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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永辉: 高宗紹興視學禮與南宋初期的政治
来源:宋史研究资讯微信公众号  作者:姚永辉  日期:2021-06-17

 高宗紹興視學禮與南宋初期的政治



文丨 姚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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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姚永輝,女,1980年-,四川瀘州人,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主要從事宋代社會文化史、城市史、禮學史的研究。


摘要

内容摘要:以宋代教育制度改革為背景,皇帝視學禮發生轉折性變化,從哲宗到高宗,逐漸形成了一套完備的視學儀式。“宋金和議”後旋即啓動皇帝視學事宜,運用“建隆故事”以論證興學、視學的正當,又依照“徽宗故事”以王者之制營建廟學空間並細定節目,強化了高宗政權的合法性,御街行幸與廟學空間的儀式過程則彰顯著皇帝的政治意志與權威。對於和議初定,亟須使偃武修文的國是獲得普遍認同,使人心轉向思安的高宗而言,紹興視學禮早已超出立學設教、尊孔崇儒的意義。學界對宋代視學禮的深入研究幾付諸闕如,通過追溯高宗紹興視學禮及其前後的歷史場景,討論特定時期禮儀行為的特殊意義,有助於理解宋代視學禮的變化及其特徵,同時為窺探南宋初期政治文化語境提供一個視角。

關鍵词:南宋 高宗 視學禮 政治


興學設教是維繫風教、化育人才的根本之舉,而彰顯王者立學的視學禮則是中華帝國極為重要的國家禮儀。宋代慶歷興學之後,以教育制度的變革為背景,皇帝視學禮發生轉折性變化。此前行禮地點多在國子監、視學對象多為貴族官僚子弟,隨著國子監更多偏向承擔管理職能、太學學制變革與大規模向平民開放,從哲宗元祐、徽宗崇寧與宣和,至南宋高宗紹興視學,最終形成了於國子監(設孔廟)行釋奠,於太學行講經、賜茶、幸齋等儀式節目較為穩定的視學儀式,更多平民子弟能親瞻帝容、親聆帝教。南宋興太學事在“宋金和議”後迅速啓動,作為宋室南渡後的首次“車駕幸學”,高宗紹興視學禮極為隆重,詳考禮典、細定節目、形成定制,後孝宗、寧宗等皆臨幸如紹興禮。“當倥傯不暇給之時,而獨留意於學校,此正轉移人心之大機”[1],對於和議初定,亟須強調國是轉向偃武修文,使人心轉向的高宗而言,紹興視學禮早已超出立學設教、尊孔崇儒的意義。目前學界對宋代視學禮的深入研究幾付諸闕如,通過追溯高宗紹興視學禮及其前後的歷史場景,討論特定時期禮儀行為的特殊意義,有助於理解宋代視學禮的變化及其特徵,同時為窺探南宋初期政治文化語境提供一個視角。


一 從紹興八年(1138)至紹興十二年(1142):和戰紛爭中的興學討論


南宋初年,宋金和戰的討論懸而未決,興太學事未能提上議事日程。紹興三年(1133)六月,詔駐蹕所在學置國子,也僅“以學生隨駕者三十六人為監生,置博士二員”[2]。紹興八年(1138)二月,高宗發建康、返臨安,三月詔以臨安為“行在所”。兩個月前,出使金朝的王倫帶回了在宋廷稱臣、交納歲幣的情況下,金願廢劉豫、許和議,還徽宗帝后梓宮與高宗生母韋氏及河南諸州等消息,使此前一度停滯的和議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高宗大喜,“復還臨安,內修政事,以定基業”[3],開始按照都城需要逐步改建臨安城。

