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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里的近代杭州旅馆
来源:《杭州文史》第22辑  作者:项文惠  日期:2021-01-22

近代以来,杭州经济社会、城市生活的近代化进程逐步展开,旅馆业的快速发展就是一个颇值得关注的现象,不仅表现为旅馆在数量上的增加,最多的1932年达到了176家,虽经战乱,1949年仍有153家,而且反映出城市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变化,在不少人的眼里,旅馆是除了家庭之外可以“栖身”的另一个空间,“为游客之第二家庭”。它在被当作消费对象的同时,如同西方大旅馆时代(Grand Hotel)的上流社会,在旅馆里面消费也是身份、地位、权力、财富的某种炫耀。本文拟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探讨近代杭州旅馆的变迁。

一 时间轴上的百态

古代杭州提供给游客住宿的地方大致分为政府驿馆、社会旅邸、寺院客房三类,分别属于接待型、商业型和慈善型,旅馆一词偶尔用之,而属于近代意义上的概念,晚清时才频繁出现。此时,已经跨入人类近代旅游新纪元的西方正处于由大旅馆到商业旅馆(Business Hotel)的过渡期,乘打开了中国闭关自守大门之机,开始在华尤其是通商大埠建造“豪华”旅馆,主要为本国来华游客服务,其建筑设计、设施设备、经营服务与传统中国的客栈存在天壤之别。民族资本紧随其后,借鉴西方设计并建造了许多旅馆。1895年杭州开埠后,旅馆业首先在拱宸桥日租界兴起,知名者有大方栈、大生栈等,都在50间以上。这些旅馆主要还是提供住宿之便,除了“住”,没有太多的其他功能。

开业于1913年的新新旅馆为两层西式建筑(此楼今已不存).JPG

开业于1913年的新新旅馆为两层西式建筑(此楼今已不存)

1922年建造的新新旅馆如今已被列为省级文保单位。.JPG

1922年建造的新新旅馆如今已被列为省级文保单位。

辛亥革命前后,杭州旅馆业走向兴盛,原因之一就是江墅铁路、沪杭铁路先后通车,游客纷至沓来,城站周围马上繁荣起来,成为闹市,“旅馆之选,至为急务”,大量的资本投向旅馆业,一时出现了“旅馆热”,1914年达21家,占杭州74家旅馆总数的28.4%;原因之二是拆除城墙、旗营,开辟新市场,靠近西湖一侧建造了一大批旅馆,知名者有湖滨旅馆、西湖饭店、瀛洲旅馆、沧州旅馆、环湖旅馆、聚英旅馆、岭南饭店、清华旅馆、清泰第二旅馆等,共计18家,占杭州旅馆总数的24.3%。“旅馆热”一直持续到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当时旅馆达到了176家,资本总额621870元,全年实现营业总额838750元,是杭州商业中最好的行业。“杭州因有湖山胜景,每年招到游客频繁,是以旅馆事业,异常发达。” 抗日战争期间还有旅馆100家左右,新新旅馆、常冈宾馆、九州宾馆、旭宾馆、聚英宾馆等,改由日本人经营。抗日战争结束以后逐渐恢复营业,共计旅馆153家。

谈到旅馆,首先需要知道它的位置及其名号。旅馆的选址很重要,“酒店之父”斯塔特勒(Ellsworth Statler)认为,旅馆取得成功的三大根本要素是地点、地点、地点。对于这个“地点”,时人理解为需要商业或娱乐中心、车站及重要交通线、四周有空地或园林几者兼备,既出入便利,又闹中取静。当然,一家旅馆未必能占全所有的良好环境,但杭州旅馆是按照这些条件来选址设计的,也由此形成了分布的大致格局和基本面貌:“城站方面”是交通集散地,“新市场方面”为商业中心,“湖上方面”突出西湖景观,“拱北方面”“江干方面”重在江河码头,前面两个“方面”作为近代以来新的选址,位置的意义更重要,旅馆占比在50%以上,如果加上“湖上方面”,可以说杭州旅馆就集聚在城站、西湖两处的周围。旅馆的名号同样很重要,因为现在的符号或许将来会成为某一品牌。杭州旅馆中西有别、新旧不同、大小各异,取名有一定的规律可寻。西式旅馆也叫新式旅馆或洋式饭店,大多叫某某饭店,如“西泠饭店”“大华饭店”等;中式旅馆有不同的叫法,或仍称客栈,或改叫饭店,最常见的还是旅馆,这个叫法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大街小巷都是某某旅馆。杭州旅馆取名有一定的内涵,有的与地名相关联,叫“城站旅馆”“湖滨旅馆”“拱宸旅馆”“杭州旅馆”等,有的希望平安招财、生意兴隆,则起名“同安旅馆”“全安旅馆”“得升堂”“泰升堂”等,总体上朴实无华,甚至平淡无奇,少了风雅和诗意。

