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归散佚诗文辑录与探析
薛 涓 谢 谦
薛涓,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成都市教科院国学室教研员; 内容摘要:澹归作为明末清初由儒入释、寓居岭南的遗民僧,著述繁富。但由于乾隆年间遭遇禁毁,再加上时代动荡,文网森严,其作品损毁流失颇为严重。目前可见作品集屈指可数,又多为出家后所作,不利于对其出家前后思想进行整体观照。今通过对笔记史料及方志等文献的检索查阅,辑录出澹归散佚诗歌十二首,残联一句,文两篇,丰富了澹归研究资料。同时辑佚诗文情感丰富,更多体现澹归较为强烈的思想情感,对推进澹归研究打下了基础。 关键词:澹归;遗民僧;禁毁书目;散佚 澹归(1614—1680),俗名金堡,字卫公、道隐,浙江仁和人。出家后初名性因,后改今释,字澹归,号借山、甘蔗生、舵石翁等。崇祯十三年(1640)及进士第,授临清知州。历任南明隆武、永历朝给事中。性耿介清直,因得罪权贵下狱。谪戍途中遇兵阻,落发于桂林,后入广东参雷峰天然函昰和尚。澹归自幼颖悟,文笔清坚,度越谿径,作品众多,在明末清初江浙及岭南文坛影响重大。其作品于乾隆四十年遭禁毁,现仅有《徧行堂集》《岭海焚馀》等数种存世。
一、澹归作品存遗状况
澹归作品繁富,仅《清代禁毁书目》所录被禁作品便有《丹霞初集二集》《临清去来集》《行都奏议》《粤中疏草》《梧州诗》《金堡时文》《今释四书义》《徧行堂杂剧》《梦蝶庵诗》《明文百家粹》《徧行堂集续集》等十一种[1]。后通过于今、冼玉清、吴天任、廖肇亨诸位学者的发掘考察,另钩辑出《徧行堂集》《岭海焚馀》《元功垂范》《菩萨戒疏随见录》《丹霞澹归禅师语录》《丹霞日记》《遣兴诗》《甲辰唱和集》《鹅城唱和集》《丹霞四浙客诗》《重游丹霞诗》[2]等多种集子。除此之外,还有澹归参与编写的岭南多地地方志。但就目前而言,澹归见存于世的作品集屈指可数,仅有《徧行堂集》《徧行堂续集》《岭海焚馀》《丹霞澹归禅师语录》《元功垂范》《丹霞日记》等数种。虽以上诸种遗失集子中有部分篇目收在《徧行堂集》及其续集中,但大多数已堙灭失传。留存作品更多为澹归出家后酬唱之作,流于应酬,难以全面反映其出家前后诗风、文风及思想的变化。因此,若能钩辑出更多散佚作品,对推进澹归研究自有较大价值。 其实,对澹归散佚作品进行整理这一工作,早在清初便引起了岭南文士廖燕的重视。他说: 师遗文甚多,虽见有《徧行堂》成集,然皆出世以后之作,非庙堂经世文字。遗稿散在人间,及今收拾,亦未为后。燕将遍走华夏,凡遇僧寮道院、客邸村庄与夫衙斋驿舍、残碑断碣、扁额题联,片纸只字,无不搜罗收辑。或得馀暇,次第较雠刻布,使师文章劲节精神,揭日月于中天,后世浅儒小夫不得置喙其间。[3] 从文中至少可以得到以下三点信息:(一)廖燕认识到了收集澹归散佚诗文的紧迫性与必要性,同时表达了身体力行收集散佚诗文的决心;(二)澹归散佚作品多为其出家前所作,《徧行堂集》主要为其出家后作品;(三)澹归作品在当时文人儒士中遭到诋毁非议,廖燕认为这是澹归出家前文字散佚,使“浅儒小夫”无法见到其“庙堂经世文字”,进而了解其“劲节精神”所致。这段话对了解澹归作品在当时存留及时人接受状况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遗憾的是,现存廖燕集子中并未见存留澹归作品,或囿于条件未曾收录到,或收录作品在流传中经历史冲刷、朝廷禁毁而毁灭,不得而知。然而这段话却引出另一个问题,即在廖燕写作《哭澹归和尚文》之康熙十九年(1680),清廷尚未禁毁澹归作品,为何便已散佚严重呢?
