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五代以后，禅宗的发展始终是中国佛教最强劲的宗派之一。尤其南宋时期的两浙地区，禅林星罗，禅僧辈出。这一时期的来华日僧，大部分都与南宋禅僧有所交往。比如荣西与虚庵怀敞、道元与长翁如净、觉阿与瞠堂慧远、圆尔与无准师范之间的交流事迹，早已是中日佛教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话。

庆元五年五月，俊芿与弟子安秀、长贺等人乘庄次郎的商船来华。到达宋地后，他首先巡礼天台山。这次在天台山的停留时间不长，大致在石桥寺以茶供养了五百罗汉之后，即离开天台到了奉化雪窦寺。

雪窦寺创于晋，兴于唐，盛于宋。宋真宗咸平二年（999）赐额“雪窦资圣禅寺”，曾因雪窦重显（980-1052）等禅僧的住持，在俊芿来华以前已是有名的禅宗寺院。俊芿到雪窦寺之后，相关活动的记载极少，仅《法师传》说“到雪窦中岩，咨受禅法，禅师亡名”。另一种《法师传》泉涌寺藏抄本在“禅师亡名”下有小字标注“福州东禅思岳禅师，江州人，妙喜老师嗣”。由此可知，俊芿在雪窦寺曾依止思岳禅师学习禅法。思岳，江西九江人，为大慧宗杲嗣法弟子，属于临济杨岐派。他是我们目前知道俊芿入宋之后最早接触的禅僧之一。

俊芿在雪窦寺的居住时间不长，同年十月十四日他到了余杭径山寺。径山寺，唐代天宝初年（742年左右）由国一法钦禅师开山。有宋一代，由于无畏维琳、圆悟克勤以及大慧宗杲等人的努力，该寺禅风大振，声名远播。俊芿之所以从雪窦移住径山，或由宗杲弟子思岳禅师的推举，或自己慕名而来。总之，当时担任径山寺住持的是蒙庵元聪。

关于元聪（1136-1209）的生平资料，散见于《枯崖和尚漫录》《续指月录》《增集续灯录》等禅籍，但宋卫泾撰“径山蒙庵佛智禅师塔铭”（见《后乐集》卷十八）记载最为详细。根据塔铭的记述，元聪俗姓朱，福州长乐人，十九岁出家，嗣法于晦庵慧光，属于临济杨岐派僧人。考其经历，他至少两次住过径山，第一次淳熙四年（1177）跟随密庵咸杰来径山，任首座。第二次庆元三年（1197）因径山寺住持空缺，他受旨由福州雪峰寺迁住径山寺，任住持。也就是说，俊芿访造径山寺时，元聪任径山寺住持大约已有两年。

但考察结果显示，俊芿居住径山寺的时间最多只有三个月。俊芿来山后，之所以匆匆离开，恐怕有其原因。楼钥撰《重建径山兴圣万寿禅寺之记》或可提供一定线索，如下文云：

与此大致相同的记载，还可见于吴咏撰《径山寺重建记》。据这些材料可知，元聪于庆元五年十一月行化浙西期间，径山寺遭受一场毁灭性的火灾，一夜之间许多殿宇化为灰烬。需要注意的是，这场火灾正好发生在俊芿参访径山寺之后的第二个月，也就是说，俊芿是这场火灾的亲历者和目击者。灾后不久，即从庆元六年（1200）春开始，元聪就着手鼎力复建，而俊芿也在庆元六年春离开径山，前往四明（宁波）景福寺。俊芿在径山之所以短暂停留，或许就是受到这场火灾的影响。无论如何，俊芿既然是在元聪住持径山寺期间来到径山，与元聪之间有所交流是可以肯定的

俊芿离开径山寺后，与他交往的禅僧还有山阴义铦。

山阴义铦，即葛天民，字无怀，号朴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出家嗣法于佛照德光，是临济杨岐派僧人。曾住湖州上方寺，故有上方朴翁之称。他天资奇绝，博辩无碍，擅长诗文，著有《西丘和尚朴翁禅师吟稿》。晚年还俗，居杭州西湖，自号柳下，与姜夔、赵师秀等人多有唱和。关于俊芿与义铦之间的来往，《法师传》与《元亨释书》卷十均有提及，因后者记载比较详细，故抄引后者文字如下：

据上文可知，首先义铦曾撰《不可刹那无此君》赠于俊芿。此书现收入《续藏经》第57册中，由三十六句七言偈颂构成，内容主要阐述一心三观、一心三谛以及一念三千思想，属于天台学方面的著作。关于此书的撰述时间及赠送经过，泉涌寺藏此书抄本最后所附跋文有所交待，因此段跋文不见于《续藏经》本，故引述如下：