受时风的影响,杭州旅馆在设计、建造时,一改传统中国小规模、院落式的建筑风格,采用西方设计理念和建筑技术,追求规模宏大、外观豪华,表现在多层、大型建筑,并采用现代化的建筑、装饰材料和技术,基本达到西方大旅馆的外观标准,如,城站旅馆4层,电梯上下;新新旅馆是洋楼建筑,古罗马科林斯风格,5层,建筑面积2685.9平方米;惠中饭店在里西湖,西式建筑,内有花木、回廊,环境清幽;西泠饭店因筹办西湖博览会建造,是首屈一指的顶级旅馆。

杭州旅馆形形色色,它们的规模和价格自然是不同的。就规模看,一般按房间数或床位数进行计算,1921年前后,最多的有120间、240张,最少的仅20间、40张;1937年前后,最多的有120间、最少的仅18间。 就价格看,一般是按设施设备来制定的,也会考虑楼层、面积、朝向甚至淡、旺季等因素,1929年前后,最贵的0.56.4元/间,多数在0.20.6元/间;1937年初,最贵的2022元/间,多数在0.43元/间,差距已经拉开,前者是后者的55倍。 房间价格总体呈上涨的趋势,解放战争时期,国统区通货膨胀,物价暴涨,每间已经高达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法币,实在离谱。为吸引游客,提升入住率,旅馆会在开业或淡季时打折,如,西湖饭店开业时,承诺房价一律六折;城站旅馆对团队游客13折、用餐游客14折;“倘就一年四季而论,自然春季里定价最贵,秋季里稍微好些,夏季又次之,冬季取价,只有春天的一折和两折”。 

近代杭州旅馆这一社会空间具有不同的分布和规模,既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产物,也是杭州城市生活的需要。至今仍保留的许多旅馆建筑,不仅与学校、医院、银行、邮政、百货公司等城市功能设施一道,是当时城市的风景线,也是如今杭州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内涵。

二 家庭之外的空间

旅馆已具备空间的架构,成为城市私人空间、公共空间之外“由私人拥有但为公众服务”的另一个空间。它们首先是作为消费对象或经济部门而存在的,追求利润是其根本的目的,但早已不同于传统旅馆。近代杭州旅馆设施设备齐全,消费种类繁多,娱乐功能明显,更重要的是来旅馆消费的除了外来游客,也不乏当地居民。