二、澹归作品散佚原因
通过对澹归生平遭遇及心态变化的分析,澹归作品在乾隆四十年禁毁令颁发之前便已大量流失,原因可能有如下几点: (一)毁于战火及刑狱之灾。清兵陷杭州,澹归偕姚志卓起兵反清,兵败后间关出浙。他回忆这段经历称:“鼎革之际,道隐执不仕之义。属有私憾于二家者,称道隐举兵,诬季宪助饷,季宪几死狱户。事虽白,而家已破。”[4]澹归妻之外祖虞氏亲属,因曾资助澹归求学仕进,被仇雠诬陷为助饷,惨遭刑狱之灾,人虽未亡家已破败。清廷对其亲戚尚且如此毒辣,焉能容忍直接参与起兵的澹归家有完巢?抄家查办当是必然之事。此前大部分作品应已焚毁于炮火和查抄之中。由《清代禁毁书目》所录澹归违禁书目之书名,可以推断其中创作于国变前的集子有三种:《金堡时文》《明文百家粹》和《临清来去集》。前二种当是为科举而编,后者当是任临清知州前后所作。这几部作品皆因已刊刻流传而得以存目,至于未刊布的作品流失几多,已不可知了。 永历四年,澹归在南明小朝廷遭政敌迫害下狱,惨遭刑讯拷打,追逼赃物。澹归身外无物,仅存一小舟也被锦衣卫牵去[5],诗稿则更无留存可能。因此盛枫称澹归“丹霞集百馀卷皆粤中作,少年所为及诸章疏不复存”[6]。 (二)出家后弃置。澹归被永历流放清浪卫,途中遇兵流落桂林,寓居茅坪庵,与瞿式耜等诗歌唱答。桂林陷落,遂落发为僧。永历六年至广州入天然函昰门下[7]。澹归对这几年生活的回忆为:“绍隆三岁中,大病三之一,奔走因缘三之一,执事丛席三之一,都不忆畴昔事。”[8]大病、行脚以及佛门事务几乎占据了澹归三年的所有时间。不论他是否有意以忙碌来拒斥对过往的回忆,这几年极少将情绪发诸笔端却是不争的事实。对前作更是“以行脚弃诸草稿”[9],以致于回到岭南,见到袁彭年所留《谏海馀草》,反应竟是“复见曩作,怳然一笑,如梦中耳,置之”[10]。这种对前缘往事的封存,从侧面反映出南明朝廷对澹归心灵造成的沉重创伤,使其不得不借佛门寻求精神寄托,以从哀痛中暂时解脱。同时,对往事的尘封也附带对前作的封存,这便从客观上导致了其作品的散佚,如瞿式耜《戊子十月既望新兴焦侯邀游虞帝祠,金黄门首唱佳韵依韵和之》[11]所和之“佳韵”今已无缘得见。 (三)文网高压下的删改。就出家后作品而言,澹归自己也曾对一些文字进行删除。他曾在尺牍中回复朋友关于文网森严的提醒,称已听从建议将一些过激言辞删去: 野臣传谕,《悲歌行》涉愤激,不宜广示于人。极感道义深爱。时在病中,百感交集,自觉衰飒,亦甚无丈夫气,今已削稿矣。因简旧时著述,有不和平者皆删之,不欲负良友也。沙汰之令虽未行,而因缘阻隔,亦已不小。丹霞一片白地,澹归一双赤手,百众嗷嗷,岂易安顿!弟若于急难之际,驱逼修行人,使之堕坑落井,此有死耳,不忍为也。营建之工,俟明春三月,盖有已起手而未落成者,未可令前功虚弃,四会因缘乃续命之膏,弟双眼盼望,惟在端老此着。千祈鼎致,为弟留神,得催发来僧以济卒岁之急,真感恩光不浅矣。[12] 这段话可知,澹归对自己作品进行部分删除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则文网森严,朋友兼官员的友人对澹归的忠告既缘私人交情,又有政治警告意味,于情于理都不得不听从;另则澹归饱经患难,具有相当敏锐的政治预测力。他已预感到,清廷决不会纵容其抒发浓重故明情思和对清廷不满的作品留存于世,这些文字的存留,极可能为自己辛苦建起的别传寺及僧众带来祸患,必须进行删除。这大概也是他在《遗命》中要求侍从不准为其留骨建塔,并丢下狠语“如违此语,恶同凶逆”[13]的原因所在吧。 如此,清廷所见已是对一些敏感作品删除之后的集子,尚且视为“违碍”而毁弃禁止,更遑论其它不和平之音。因此,在研究澹归思想时,就其对清廷的抵触思想而言,仅以《徧行堂集》现存篇目进行判断,可能尚显保守。若能辑录出如上文所言“语涉激愤”之相关作品,澹归研究便可在现有基础上推进一大步。
