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地理概念的“江左”始于东晋,《晋书·温峤传》:“于时江左草创,纲维未举,峤殊以为忧。及见王导共谈,欢然曰:‘江左自有管夷吾,吾复何虑!’”[5]1786迄于南朝,则专称东晋为“江左”。作为门阀世族的鼎盛期,东晋百余年间名士辈出,故言“魏晋风度”者,往往首推东晋:“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李白《王右军》)、“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羊士谔《忆江南旧游二首》其一)、“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杜牧《润州二首》其一)。就地理而言,作为东吴、东晋以及南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吴、会之地亦即“江东”[6]又堪称名士渊薮。此外,与名士风流关系甚密的吴中风土、名物,如“鲈鱼”“莼羹”等也介由《世说新语》及《晋书》的传播而成为极具地理文化内涵的诗歌意象。
除了人物风流和风土、名物,“江左风流”浓厚的地域色彩又集中体现在作为名士风流、任诞之一种“吴声”“吴歌”之风。《世说新语∙排调》:“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7]918东晋已还,随着文化中心的南移,此风尤盛。《言语》载:“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7]186又《晋书∙王恭传》载,会稽王司马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5]2184所谓“委巷歌谣”当即以男女相思怨慕为主的吴声。
除了音声之美,“吴声”、“吴歌”的俚俗之调也恰好契合了名士好流俗而以之为任诞、放达的心理,转而加以拟仿,如王献之《桃叶歌》、孙绰《碧玉歌》、谢灵运《东阳溪中赠答》等。如同楚辞之“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杂吴音以咏江左风物、人情的俚俗之作也是吴声、吴歌的重要篇体内涵,如鲍照《吴歌二首》其一:“夏口樊城岸,曹公却月戍。但观流水还,识是侬流下。”“夏口”乃荆楚之地,而曰“吴歌”,盖因荆楚为东吴故地。其中,“侬”字是标志性的吴语。又其二:“人言荆江狭,荆江定自阔。五两了无闻,风声那得达。”“五两”乃楚语,《文选·江赋》李善注引许慎语云:“綄,侯风也,楚人谓之五两也。”[8]188唐人泛称荆楚乃至巴蜀之语为吴语或即沿此。
“吴声”“吴歌”之外,江左名士又习慕“吴音”“吴语”。陈寅恪先生曾指出:“东晋南朝官吏则用北语,庶人则用吴语,是士人皆北语阶级,而庶人皆吴语阶级。”[9]299因此,相较“北语”,“吴语”、“吴音”的地域和俚俗色彩更浓。作为名士风流之渊薮,《世说新语》保存了很多颇具戏谑意味的方言俗语,如《文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7]251除了任诞不羁的名士性情,名士作“吴语”的言语和行为方式背后又始终与南、北文化的融合与对抗相交织。南渡之初,东吴豪族对司马氏江左政权颇为轻视,乃至讥为“伧父”。过江宰相王导乃刻意效吴语以笼络东吴大族。《世说新语.排调》:“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7]930“渹”,吴人谓冷。及侨寓日久,北来大族亦多沾染土风、俗语。司马道子好吴声之余,亦好作吴语,所谓“侬知侬知”[5]2184。
与之相对的,江东世族则在与北来大族以及皇权的融合、相抗中寻求政治、文化上的存在空间,以不改“吴音”自矜。《世说新语.轻诋》:“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7]992“洛生咏”乃北音,其声重浊,风流宰相谢安最善,名流多学之。顾长康,即顾恺之,乃东吴四姓之一,而以“老婢声”讥之,自矜之气亦可见。又《宋书.顾琛传》:“先是宋世江东贵达者,会稽孔季恭、季恭子灵符、吴兴丘渊之及琛,吴音不变。”[10]2087与“洛咏”之风流相对的,“吴咏”“吴吟”也以其独特的音调、情致成为名士风流之一种。《世说新语·文学》:“袁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7]317
