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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康祐:《满江红》作者应为于谦
来源:明清史研究微信公众号  作者:惠康祐  日期:2021-04-15
 我国历代词作中,最为人民推重,以至家喻户晓的,当属相传为岳飞所作的《满江红》一词,这首慷慨激昂的诗词,激励了多少热血青年爱国志士,每逢民族存亡之秋,总是鼓舞着人民的斗志,甘愿为保卫祖国而流血牺牲。

  词作者是民族英雄岳飞也是妇孺皆知的事。可是有些学者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对该词是否为岳飞所作抱有怀疑态度。最早提出疑问的是余嘉锡先生,他在《四库提要辨正》中首先提出疑点。他认为这首词在宋元两代没有人提到过,也未见录于任何典籍,甚至岳飞孙子岳珂所编撰的文集中都找不到。
  据徐著新先生说此词最早见于明弘治十五年(1502)五月树立在杭州岳坟的碑石上。同时他认为词中最不可理解的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这一句,贺兰山在古代并不著名,到北宋时始见于史籍,当时属于西夏,而西夏与宋并未发生战争。岳飞是要“直捣黄龙府”,和贺兰山没有关系。因此他认为此词非岳飞所作,可能是曾在贺兰山打败鞑靼的明代将领王越所作。(《明报月刊》1980年10月)
  孙述宇先生则认为“三十功名”、“八千里路”都是岳飞事迹,诗人不可能用自己的典故作词,同时认为这首词和岳飞的另一首词《小重山》意境风格相差太远,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文章还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联系到岳飞军士乏食,曾“到虏尸以继廪”。文章认为《满江红》不会是岳飞写的,若不是后人写来怀他咏他,便是别人拟他的身份写的。并认为即使不是岳飞所写,《满江红》仍会流传下去,并无损于它崇高的历史地位。(《中国时报》1980年9月10日)
  上述各位的观点,都是言之有理的,认为此词非岳飞所写,我完全同意,下面准备谈谈自己的看法。
  首先我们假定这词是岳飞所写,那么应该研究一下此词写作的时间。对岳飞而言不外乎在被诬蒙冤之前或被捕入狱之后。先谈被诬以前,当时岳飞虽已离开抗金战场,但他年未四十,仍抱有抗击金兵直捣黄龙迎回二圣的志愿,同时他仍担任枢密副使的重要职位,他决不会写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诗句,把自己的一生定格在“三十功名”和“八千里路”,更不会把自己奋斗半生的业绩说成是微尘贱土浮云水月。兀术遗桧书曰“汝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必杀飞始可和”,可见岳飞仍在为抗金谋划,不可能为自己的事业画上句号。
  如果说写于入狱以后,那就更不可能了。一则从入狱到就义不足一年时间,二则在狱中生死未卜。据史载张宪在狱中被拷掠至体无完肤。岳飞怎会有心情写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样的诗句呢?
  至于词中那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确如一些学者所言,宋与西夏并无重大战事。岳飞志在“直捣黄龙府”,地在东北,贺兰山则在西北,方向完全相反。如果说是用典,则贺兰山古代无名,并不像“阴山”、“燕然”等常为诗文所用。
  至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则是有出典的,和岳飞军士“刲虏尸以继廪”毫无关系。苏舜钦“马跃践胡肠,士渴饮胡血”,后一句就是用的典故。这典故出于《汉书·王莽传》:校尉韩威向朝廷请缨时,曾说过“饥餐虏肉,渴饮其血”的豪言壮语。
  至于徐先生认为此词是明代王越所作,可能性不大,一则王越操守不佳,勾结宦官汪直、李广,当李被弹劾时,他就忧恚而死了,这种人不可能写出如此优秀的爱国诗词,二则王越那时并没有“靖康耻犹未雪”的问题。
  下面我们就从“靖康耻”谈起,我国历史上皇帝被少数民族掳去,共有两次,一次就是北宋末年(1126)徽宗、钦宗二帝被金兵所俘,这就是大家熟知的“靖康耻”;另一次是明代的“土木之变”,皇帝英宗被瓦剌也先所俘,但当时明朝并非衰败之时,瓦剌兵力微不足道,此次兵败完全是由于宦官弄权,皇帝昏庸所致。在土木堡(今怀来县)五十万明兵死伤殆尽,公侯高官死五十余人,皇帝被俘。消息传来,举国震惊,民情愤慨,认为是奇耻大辱。

