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文史知识》创刊,应邀撰写了《历史上的岳飞和小说中的岳飞》。《文史知识》成为我学术生涯的起点之一。感恩《文史知识》,四十年来,在这片园地,我刊出有将近四十篇小文。四十年,一个轮回两代人,创刊号发文诸君多已长辞,令人唏嘘。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文化接力,《文史知识》越办越好,更使人欣慰。(王瑞来寄语)《文史知识》创刊号
通常,对于岳飞之死,人们首先关注的是,究竟宋高宗为元凶还是秦桧为元凶。而杀害岳飞的动机,则一般认为是主战妨碍了和议,因遭横祸。这些探讨和认识,无疑都从不同层面和程度接近了历史真相。对于岳飞研究,我近年来的思考,则跳出和战是非的认识框架。南宋伴随着政权重建逐渐走上正轨,需要把在勤王基础上形成的多路私家军队变成天子亲兵。从这一层面考量,在军队国家化的进程中,削兵权是必然之势。把韩世忠、岳飞等人招入朝廷,除授为枢密副使,这是怀柔的一手。处死岳飞则是强硬的一手。杯酒释兵权与铁血削兵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由于采取强硬措施,必然会遭遇反弹。投鼠需要忌器,柿子要捡软的捏。岳飞军队的战斗力虽强,但人数不多。因此在诸大将当中,岳飞最弱,也最无势力背景。这就很不幸地使岳飞成为开刀的首选。岳飞之死,具有这样的必然性。我的这一分析,相信可以成为研究岳飞悲剧形成的一个因素。不过,最近读到一些史料,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因素。我们先看史料。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九“绍兴八年三月条”载:“尚书兵部员外郎张戒守监察御史,用中丞常同荐也。”李心传于此下有一条考证,述及了张戒之所以被荐的原因。
戒之除,《日历》亦阙。兵部及御史台《题名》并在此月,今因闾邱盺改除附书之,当求他书考其本日。戒之待次严陵也,同与戒遇,问之曰:“诸将权太重,张丞相既失,今当何以处之?”戒曰:“兹甚不难,但当擢偏裨耳。吴玠既失,而曲端受死。杨沂中建节,而张俊势分。自然之理也。”同大喜曰:“此论可行。”既而同被召,首荐戒焉。
李心传讲述的逸事中,说到常同和张戒对军队将领权重和如何解决这一难题的方式。由于张戒跟常同的见解相同,而且又显示出很有谋略,因此,入朝担任言官之首御史中丞的常同,很快就把在严陵待阙的张戒拉入朝中,在他的部门担任了监察御史。
张戒进入朝廷担任要职,于是便有机会面圣,把他的见解直接阐述给最高统治者宋高宗。《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九于“绍兴八年四月戊子”记载:“监察御史张戒入对。因言诸将权太重。”在张戒进言之后,君臣间还有如下对话:
上曰:“若言跋扈则无迹。兵虽多,然聚则强,分则弱,虽欲分,未可也。” 戒曰:“去岁罢刘光世,致淮西之变。今虽有善为计者,陛下必不信,然要须有术。” 上曰:“朕今有术,惟抚循偏裨耳。” 戒曰:“陛下得之矣。得偏裨心,则大将之势分。” 上曰:“一二年间自可了。”戒曰:“陛下既留意,臣言赘矣。”
这组君臣对话,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首先我们可以看出,削兵权的进言,显示了张戒的一贯认识。并且也表明前面引述李心传附注的记载可信无误。他跟高宗所讲的削兵权的主张和方式,与他“严陵待阙”之际跟常同讲的完全没有二致。更可以玩味的是,高宗的态度。“若言跋扈则无迹。兵虽多,然聚则强,分则弱,虽欲分,未可也”,这句话,反映了高宗对削兵权的两难犹豫。无跋扈之迹,是无把柄。有心削兵权,但又担心造成兵势减弱。让高宗苦恼的是,如何既削兵权,又不会自毁长城。对此,张戒以“淮西之变”的近例提醒高宗须讲究方法。
二 高宗的定算与行动
其实,究竟怎么处置,高宗心里早已有了定算,很自信地向张戒说,“朕今有术”。接着便把他的术和盘托出:“惟抚循偏裨耳。”“抚循偏裨”,就是优待和收买大将手下的将领,提升他们的权力,以分权达到削权的目的。我们可以看出,高宗的“术”与张戒跟常同以前讲的方式完全相同。所以张戒不仅一口赞同,还指出了这样做的效果:“得偏裨心,则大将之势分。”“陛下既留意,臣言赘矣”这句话是说,既然皇帝您已有主意,留心此事,那就无须我多说了。可见张戒很高兴、很赞同高宗的想法。