以迄于唐,“吴音”不改在以“吴中四士”为代表的新一代江左士人群体身上得以延续,并被赋予了彰显自身独特地域文化身份的重要内涵,如贺知章《答朝士》:“鈒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题下注云:“朝士以贺知章吴越人,戏云:‘南金复生此中土’,知章赋诗云云。”唐代复都长安、洛阳,政治、文化重心再次北移,朝士也多北人。“南金”,乃北人称吴中才士之谓。《晋书·薛兼传》:“兼清素有器宇,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初入洛,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5]1832 “吴儿”,则用贾充谓夏统“此吴儿是木人石心也”[5]2430语。北人呼南人为“吴儿”多有嘲谑之意,贺知章则反其意而用之,其人之性放旷,善谈笑亦可见。
与脱略形骸的名士趣味相应的,此诗风格俚俗近乎口语、民歌。至于“蛤蜊”、“莼菜”皆吴中风物。“遮渠”,乃吴中方言。形式上,大抵合律,而不相粘连,初唐七绝多有此种。这种以吴音、吴语写吴中人物、风土,吴风浓郁,且充满谐趣的小诗反过来又构成了贺知章吴中名士风流形象的一个重要新内涵。温庭筠《秘书省有贺监知章草题诗笔力遒健风尚高远》:“越溪渔客贺知章,任达怜才爱酒狂。鸂鶒苇花随钓艇,蛤蜊菰菜梦横塘。”即全从《答朝士》诗衍出。宋人“吴体”亦有格调俚俗之七绝一种,如胡诠《司业口占绝句奇甚铨辄用韵和呈效吴体》:“南山旧说王隐者,北斗今看韩退之。不须觅句花照眼,行见调羹酸着枝。”
不仅如此,贺知章及其《答朝士》所蕴含的独特文化内涵和身份认同意识与书写形态也为中晚唐吴中士人群体所承,如顾况《和知章诗》:“鈒镂银盘盛炒虾,镜湖莼菜乱如麻。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前二句全自贺诗化出,后二句更是戏谑狂傲之极。顾况之“和”知章,显然是继效前辈风流之意。《唐国史补》卷中:“吴人顾况,词句清绝,杂之以诙谐,尤多轻薄。为著作郎,傲毁朝列,贬死江南。”[11]34形式上,也同样完全不拘近体的平仄格律。与贺知章的雅好吴音相似,顾况亦好吴音,如《谅公洞庭孤橘歌》:“不种自生一株橘,谁教渠向阶前出,不羡江陵千木奴。下生白蚁子,上生青雀雏”,又《送少微上人还鹿门》:“少微不向吴中隐,为个生缘在鹿门”,“渠”“奴”“个”皆吴语俚词。
这种“吴中”(“江东”)情结以及南北文化的碰撞在“吴中四士”之一的包融之子包佶身上也有所体现,如《顾著作宅赋诗》:“已觉不嫌羊酪,谁能长守兔罝。脱巾偏招相国,逢竹便认吾家。”“顾著作”,即顾况。“羊酪”,典出《世说新语·排调》:“陆太尉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陆还遂病。明日与王笺云:‘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7]928“逢竹”,则用同书王子猷看竹之典。包、顾二人之往还及其典故的选择中所蕴含的正是同为吴人的文化和身份的强烈认同。这类唱和之作某种意义上已开皮、陆“吴体”唱和之先。
包、顾之外,中唐东吴士人中著名者还有陆畅。范摅《云溪友议》卷中“吴门秀”条云:“予以宋齐已降,朱、张、顾、陆,时有奇藻者欤。陆郎中畅,早耀才名,辇毂不改于乡音。自贺秘书知章、贾相耽、顾著作况,讥调秦人,至于陆君者矣”“在越,每经游兰亭,高步禹迹、石帆之绝境,如不系之舟焉。初为西江王大夫仲舒从事,终日长吟,不亲公牍。府公微言,拂衣而去,辞曰:‘不可偶为大夫参佐而妨志业耶!”[12]1281-1282名士性情亦可见一斑。所谓“辇毂不改于乡音”,与前辈名士如顾恺之、顾琛、贺知章等人在深层文化身份和精神趣味上也是相通的。
其言语、诗作也颇杂吴音,“贡举之年,和群公对雪,落句云:“天人宁底巧,剪水作花飞。”“底”即吴语。及辞王仲舒幕,固留不已。请举自代,然后登舟,曰:‘洿子侄得耳,渠曾数辟不就,畅召必来。’”[12]1282“得”“渠”,亦吴音。如同贺知章之作《答朝士》,陆畅也因“吴音”被嘲。云安公主出降,陆畅为傧相,奉诏作催妆诗,“内人以陆君吴音,才思敏捷,凡所调戏,应对如流,复以诗嘲之。陆亦酬和,六宫大咍,凡十余篇,嫔娥皆讽诵之。” [12]1282
由上所述,以名士风流为精神内核,与政治、文化层面的融合与相撞相交织,操“吴语”,作“吴声”,发“吴吟”不仅构成了江左名士风流的重要文化内涵,同时也是六朝以迄唐代吴中士人群体彰显自我身份和文化认同的一种独特表达方式。以贺知章《答朝士诗》为代表的杂“吴音”以咏吴中风物,风格俚俗的徒诗体七绝正是杜甫“吴体”的最直接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