大华饭店.jpg

大华饭店

传统旅馆最重要的功能是向游客提供住宿及临时休息的地方,近代杭州旅馆自然保持这一“住”的功能,但已被赋予了更多的其他功能,越来越多地向游客提供各种消费和娱乐,开始成为超越家庭的另一个空间。在旅馆里面,衣食住行,不必操心;相对于家居,身心愉悦,更是舒服。虽然一些旅馆的服务质量还有待于提升,如,在部分外国游客眼里,新新旅馆的卫生条件并不令人满意。但管理者吸取西方“客人永远不会错”的服务理念,努力改善服务质量,要求服务人员注重礼节,讲究仪表梳妆,待客热情诚实,务使游客满意,主动、热情、耐心、周到是服务的底线,如,大华饭店“严格训练”,“对于服务礼貌,尤加注意”。同时努力塑造旅馆文化,做出自己特色,而改善卫生条件则成了吸引游客的聚焦点,如,聚英旅馆广告的第二点就是“注意卫生”,强调“被褥和饮食的清洁”。“里西湖一带的旅馆,有很好的Lounge,很好的房间和浴室。是专给高等洋人和华人居住的,这些高等旅馆,最妙的所在,莫过于很长的走廊,当你晨起或将睡的时候,躺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喝着茶,四周的山色波光,将你整个的心灵都笼罩了。会让人想起北平的西山、意大利的Forence,瑞士的Interlaken,会想起你生平一切的浪漫事迹。湖滨一带的旅馆的好处,是交通便捷,饮食方便。假使你是不欢喜寂寞的人,在午夜,在凌晨,可以随时到湖滨去散步。建筑虽然没有里西湖高等旅馆的华美,但有洁白的床帷,柔软的卧榻。”因此,杭州旅馆不仅能让游客“宾至如归”,而且还使他们“乐不思蜀”。这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旅馆的服务要比家里体贴,这体现在“衣”和“食”上。中国人最关注温饱问题,衣食住行中最讲究的是穿衣和吃饭,而旅馆里的服务显然更上一层楼,似乎可以做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穿的方面,如果你想换套新衣服,可以叫人去把裁缝叫来,量身定做;衣服脏了,也有专人来取,给你洗涤、熨烫,“若有大批衣件可向昭庆寺前之杭州机器洗衣公司洗之,普通零件可向就近旅馆交付茶房转嘱洗衣专人洗之”。在吃的方面,不用自己下厨,甚至不必去餐厅用餐,有专人给你送到客房;还能吃到国内甚至国外美味佳肴、特色小吃,如,沧州中西大旅馆“中西大餐一应俱全”,清华兴记旅馆“并设大餐馆以备宴会之用”, 西湖饭店为满足上海游客的需求,“特聘上海一枝香名手烹饪”。 

第二,旅馆的设施设备要比家里全面,这体现在“住”上。近代以来,城市生活的一切都在变化,辐射到旅馆业上,就是为了满足游客的多样化需求,设施设备不断引进,包括开辟浴室,供应冷热流水,再到电话,又有供暖制冷设施、汽车泊位。杭州作为著名风景旅游城市,也是同样如此,旅馆里面不仅“大率为床帐被褥台桌椅凳类”,而且努力做到“内容设备更能尽善尽美,应用器具力图日精月新”,从晚清到民国,当有了电力和自来水后,旅馆很快安装,甚至被当作吸引游客的噱头,如,新新旅馆称,“最近杭州市新办之自来水,本旅馆亦已通水启用”。其他的如电铃、电话、电扇等也开始引进,湖滨旅馆“备有电灯、电话、电铃、邮箱、游艇以及舆马花木”“夏设电扇,冬设壁炉”;城站旅馆“房中电灯通明、铜床清洁、陈设木器均极雅致”。 西湖饭店的开业广告更是详细罗列了设施设备,“凡礼堂餐间,男女浴室,电术整容,剔脚擦背,电炉电扇,电灯电话电铃,铜床珠帐,汽车马车包车,籐舆湖船汽艇,冷热自来水……无不应有尽有”。尤其是冬天或夏天,杭州被凛冽的北风或炎热的酷暑侵袭,游客的游兴会尽了吗?不会,他们将去另一个空间度过寒冷或炎夏,这就是旅馆。

第三,旅馆的外出交通要比家里方便,这体现在“行”上。外来游客到了杭州后,人生地不熟,也会随时外出;当地居民外出旅游,也会寻求帮助,旅馆尽量地给他们关于“行”的帮助,提供类似于旅行社的服务,如,服务人员穿着自己旅馆的店服、戴着旅馆铜牌的帽子去接站,也就是被看作“穿着一身稍嫌怪异西服”的引导者;又如,“如果需要预订房间,可托上海四川路中国旅行社或杭州湖滨路杭州饭店代订。如由上海乘车到杭州宿杭州饭店,次晨乘该馆直开汽车上山,行李物品交该店转运最为妥捷。如果该店派员陪同上山,不另取劳资”。再如,大华饭店设立导游部,派专人提供游览相关服务,“初次莅杭,则欲寻奇探胜,则有问津无从之苦。大华饭店之组织,原以服务旅客,使旅客于身心方面获得充分享受与最大满意为目的,爰为便利游客起见,特设导游部,延聘专员,伴客游览,并随时以当地名胜掌故,缕举以告。此在游客方面,既不致走马观花,索然无味,复可免顾此失彼或寂寞寡欢之苦”。此外,游客也可以叫服务人员“代行”,如,送信、接人、巡夜、叫早、送洗脚水、保管钱财物品等。