這一年的九月,左迪功郎、溫州州學教授葉綝[4]上書提出興建太學,他不能理解“今駐蹕東南,百司備具”,卻“獨於太學而遲疑”,“養士五百人,不過費一觀察使之月俸”,並歷數“漢光武起於河朔,五年而興太學;晉元帝興于江左,一年而興太學”,他們都未曾“以恢復為辭,以饋餉為解”,正因為“國家之大體在此,雖甚倥傯,不可緩也”[5]。彼時距離同年十二月底第一次紹興和議僅數月時間,葉綝在這個時候上書興建太學絕非無的放矢。以趙鼎為首的主和方正面臨對基本國策持不同主張的分裂,而以高宗、秦檜為主導的議和派正逐步形成排他聯盟,兩方處於抗拮情勢。[6]彼時提出興學,無疑是對和議呼聲的聲援,事下禮部討論,右諫議大夫李誼提出反對意見,理由有二:一是經費不足以支援天子建學之規模。若“盡如元豐養士之數,則軍食方急,固所未暇。若止以十分之一二為率,則規模削弱,又非天子建學之體”[7];二是營建都城應考慮先後輕重,彼時“宗廟、社稷俱未營建,而遽議三雍之事,豈不失先後之序”[8]。因此,最好“俟回蹕汴京或定都他所,然後推行”[9]。李誼的潛台詞是天子建學意味和議定局,和戰未定,臨安僅為駐蹕之所,不適宜建太學。最終,紹興八年(1138)的興學之議被擱置。

紹興十一年(1141)宋金和議後,“言者屢請復太學以養人才”而未施行的情況有了轉折。高宗主張應立即復祖宗舊法興學設教,程克俊、秦檜附議,“今兵息矣,興學正其時”,“久有此議,今當舉行”[10]。命禮部討論取旨。作為國家的最高官學,精擇其安置之地是首當其衝須解決的問題,最初方案是以臨安府學增修為太學。臨安府學位于湧金門南、淩家橋東,紹興元年(1131)從城南麗正門遷入,以慧安寺故基重建。[11]紹興十二年(1142)四月秦檜幹將起居舍人楊願即“請以臨安府學增修為太學”[12]。十一月四日,兩浙轉運副使、秦檜妻兄王㬇除敷文閣待制、知臨安府[13],十二日受命太學養士權于臨安府學措置增展。[14]十二月十二日,“禮部乞太學養士,權以三百人為額”[15],詔“所有府學先次別選去處建置,其增展屋宇約可容生員三百人,齋舍並官吏直舍等並臨安府措置修蓋”[16]。然而,臨安府學改建太學還未完成,紹興十三年(1143),在王㬇上任臨安知府兩月後即改變方案,“言踏逐得錢塘縣西岳飛宅子地步可造太學並國子監”[17],最終“詔以錢塘縣西岳飛宅為國子監、太學”[18]

在宋金和議之後緊鑼密鼓興建太學,與紹興十一、十二年的局勢關係密切。誠如殿中侍御史汪勃所言“陛下獨擅聖人之德,上天昭監,果定和議於眾論鼎沸之中”[19],宋金和議後朝廷異論不可能戛然平息,高宗和秦檜一派必須有所應對,舉行歌功頌德的文化運動即為一例。[20]天子建學興教、化育人才正可彰顯剛剛確立的“偃武修文”國是,使人心轉向思安,自然很快列入討論事宜。面對“眾論鼎沸”,他們必須反復論證和議的合理與正當,如果說紹興八年(1138)第一次和議之前的興學建議是間接聲援息兵,那麼世易時移,紹興十二年(1142)的啓動興學則包蘊更為複雜的意義,即通過興建最高官學,使“偃武修文”的國是獲得普遍認同,復祖宗故事,增強政治合法性,接續北宋崇文重儒的傳統,樹立文化權威,為思想文化的新一輪整肅埋下伏筆。

從紹興八年(1138)到紹興十二年(1142),議和方通過人事調配等力促興學,至太學初興後,在人事安排方面也特別留意學官的思想立場。紹興十二年(1142)冬,高閌被推舉為國子司業,旋即於紹興十三年(1143)春“賜對便朝,首被聖訓”,高宗皇帝明確告知“所以選用之意”[21]。在遴選其他太學官員事上亦特著意於此,指出切宜重擇,“師儒之任,尤當遴選,須心術正者為之,將以經旨喻後進。若有邪說,學者從而化之,為害不小”[22]。紹興十九年(1147)高閌在為明州州學御書閣撰寫的記文中曾論及高宗興學賜書之本末,他將治天下比作治療身體疾病,認為文教好比飲食,武備好比藥石,若有病,以藥石攻之,疾病解除後仍飲食如故,他將高宗比作漢光武帝,而“首書《孝經》以及六經、《論語》、《孟子》,以至史、傳,開視群目,茲見宸心不遑暇逸,雖玩意翰墨,必取聖賢格言以動化天下”,则光武帝也有所不及。[23]雖然記文多誇飾溢美,但對於在正式文本中特講述興學本末的高閌而言,也可以說反映了他較為真實的思想認同。