“土木之变”发生在正统十四年(1449),而《满江红》这首词首见于碑刻是弘治十五年(1502),相隔仅半个世纪。所以我认为《满江红》作者当是英宗被俘后,一位爱国诗人联想到“靖康之变”,借岳飞的抗金事迹而抒发胸中愤慨激烈的心情而写的一首爱国诗词。

  最有力的证明,就是词中的“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之句。我们知道当时瓦剌就在现今宁夏一带,而贺兰山正是该地的主要山脉。只有“踏破贺兰山缺”才能迎英宗回朝,再“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雪明代的“靖康耻”。因此从该词出现的时间上和词的内容上考察,《满江红》一词应是“土木之变”后一位爱国诗人所写。
  要查出这位诗人的真实姓名确有一定困难。五百多年过去了,很难找到当时的第一手文献资料,因此只能从词的本身做一些深入的探讨,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以查考出可能性最大的作者姓名。
  我们从词中得知,《满江红》作者自称“臣子”,似乎是有条件“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有能力“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并且有资格“朝天阙”的这样一位人物。因此查考作者的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史载“土木之变”明兵溃败,皇帝被俘,消息传到京师,“群臣聚哭于朝”,精兵良将都被英宗带走,京师守卫困难,有人主张迁都南京,当时兵部侍郎于谦讲“京师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宋南渡事乎?”得到多数大臣支持。于是立英宗弟郕王监国(后接位为景帝),升于谦为兵部尚书(原尚书死于土木堡),于是于谦组织附近兵力,击退瓦剌也先,京师转危为安,以后屡败瓦剌,也先见无机可乘,一年后释放英宗回京。
  从这一段历史看于谦是“土木之变”后朝廷上最重要的大臣,皇帝亲征前,他竭力反对,但皇帝只听信太监王振之言,以致兵败被俘。事变后于谦竭尽全力支撑危局,终于使国家稳定,英宗被释。从于谦的一生看,文治武功,名标史册,文才武略可称兼备于一身。
  于谦(1398-1457)杭州人,永乐十九年(1421)中进士,从此步入仕途,巡抚河南、山西十二年,做过很多有利国计民生的好事,深得民心,正统六年(1441)因他进京从不谒见王振,被王振陷害入狱,山西、河南吏民伏阙上书,终于恢复官职,他在山西、河南兴修水利,植树凿井,发展农业,当时山西、河南积谷各数百万石。从他的《平阳道中》一诗,就可以看到当时农业丰收的喜人情景。
  于谦为人刚正不阿,以致得罪权贵,他那首家喻户晓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就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另外《咏煤炭》诗中“但愿苍生俱温饱,不辞辛苦出山林”同样抒发了这种关心民瘼的胸怀。
  于谦屡败瓦剌后,写过一首《入塞》诗,描写士兵凯旋时的威武气慨和人民欢迎的热烈情景,也是很动人的。
  《满江红》后半阕完全符合于谦当时的身份和志愿,把洗雪明代的“靖康耻”引为己任,有措施,有目标,而且充满了信心。
  词的前半阕中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似乎是写岳飞事迹,但仔细推敲,并非如此,词中的“三十功名”和岳飞没有关系,这“三十”如果指三十年,则岳飞被害时年仅三十九岁,“三十功名”就得从十岁左右开始,显然是说不通的,如果指年龄同样无法解释,因为岳飞事业的巅峰不在三十岁,建炎四年收复建康(南京)是他的第一次抗金业绩,绍兴四年(1134)他三十一岁时收复襄阳、信阳等六郡是他的第二次抗金业绩,至于他抗金事业的巅峰,则是在绍兴十年(1140)他三十七岁时,是年他在郾城大败兀术主力军,收复郑州、洛阳等重要城市,前锋达到离汴京只有四十五里的朱仙镇,当时军士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所向无敌,金兵发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哀叹。收复汴京,渡过黄河指日可待,岳飞也充满了信心,曾对部下讲“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就在这胜利在望的时候,秦桧与金人勾结,把岳飞召回临安,以致前功尽弃,所以把“三十功名”理解为岳飞事迹是不符实际情况的。于谦反对迁都,讲“独不见宋南渡事乎?”可见他是以史为鉴不愿步南宋和岳飞后尘的。
  至于“八千里路”,岳飞转战中原十余年,行程无法精确计算,但肯定不止“八千里路”,因此我认为“八千里路”,可能是用韩愈“夕贬潮阳路八千“这个典故,无非表示路途遥远,不一定指岳飞一生的行军路程。
  既然“三十功名”、“八千里路”和岳飞事迹无关,那末该作何解解呢?我认为这两句名言恰好和于谦的事迹相符合。于谦在永乐十九年考中进士,进入仕途,时年二十三岁,“土木之变”时年五十一岁,如果他把二十八年的仕宦生涯说成“三十功名”,举其成数是完全符合事实的。韩诗的“路八千”只是指长安到潮州的单程距离,而于谦从杭州赴京赶考,以后在晋、豫巡抚十余年,经常往返京师述职,最后在京师任职,路程无法精确计算,只能用“八千里路”表示行程的漫长而已。
  如果说“三十功名”、“八千里路”是于谦写自己的经历,那末为什么要把它说成是“尘与土”和“云和月”呢?这得从诗人写词时的心情考虑。“土木之变”消息传到北京,“群臣聚哭于朝”,可见当时形势的艰险情况,于谦的心情,词中写得很清楚,“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皇帝被俘,社稷危殆,回想自己的“三十功名”、“八千里路”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价值,国家已到危急存亡之秋。摆在面前的问题,不是回顾而是前瞻,而是如何组织兵力,保卫京师,再“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击败瓦剌迎英宗回朝,使国家转危为安,作为全国军事领导人是责无旁贷的,当时于谦年已半百,虽未满头白发,但时间已不多了,就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激励自己,以期抓紧时间,洗雪明代的“靖康耻”。这句诗对岳飞而言,同样是说不通的。
  如果《满江红》是于谦所作,为什么《于忠肃集》内没有此词?这和后来的局势发展有关。“土木之变”后一年左右,明朝兵力恢复,国家稳定,瓦剌无机可乘,就释放英宗回朝,当时皇帝是英宗的弟弟景帝,英宗回京后成了不是自己让位的“太上皇”。宫廷矛盾就开始了。
  景泰八年(1457)景帝病重,他自己的皇太子已在景泰四年病死,没了继承人,又不愿恢复他侄子英宗长子的皇太子身份。于是部分朝臣认为与其拥戴这位病危无嗣的景帝,不如恢复英宗的皇位,于是发动了“夺门之变”,使英宗重新登上皇位,并把景泰八年改为天顺元年,这对拥立景帝的于谦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于谦随即被捕入狱,并以“谋逆罪”处极刑,藉其家,家属戍边。