文中所说的“天台宗大旨”，实际就是指《不可刹那无此君》而言。据此可知，此书撰于开禧三年（1207）三月，两年后，即嘉定二年（1209）二月四日再录赠予俊芿。此书名的由来可能源自王羲之之子王徽之的一段话。《晋书》卷八十记载，王徽之“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耶”。此文中的“此君”，当指竹子，含有虚心贞节，岁寒不移之意。而义铦化此典故作为自己的书名，其中尽管将“此君”寓指作天台观教中的“一心”，但作为赠送作品，显然折射出了义铦对俊芿的依依不舍之情。附带指出，此《不可刹那无此君》一书通过俊芿传至日本后，宝永三年（1706）比叡山沙门秀云孤岩对此还作过注释，在日本有过一定的影响。

其次，前引《元亨释书》一文还提到义铦曾经描绘南山道宣、灵芝元照两位律师画像，并请楼钥作赞后赠予俊芿。这两幅画像原件现藏京都涌泉寺，保存完好，已被指定为重点文物。

画像装帧为挂轴绢本，有着色，均以写实的手法描绘而成，结跏趺，披法衣。道宣像两手平放，执拂麈。元照像右手执笔，左手握经卷。两幅画像上方均有楼钥所题的赞文（楷书），文末分别署“嘉定三年中元，四明楼钥作赞”，可见此赞文作于俊芿回国前半年左右。

其实，楼钥除了题赞之作，还为此写过一段跋文。该文现收入楼钥文集《攻媳集》卷十一，其中说到“今有日本国僧俊芿，慕南山、灵芝之法，航海求师，首画二师之像，求余为赞”。值得注意的是，此文中楼钥并没有提到义铦描绘二师画像以及请求自己作赞的经过。相反，据上下文意，还有俊芿亲自作画并请楼钥作赞的可能。这与前述《元亨释书》的记载相互抵牾，不知孰是。考察俊芿与义铦的生平等相关资料，丝毫看不出任何一人擅长绘画的记载。

这两幅画像，运笔天成，技巧娴熟，决非一般画工所为。如果两人中必有一人是画像作者的话，笔者认为义铦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从两幅画像的整体风格来看，乃是典型的宋代佛教祖师像样本，俊芿作为一位来华日僧在绘画技术上要达到如此水平是难以想象的。而义铦擅长诗文，且作为会稽名士兼禅僧，或精于绘画，亦未可知。

总之，通过上述内容，至少自开禧三年起，俊芿就与义铦相识，直至俊芿回国之前，两人还保持着友好往来。当然，从义铦撰《不可刹那无此君》来看，还应该承认，义铦不仅是一名禅僧，同时也是一名天台学者。《元亨释书》说他“禅教并通”，盖指此而言。

最后，与俊芿交往的禅僧还有北磵居简。

居简，字敬叟，潼川通泉（今四川射洪县）人。俗姓龙，二十岁时因病出家，因长期居住杭州飞来峰北磵，故时人以“北磵”称之。他是佛照德光的门人，在禅宗法系上与义铦为同门师兄。居简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文，存世作品有《北磵诗集》九卷、《北磵文集》十卷、《北磵和尚外集》及《续集》一卷、《北磵居简禅师语录》一卷等。关于俊芿与居简的交涉，《元亨释书》卷十三“俊芿传”中略有提及，说“简北磵，又称芿者，屡见其集焉”。今考居简著作，的确在《北磵文集》卷二“湖州宝云彬文仲净业记”一文中提到俊芿名字：

上文记录了文仲五十岁时开始修习净业，并在宝云寺建设念佛道场的经过。当时主持共修念佛会的是北峰宗印，参加者中有南翔寺远法师以及俊芿等人。从上文内容看，居简本人似乎没有参加这次念佛会，但他对这次法会发起者文仲以及参加法会的人员均相当了解，对俊芿在宋的动向也非常熟悉。

当然，仅从以上这些叙述，还无法断定俊芿与居简之间是否有过直接交往。不过，有一种现象值得注意，即与居简交流的人员中，不少人与俊芿有过直接交集。比如前面提到的义铦、南翔寺远法师以及文人楼钥。甚至宋学思想家杨简等人，既是居简的朋友，也与俊芿有所往来。实际上，居简作为杰出的诗僧和禅僧，在当时影响很大。继俊芿之后来华的日僧当中，圆尔辨圆和天佑思顺二人曾经都依止过居简学习禅法。因此，从整个居简的交际情况看，俊芿与居简之间有过直接交往是不难理解的。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