紹興十三年(1143)夏秋之際,國子監、太學竣工。八月十六日,國子司業高閌上表請車駕幸學,認為“時際投戈,講漢家之道藝”可謂得時。[24]高宗行視學禮以昭示“茲偃革以息民,仍恢儒而建學”[25]的決心,高閌作為力主者,遭受非議,同為楊時門人的胡寅移書斥責說,“閣下目睹忘仇逆理,北面夷狄,以苟宴安之事,猶偃然為天下師儒之首。既不能建大論,明天人之理,以正君心,乃阿諛柄臣,希合風旨,求舉太平之典。又為之詞云云,欺天罔人孰甚”[26]。高閌因此事而背負惡名,亦可足見當時之“眾議鼎沸”且高宗借助視學推行國是的意義。


二 循祖宗故事:高宗紹興視學儀式的擬定與國子監、太學的營建


宋朝的最高學府原是國子監所屬國子學,招收京朝七品以上子孫為學生,然辦學不善。范仲淹主持慶歷興學時設太學,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與庶民子弟優秀者,因國子監房屋狹小,不足以容學者,在“錫慶院”設太學。又經熙寧、崇寧興學,逐步擴大生員和校舍規模,至徽宗崇寧年間,太學生總數達到約3800人。據現有文獻統計,北宋皇帝視學至少14次,略見下表:

表1:北宋皇帝視學時間與地點[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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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開國之始即多次臨幸國子監,並撥款加飾祠宇、塑繪先聖先賢先儒之像,親制文宣王贊詞,令范質等分撰先賢先儒贊詞。又以右諫議大夫崔頌判國子監始敘生徒講學,遣中使以酒果賜之,並對侍臣說“今之武臣欲盡令讀書,貴知為治之道”[28]。范祖禹認為太祖“尊師重道,如恐不及。儒學復振,實自此始,所以啓佑後嗣,立太平之基”,可與“武王克商,未及下車,而褒先聖之後,封賢臣之墓,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是以天下悅服”之事相媲美。[29]呂中則將其視為反映趙宋立國之本的事件,“我朝以儒立國,故命宰相讀書,用儒臣典獄,以文臣知州,卒成一代文明之治”[30]

建隆故事有助於論證高宗在宋金和議後旋即興學、行視學禮的正當,將高宗與趙宋開國之君相提並論,更可增強政權的合法性,因此高閌在請幸學言“諸生以為陛下方偃武修文,與太祖初定天下之時同符,趣舉建隆故事,願陛下講臨雍之禮”[31]。至孝宗淳熙四年(1177)幸學詔,則已將皇帝興學、視學闡釋為兩宋未斷之家法,“昔我藝祖肇造帝室,禮樂征伐猶未皇暇,乃開基之月,首幸國學。越二月,又幸。既宏先聖先師之宇,復審象而為之贊。本原治道,厥有深旨。然則掃五季之陋,削諸侯之僭,垂萬世之統,不在斯文乎!列聖相承,遂為家法。太上中興,開設學校,乗輿臨幸,儒術益光。肆朕纉圖,儲精稽古,憲章祖述,夙夜不敢忘”[32]。然而,建隆時期,太祖幸國子監畢竟儀式簡薄,那麼,高宗紹興視學禮應如何揀擇參照儀式呢?

以哲宗元祐六年(1091)為界,皇帝此前視學地點在國子監,此後則變更為在國子監詣文宣王殿、行釋奠禮,在太學召儒臣講經、賜賚或加恩講官、監學官、諸生等活動。南渡以後,接續北宋故事,大體遵循哲宗、徽宗幸學的儀式流程。紹興十三年(1143)春,臨安府以籍沒的岳飛宅造太學並國子監,半年後竣工。八月,國子司業高閌、太學錄祖逢清等先後上表請幸學,事下禮部討論,尋下國子監、太常寺“檢照祖宗典故”擬討論事項,至紹興十四年(1144)正月十九日,用了長達四個月的時間議定儀式程式、準備儀式器用、調配儀式人員等,討論了如許監學生先拜表、學士院降勅書、幸學日謁文宣王廟、幸學觀監、視學講經、幸學頒示御筆手詔、御筆贊文、臨幸學舍等程式,由禮部確定具體應舉行的事項報尚書省。最終依徽宗宣和四年(1122)國子祭酒韋壽隆等上表陳請徽宗車駕幸太學例[33],奉聖旨依請令學士院降勅書,“合擇日先詣至聖文宣王位前,行酌獻之禮,畢,次視學”[34]。高宗紹興視學禮的儀式流程被孝、寧、理、度宗沿用,略見下表:

