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对于美育的态度。新文化运动时提倡“美育”最力且影响最大者是蔡元培。他在1917年就以“以美育代宗教”为题作过演讲,1919年12月,蔡元培又发表了《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提醒新文化人在倡导“科学”与“民主”的同时,也要注重“美育”。[44]弘一大师出家前精通书法、篆刻、绘画、音乐、诗词、戏剧等各门艺术形式,并在浙江省立一师从事艺术教育实践。出家后,根据学者考证,他仍“诸艺未废”[45],并且支持各种形式的美育活动。吴梦非、刘质平、丰子恺所创办的上海专科师范学校于1922年募集资金,弘一大师创作三十幅书法作品交吴梦非酬赠出资者。[46]1920年4月,中华美育会创办了第一本美育学术刊物《美育》,弘一大师题写刊名,刊物首期第一篇作品就是弘一大师出家前创作的《女(油画)》。再如1929年,应弟子刘质平之请,弘一大师“感于颓废俗曲之风行,应有以纠正之”[47],于是作《清凉》等歌辞五首,请刘质平等为之谱曲,又请芝峰法师撰写注释,请夏丏尊作序,请马一浮题字,于1936年由开明书店刊为《清凉歌集》。又如他在1928年旧历八月廿一日致李圆净、丰子恺的信中提出建议,认为《护生画集》第一集中某些如《开馆》《悬梁》《示众》等“充满残酷之气”的画作与文字不适宜于受过新式教育者,“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愍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理由在于“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人受一时猛烈之刺激。若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然”[48]。弘一大师并没有将艺术看成是佛法的传声筒、载道器,而是强调要将艺术本身的价值当作创作的首要目的。在他看来,如果偏离了艺术自身的创作轨道,其所蕴含的思想也就无法在人心中产生持久的影响。种种事例都可以见出,弘一大师对蔡元培所倡导的“美育”是认可的。 但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注意到,蔡元培在提倡美育的同时,却又在坚定地反对宗教。他的《以美育代宗教说》认为原来宗教包揽一切,知识、道德、美感都容纳于其中;但随着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发展,知识、道德逐渐从宗教独立出来,唯一剩下的就是美感,故而“以美育代宗教”后,知、意、情三者就各自独立,完全摆脱了宗教的束缚。[49]此后蔡元培又陆续发表了大量的文章批评宗教的弊端,比如《简易哲学纲要》《佛学与佛教及今后之改革》等,并重新发表《以美育代宗教》(1930年12月),一口气概括了美育的三大优点与宗教的三大缺点:一、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是强制的;二、美育是进步的,而宗教是保守的;三、美育是普及的,而宗教是有界的。”他进一步总结:“不能以宗教充美育,而止能以美育代宗教。”[50]对于蔡元培将美育与宗教对立起来的观点,弘一大师如何看待?根据目前的《弘一大师全集》所收文献,并不能看到他的直接表态。不过,我们可以从他对于艺术与佛法关系的理解,间接地窥视这一点。1921年,尤墨君希望将弘一大师的旧作印成小册,取名《霜影集》,弘一大师虽未完全拒绝,但是在致尤氏信中特别强调:“若录旧作传布者,诗词悉可删,以诗非佳作,词多绮语……鄙意以为传布著作,宁少勿滥,又绮语(如《满江红》)是尤宜屏斥,以非善业也。”[51]显然,弘一大师非常轻视早年写过的诸如“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等这类语多伤感、词涉绮艳的作品,在他看来,这类诗词会让人执着于感性形式,与佛道不合。体现出弘一大师在佛路上苦苦摸索的作品,可以《落花》《月》《晚钟》为代表。这三首歌词,如曹聚仁所说的,“代表他心灵启悟的三个境界”[52]。分而论之,《落花》主要还仍是前期浪漫情怀的延续,《月》则已有超现实的思想,《晚钟》则代表了他渐循佛法而徐生“始觉”。弘一大师出家后基本不再写诸如《落花》等浪漫主义之作,却由《晚钟》的风格思想而更进一步,创作出诸如《清凉歌集》这样通透彻悟、清朗澄明的歌曲。事实上,蔡元培提倡“美育”也有这一层意思。蔡元培之目的并非仅让人培养一种“爱美”之心而已,不是让人沉浸在感性形式之中,而是要让美育成为沟通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的桥梁,对于感性世界不厌弃亦不执着,“融合一种画分人我的僻见,保持一种永久平和的心境”[53];再往上进一步说,“于必要时愿舍一己的生以救众人的死;愿舍一己的利以去众人的害,把人我的分别,一己生死利害关系,统统忘掉了”[54]。蔡元培说的境界,难道不就是佛法的境界么?这也就不奇怪,同是在1917年,蔡元培一边在神州学会社演讲“以美育代宗教”,另一边就在为新昌大佛寺书写“理哲家言,同源西圣;华严法界,现象南明”的对联[55],并评价“佛教之圆通,非他教所能及”[56]。所以不加区分、不分层次地来谈论美育或艺术教育,是不恰当的。换句话说,美育其实有“低境”与“高境”之分,低境的美育让人在观照美的时候获得情感的愉悦、心理的慰藉;高境的美育则让人获得一种崇高体验,飞升到美的本体世界。如果说美育能够取代佛教,那么美育一定在某种程度上经具备了佛教的本旨,所以能够替代它。反过来说,佛法的境界也就是美育的最高境界。这一点弘一大师没有说明,却在此后的丰子恺那里得到了补充。丰子恺为弘一大师的出家声辩,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中区分了“真佛教”与“伪佛教”,认为“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并说“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57],这正是对当时质疑弘一大师出家的各种声音的回应。丰子恺《我与弘一法师》一文进一步提出“人生三层楼”的观点,认为佛教是“灵魂的生活”,是高于艺术的生活,并认为艺术的最高点与佛教本旨相通。[58]弘一大师由艺术转入佛法,由小我升于大我,正是体现出他由美育的“低境”到美育的“高境”(佛法)之精进历程。这也就是为什么如鲁迅这样的思想战士,他的精神结构中也会有极深的佛教思想作底蕴,缺少这种“誓舍身命,牺牲一切”的无畏无惧心,面对当时中国无边的黑暗、无底的沉默,很难继续寂寞地前驱。因而当鲁迅于1931年从内山完照书店得到弘一大师所书“戒定慧”条幅时,他会以“乞得”二字来表达对弘一大师的敬意。[59]
四
陈无我《话旧》一文说过:“我以为有了李叔同先生(就大家通知的名字说),才会有弘一大师,弘一大师与李叔同先生,是一而二,二而一,我们要认识弘一大师,先要认识李叔同先生,不应该分做两橛看的。”[60]这句话极为精要地道出了弘一大师一生思想的贯通性。他后期的思想由其早期思想发展递变而来,从一位艺术家转身成为一位佛教高僧,看似难以理解,其实正体现出他在人生道路上勇猛精进的必然性。从艺术救国到佛法救世,他将自己的人生与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他不但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早期启蒙者,而且一直关注这场运动的展开,成为这场运动的支持者与对话者。他的思想不仅没有离开新文化运动启蒙与救亡的主潮,相反为这场运动提供了许多有益的补充,深化了新文化的内涵,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的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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