近代杭州旅馆除了房屋器具都比较考究外,娱乐设施应有尽有。据时人观察,当时上海的娱乐活动“其列于娱乐之门者仅如下项:(1)电影;(2)游艺;(3)舞场;(4)哥而夫球场”。杭州旅馆努力追寻这股风行于上海的时代潮流,在里面开辟了看电影、吃西餐、喝咖啡、跳交谊舞、打高尔夫等娱乐活动的地方,如,城站旅馆有客厅、酒吧、大餐厅、阅报室、屋顶花园等,“实为杭州第一大旅馆”;大华饭店“建有屋顶花园、露天电影、网球、跳舞厅、钓鱼台等,所以为旅客健身计者,至尽至备”。不仅方便了外来游客,不用远走,而且吸引了当地居民,乐此不疲。此外,还有弹子房、游戏厅,只要城市生活里正在时髦的娱乐,都尽可能引进。尤其是节假日,一些游客更把旅馆当作享乐之所,在里面打麻将、喝花酒。由此可见,近代杭州旅馆并非是单纯的住宿之地,其功能除了“住宿”,还有“娱乐”和“消遣”。

清泰第二旅馆遗址俯瞰.jpg

清泰第二旅馆遗址俯瞰

清泰第二旅馆遗址内部.jpg

清泰第二旅馆遗址内部

那么,有哪些人在旅馆住宿、娱乐呢?首先,杭州旅馆是社会精英的社交场所,其中最风光的是政要、富商、明星,如,何应钦、蒋经国、蔡元培、郁达夫、鲁迅、巴金、徐志摩、丰子恺、梅兰芳、周信芳等曾入住新新旅馆;孙中山在清泰第二旅馆,搬迁到仁和路后,邵力子、沙千里、沈雁冰、于子三等均出入过;曹聚仁、郑振铎曾下榻葛岭中西大旅馆。其次,外来游客尤其是上海游客,杭州作为上海的后花园,节假日、周末常常客满,所谓“杭州旅馆拥挤过甚,不能有充分之供给”,如,1936年清明前后,“478日两天仅坐火车到杭州去的就有一万余人,大大超过去其他城市如金华兰溪(500人)、苏州(400人)、无锡(300人)、黄山(100人)、天目山(约80人)、莫干山(50人)旅行人数,这样多的游客,为杭州旅馆业带来了非常好的生意,像西泠饭店、新新旅馆等等,所有房间,早已预订一空”。 以至于必须事先预订,杭州旅行社曾拟就《游客注意事项》,在“住的方面”,建议“杭州节日期间,旅馆通常客满,最好先托友或旅馆代订房间”。 最后,杭州有旅游、娱乐的传统,如,南宋时就有杂剧、蹴球、讲史、相扑等娱乐活动,“富者穷奢极欲,纸醉金迷。至于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竞日嬉游,不醉不归”。当旅馆这一消费场所兴盛,里面又有各色时尚的娱乐项目,当地居民自然欣然前往,但只属临时性的住宿或娱乐,人数难以完全统计。

余 论

旅馆作为介于城市私人空间、公共空间之间一个“半公开”的场所,不仅是经济消费的对象,也是社会生活的空间;不仅有住宿的功能,也有娱乐的作用。旅馆在反映近代杭州经济社会发展、城市生活变化的同时,也带来了卖淫、赌博、吸食鸦片等在旅馆里司空见惯的事情。政府作为管理者,既要促进它的发展,又会针对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制定多种法令章程,并由警察来执行,还通过成立旅馆业公会的方式,推行政府政策、约束会员行为,推进行业发展,维护同业利益,杭州的旅馆业公会成立于1915年,也制定了《杭州市旅馆业招待顾客促进办法》等法令章程,旅馆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又努力地规避这些管理。他们之间的博弈从未停止过。

 

作者系浙江工业大学旅游与休闲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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