表2:南宋皇帝視學禮[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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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廟右學,國子監、太學毗鄰而建,高宗紹興年間初具規模,後不斷擴建增修。國子監、太學初建,有如下特別之處:一,于文宣王廟前立二十四戢。以大門立戟數量彰顯主人等級和地位的規定肇始于唐,“凡戟,廟、社、宮、殿之門二十有四,東宮之門十八,一品之門十六”[36]。宋太祖建隆年間,詔用“正一品”禮立十六戟于文宣王廟。徽宗時極大提升孔子地位,于大觀四年(1110)詔先聖廟用二十四戟。紹興十三年(1143)三月乙未,依據高閌的建議[37],朝廷恢復文宣王廟門立戟二十四。二,大成殿奉安孔子塑像,冕十二旒,服九章,執鎮圭。真宗過曲阜,加諡孔子為“至聖文宣王”,大中祥符二年(1009)正月又加冕九旒,服九章,從上公制。徽宗崇寧四年(1105)從司業蔣靜請,詔太常寺考證文宣王廟像冠服制度,最終升級文宣王服為“王者之服”即冕十二旒、服九章,又圖繪頒之天下郡邑。又,《周禮·春官·大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公執桓圭”[38],王執此鎮圭,意寓鎮安四方。徽宗大觀四年(1110)升文宣王“執桓圭”為“執鎮圭”。文宣王服王者之服、執鎮圭皆被南宋沿用。


由此可見,高宗興學,從視學儀節到建築陳設皆重講“徽宗故事”。高閌曾在請幸學表中言“治先復古,渙周室之文章;時際投戈,講漢家之道藝”,“今累朝銳意六經,始建隆垂拱之際逮先帝,留心兩學盛,大觀、宣和之間,迄今美談,號為偉績”,建議高宗遠可追慕周宣王、漢光武帝的中興事業,近應效仿宋太祖至徽宗,“留心兩學盛”,尤其是大觀、宣和年間的崇儒興學之舉,“化民而成俗,必建學以恢儒,宸翰揭名,講徽宗之故事”勢在必行。[39]太學錄祖逢清也上表說應“遠求漢唐之聞,近取祖宗之故事。湖山外列,拱宸翰之昭回,堂奧中嚴,仿京都之崇麗”[40]。高宗在紹興十四年(1144)幸學詔中則聲言“將款謁於先聖,仍備舉于舊章”[41]。因此,禮部最終確定依宣和四年(1122)徽宗視學例來實施。無論是文宣王廟前立二十四戢,還是孔子像戴冕十二旒、服九章、執鎮圭,都是循“徽宗故事”,以“王者之制”顯示孔子地位。這裡,還發生過一個小插曲,紹興十三年(1143)有司曾請以“藥玉”或“珉石”作鎮圭以奉文宣王,高宗以“崇奉先聖,豈可用假玉”駁回[42],在行視學禮時又特於戟門外降輦,並免鳴鞭示敬,都表明高宗意在通過對孔子的尊崇之極以接續徽宗故事。[43]在南宋初年的政治運行中,高宗力圖藉由效法“徽宗故事”營建最高官學、施行禮儀,彰顯政權統治的合法與正當,意圖明確。