从高宗与张戒的对话可见,高宗对削兵权不仅有术,更有时间表。“一二年间自可了”,就明确地道出了高宗对削兵权的时间设想。高宗与张戒对话的时点是绍兴八年(1138)春,此时对金作战的一些大捷还未出现。可见高宗对削兵权实在是处心积虑已久。此后的两三年间,绍兴和议,岳飞被处死,相继发生。由此也可以看出,事态完全是按照高宗的时间表展开的。
作为一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高宗,无论从个人的皇位稳定,还是从王朝的长治久安,都需要一种政治的平衡。何况南宋建立不久便发生的“苗刘之变”,让高宗险些失去皇位。骄兵悍将对高宗的刺激相当深。因此,高宗很早就生出削兵权之念毫不为奇。《中兴两朝圣政》卷一二记载宋高宗这样称赞赵普:“唐末五季藩镇之乱,普能消于谈笑间。如国初十节度使,非普亦孰能制?辅佐太祖,可谓社稷功臣矣。”宋高宗称赞赵普在北宋初年的主要贡献,其实内心的观照正是南宋当时武将跋扈的现实。“杯酒释兵权”作为一项“祖宗法”,高宗也要效仿了。至于用酒还是用刀,那只是根据政治情势而采取的不同策略,重要的在于削兵权。
其实,让张戒赞同的“抚循偏裨”的策略,高宗也是汲取了来自士大夫的智慧。作为知州,守卫德安整整七年的陈规,《宋史》卷三七七本传记载他见到高宗时,首先进言说:“镇抚使当罢,诸将跋扈,请用偏裨以分其势。”对于陈规的建议,“上皆纳之”。就是说高宗欣然接受。元人陈桱在《通鉴续编》卷一五明确记载:“召入对,首乞罢镇抚使。帝纳之,自是不复除镇抚使。”南宋建立之初,为了鼓励抗金,作为权宜之计,对一些地方的文武守臣授予了可以世代世袭的镇抚使。这类似于唐代藩镇,等于是在拥宋抗金的前提下,默认地方军阀存在。文臣陈规也在授予之列,但主要以武臣为主。七年守城,见惯了武人跋扈的陈规,从保证王朝长治久安的士大夫政治建设的大局出发,不顾牺牲自己的利益,向高宗提出了这项建议。于是,“抚循偏裨”便成为高宗的抑武之术。陈规建言与高宗接纳的时间节点是在绍兴三年。是时为南宋王朝建立的第七个年头,刚刚结束颠沛流离的亡命局面,由无序到有序,政权运作渐次走向正轨,尽管弱势,也有了一定的底气同劲敌金朝谈判议和。此时的士大夫和高宗已经有了抑武的念头与方策。
不仅有念头和方策,在这一年,高宗还有具体行动。《宋史》卷二八《高宗纪》于绍兴三年九月乙亥条载:“以刘光世为江东、淮西宣抚使,置司池州;韩世忠为镇江建康府、淮南东路宣抚使,置司镇江府;王为荆南府、岳鄂潭鼎澧黄州、汉阳军制置使,置司鄂州;岳飞为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置司江州。”对于表面上看只是军队驻防的记载,《通鉴续编》卷一五在转述之后分析道:“时诸将拥重兵而无分地,刘光世在镇江,月费至二千万缗。每闻易镇,则设辞不奉诏,有急复迁延以避之,朝廷无如之何。故命四人易镇。”根据这一分析可知,对一直不听调遣命令的四大将及其部队,此时做了驻防调整。拥有了一定控制力的高宗,小试牛刀,来了个大军区对调。这既是抑武的步骤,也是一种试探。而据《宋史》卷二八《高宗纪》的记载,到绍兴五年四月,镇抚使也一步一步地最后废除了。
三 士大夫政治下的文武与和战
回到前面的话题。其实,让我更感兴趣的是张戒的认同。在尚未与高宗沟通之前,他就有与高宗完全相同的认识。不仅是张戒,另一个文臣常同也持有相同的认识。不仅两个人有和谐的对话,常同还把张戒引为同志,拉入朝廷。这两个人的认识实际上反映的是当时文臣的普遍认同。为什么他们的认识如此一致,都主张削兵权呢?如果说“苗刘之变”是对高宗的强刺激,那么,在张戒与高宗对话的前一年绍兴七年刚刚发生的“淮西之变”,文官兵部尚书吕祉被杀,则是对文臣造成的近距离强刺激。
北宋伴随着科举规模的扩大,造成前所未有的强势的士大夫政治。“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不满足于“春风得意马蹄疾”,没有了“坐而论道”,也可以跟皇帝叫板,“为与士大夫治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群体,主宰了上百年的政治。靖康之变,不仅打碎了一个处于鼎盛的王朝,也改变了历史进程。
南宋初建,艰难中兴,必须依赖军事实力,只能坐视武人跋扈。当政权建设逐渐走上正轨,走狗良弓,都需要让让位了。士大夫们不能容忍唐末五代的骄兵悍将再度回到历史舞台,政治的主宰还应当由科举精英来担任。在这样的意识主导之下,必然会出现新的文武之争。从这个角度审视张戒、常同这些士大夫为何要主张削兵权,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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