三、澹归散佚作品补遗
对澹归作品的辑佚,目前可见有吴天任《澹归大师年谱》附录之三《澹归禅师逸诗补遗》,其中《澹归禅师逸诗初辑》收录澹归逸诗古、近体二十八首[14],《澹归禅师逸诗补遗》收录十五首[15]。但因吴天任辑录时未见到澹归《徧行堂集》正集,仅据《徧行堂续集》所无进行补录,难免与《徧行堂集》内容有所重合。现将其辑佚诗歌与《徧行堂集》正集进行查对,发现《澹归禅师逸诗初辑》中二十二首、《澹归禅师逸诗补遗》中十二首都已被收录于《徧行堂集》之中[16],且其中“鸳湖投诗”之诗是否为澹归所作尚有争议[17]。如此来看,吴天任辑录澹归逸诗真正为《徧行堂集》所未收者共十一首。 另外,冼玉清《广东释道著述考》收录澹归为憨山德清所作《录梦游全集小记》一篇[18],《遍行堂集》未见;廖肇亨《论澹归今释的文艺观及诗词创作析论——兼谈集外拾遗两篇》,辑录出澹归出家前《清渊集》中《辛巳与同年生》一文,赠瞿式耜之孙昌文的《金公赠言》一文[19];赵铁锌《澹归今释〈徧行堂集〉遗文五篇》一文,收录并分析澹归出家前后所作《路史叙》《苏门啸序》《车前草序》《西湖梦寻序》《西来意序》五篇序文[20],这些发现对研究澹归出家前后文风发展演变提供了重要依据。 今笔者通过对笔记史料及方志资料的多方检索,于前人基础上,另辑澹归散佚诗歌十二首、残联一联、文两篇。所辑诗歌多为澹归出家前或出家初期作品,颇有鲠慨不平之气,或可为澹归研究提供助力,兹录于下。 (一)《感愤诗》十绝句其一 叶绍袁《叶天寥自撰年谱》《别记》载澹归《感愤诗》绝句其一,称: 杭州金进士道隐(名堡)有《感愤诗》十绝句,余记其一云:旧君冤血已曾干,逐贼先声借可汗。不出淮南一寸土,大家且做自家官。信史诗也。呜呼!昔宋之不及,亦可以流涕痛哭矣![21] 根据叶绍袁年谱,此诗收录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条,当即为澹归有感于崇祯甲申国难而作。诗歌简洁质朴,然内容充实,情感饱满,将李自成入京,崇祯被祸,满清打着为崇祯报仇旗号入关的史实,以及明末诸臣靠投降来保全性命官位的情态浓缩在四句诗中,饱含对国君冤死的悲痛,对异族入主的愤怒,对投降官员的痛斥,字句间充斥着冷静与愤怒的张力。叶氏赞之为“史诗”,诚不为过。 叶绍袁为明末著名文学家,天启五年(1625)进士,任南京武学教授,官至工部主事。因反对魏忠贤阉党擅权祸国,以母老为由告归,隐居汾湖,与妻沈宜修及诸子女歌咏唱酬为乐,坚不出仕。清顺治二年(1645年),在国破家亡的打击下走入杭州径山出家,后感怆成疾而卒[22]。据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当时澹归里居杭州[23],叶氏亦乡居吴江,两地相去不远,虽未见两人交往证据,但叶氏所录澹归诗歌应为当时传扬之作。二人有相同的家国怆愤,叶氏对澹归此诗的收录,应是情感共鸣之馀的激赏表现。澹归出家前作品寥寥,针对甲申国变之作更是难得一见,此诗的发现,补充了澹归此时情感研究的空白。 (二)寄迹辰沅时诗句(残句) 康熙《衡州府志》记载: 金堡,字道隐,杭州仁和人。庚辰进士,官礼科给谏。崇祯末避乱,客于衡常。欲率妻子家焉,因作诗寄怀,有“耻为俘仆窜为蛮,寄迹沅湘丘壑间”之句。寻走端州,谗于小人,以罪谴,遂披缁入桂林山中。顺治八年定藩下西粤,故臣瞿式耜、张同敞抗节死。堡闻之,乃作书上定南王,乞许葬二公骸骨。其书曰……王览书怆然,卒听殓葬焉。后堡移栖于仁化之锦崖,改额曰丹霞山,四方僧众多归之。著有《借山遣兴诗集》,为一时传诵云。[24] 《府志》记载多有舛误。其一:澹归避乱于衡常时间当在隆武二年至永历元年,而非崇祯后期[25];其二:澹归《上定南王》一书实未送达,瞿、张二人已被杨萟收殓[26];其三:仁化之锦崖为李充茂兄弟改名,而非澹归[27]。虽然如此,澹归寄迹沅湘时的处境与心态却可通过这一残句稍作了解。“耻为俘仆窜为蛮”,表达避难辰沅间的无奈与不甘。此时隆武遇害,浙江又为清兵所控。澹归既恐被乱军俘虏,又不愿与蛮族混迹一处,因此在给欣赏他的清廷官员戴国士回信中,自称“无路之人金堡”[28],拒绝与其见面,与残句所表达之穷途末路的心境颇为相符。可知澹归内心深处,有深重的报国情怀与浓厚的夷夏意识,这也是他丁忧期满便即刻奔赴永历朝廷的原因。《府志》还提到澹归有《借山遣兴诗集》。王夫之《和甘蔗生遣兴诗序》云:“者是十三年借山在灵谿所作”[29]。检阅王夫之所作之和诗,与《徧行堂集》中所收录《遣兴》七十六首韵脚相同,故今存《徧行堂集》中《遣兴》当即澹归避居灵谿时所作之《借山遣兴诗集》。若如此,则澹归《遣兴》诗一卷尚存,且为其出家前为数不多的存诗,颇值得关注。 《(康熙)衡州府志》为两任知县张奇勋、覃弘宪承修;周士仪、邹章周编纂,属官修方志,可信度较高。且所录澹归残联,为后来之《(乾隆)衡州府志》[30]《(乾隆)衡阳县志》[31]《(嘉庆)湖南通志》[32]等所引用,可见后人对此句为澹归所作亦无疑问。 (三)《赠赵君秋屋旧作》 在清道光刻本《瞿忠宣公集》卷八“桂林诗”中,收录澹归为瞿式耜之孙瞿昌明所作《金公赠言》、为赵秋屋所作《赠赵君秋屋旧作》两诗。前者为顺治十一年(1654)年中秋,澹归行脚至常熟,拜访瞿式耜东皋天香阁时所作,以补当年梧州行在为瞿昌明所作诗歌的丢失,已由前述之廖肇亨《今释澹归之文艺观及诗词创作析论:兼谈集外拾遗两篇》收录。而在此文之后,澹归为瞿昌明挚友赵秋屋所作诗歌,却并未见被发掘。此诗作于顺治七年(1650)五月,为澹归少见之出家前作品,极为珍贵。诗曰: 小人结交千黄金,君子结交方寸心。侧闻磊落赵夫子,一身许友以生死。死生得失有公私,差之毫厘失千里。拔剑弹冠趋势利,一腥一羶皆蝼蚁。当时密约通鬼神,千秋片念惟君亲。尔如不得有其祖,我则不敢有其身。尔得我存忠与孝,我得尔成义与仁。两人相成不相谢,铁人石心不可化。短衣赤脚虎狼途,雪径危舟风雨夜。公孙承恩初入朝,目轻海水无江涛。为我兼说刘将军,不觉古谊秋旻高。引烛欲烧游侠传,人间意气空粗豪。相将道德和且平,比之管弦如箫韶。病夫欲舞不能起,一䕫之足安能逃。短歌塞责当风谣。 庚寅五月梧州行在所戍卒金堡具草[33] 据诗歌落款,此诗创作于庚寅五月之梧州行在,当时澹归才被从永历金吾诏狱中救出,右脚残疾,遭发配远戍,但因伤尚未动身。所戍之地最初为金齿,后在钱澄之等努力下改为清浪卫[34]。但因不详戍地,无法判断更为详细的时间。 <span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