“谋逆”是封建社会最大的罪名。这首讲“靖康耻”的《满江红》当然不会收入于谦的文集,那些藏有此词的文人也不敢写上于谦的名字,宪宗成化年间为此案平反,只是赦免家属,直到神宗万历年间才追谥于谦为“忠肃”,彻底恢复了于谦的声誉和历史地位,他的文集就署名为《于忠肃集》。可是时间离于谦被害已一百多年了。漫长的岁月,使《满江红》一词始终没有和于谦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弘治十五年(1502)《满江红》出现在岳坟碑石上,仍未署上作者姓名,于是被认为同样是志在雪“靖康耻”的岳飞所写是完全符合情理的。加上岳飞崇高的历史地位,谁也不会表示怀疑。直到近代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正》中首先提出疑问。夏承焘先生《岳飞〈满江红〉词考辨》一文中,也论证了该词非岳飞所作,这一问题才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和研究。

  综观《满江红》全词和“土木之变”后于谦的身份和心情是完全符合的,这首激昂慷慨、忠心耿耿的爱国词作和于谦的《石灰吟》、《咏煤炭》、《入塞》等作品相比较,意境风格完全一致,在文笔上也有相似的地方,如“烈火焚烧若等闲”,“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等闲”一词也许是诗人习惯性运用使然。

  原文出处:南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3期 第54-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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