三 從御街到廟學空間:高宗紹興視學禮的儀式過程


紹興十四年(1144)正月十九日,高宗紹興視學禮儀式程式確定,太史局最初選定的日期是二月二日,但因值兩及春補試,改為三月十八日。[44]視學禮的地點雖然在廟學,然而皇帝車駕幸學、行經御街的過程,其重要性也不容小覷。紹興十三年(1143)景靈宮建成,形成宮城北和寧門至城北景靈宮的一條皇帝御街行幸的主線,“御街,自和寧門外至景靈宮前,為乘輿所經之路”[45],在這條承擔政治與儀式功能的主幹道的北端一隅正是國子監、太學之所在。唐代國子監、太學位於毗鄰皇城南門的務本坊,而北宋國子監、太學位於開封的南外城,南宋時期位於御街北首的左三廂,所處位置皆緊鄰御街、遠離宮城,這增加了皇帝御街行幸的意義。皇帝前往國子監、太學的途中,乘輿經行御街,將儀式的觀瞻對象擴展為更大範圍的臣民。高閌在請幸學表中說“待屬車之清塵,增橋門之榮觀”[46],皇帝浩浩蕩蕩的車駕鹵薄,其人、聲、物、色的整嚴組合,營造出至尊、隆重的氛圍,民眾親迎粹容、明感天威,藉此直觀感知臨安作為“行在所”的政治文化空間,以及皇帝崇儒隆學、偃武修文的政治意圖,其意義絲毫不亞於廟學內的儀式。

北宋前期除郊廟大禮具陳鹵薄,其餘則出行儀仗甚簡,仁宗康定元年(1040),擔任參知政事的宋庠斥其為“儀衛寡薄,頗同藩鎮”,他建議朝廷“專委一二博學近臣,討繹前代儀注及鹵簿令,以乘輿常時出入之儀。比之三駕諸仗,酌取其中,稍增儀物,具嚴法禁,以示尊極,以防未然”。後,朝廷據此建議擬定“康定乘輿出入儀”,達到強化安保和威儀震懾的目的。[47]南渡後,乘輿出入,初未有儀。紹興十二年(1142)八月藉著高宗迎韋太后才制常行儀仗,不過所備尚簡,因為在紹興十三年(1143)春,由於製作車輅仗衛完工,戶部尚書張澄、入內內侍省都知邵諤,還得到了進秩一等的獎賞。[48]紹興三十一年(1161),臣僚曾述及南渡以後的儀衛,“自六飛時廵,務為簡便。……唯是四孟朝獻,乘輿躬行,前惟駕頭,後止曲蓋,頂背相望,僅數百步。爪牙拱扈之士,或步或趨,錯出離立,什什伍伍,無復行列,至有酌獻未畢,已舍而歸。士民觀者,駕肩接袂,雜遝虎士之中,而不聞有誰何之者”[49]。這段文字,雖指出儀衛簡陋混亂欠威嚴,但也反映出皇帝出行時的熱鬧,時人評價高宗紹興視學“都人縱觀,如再開闢”[50]。

車駕幸學當日,皇帝出宮城北和寧門,穿過朝天門鼓樓,經御街北上,依次途經右一廂的三省六部街等,沿著中心繁華區域的右二廂御街繼續往北,經過左一北廂的臨安府署街,其次是左三廂的禮部貢院、諸學校、皇族、皇后邸宅。當行幸隊伍進至御街與純禮坊(位於國子監、太學之東)的交界,即將由此轉向太學所在的東西向前洋街,達到御街行幸的高潮,“隨駕樂部參軍色念致語,雜劇色念口號,起引子。導駕至大成殿欞星門,禮部太常寺官、國子監三學官及三學前廊、長諭,率諸生迎駕”[51]。參軍色、雜劇色皆為宋代宮廷教坊重要的演出人員,隨駕出行,起導引動樂作用,致語文辭典雅,多為對偶文字,對仗排比工整。口號則為詩體,或七言,或四言。二者皆為頌揚之語。[52]視學禮結束後,皇帝“乘輦鳴鞭出學, 百官諸生迎駕如前。隨駕樂部參軍色迎駕, 念致語, 雜劇色念口號,曲子起《壽同天》引子,導駕還宮”[53]。從《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中可一窺皇帝御街行幸的場面。“若遇車駕行幸、春秋社會等,連簷並壁,幕次排列”[54],“激賞諸酒庫並三學學官、前廊,諸僧及在城寺觀僧道、兩縣耆老,各立起居幕次,香案、花瓶、麻爐、香燭,迎聖駕起居。駕頭到,兩邊各有閣門一員,坐馬上,前有班直喝班到,起居拜,再拜畢,唱喏,平身立,閣門方行馬”[55]。近兩個月後,在五月丙辰,高宗作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贊並親灑宸翰,“登之彩殿。備儀衛,作樂,命監學之臣,自行宮北門迎置學宮,揭之大成殿上及二廡”[56]。自行宮北門迎置學宮,如此隆重的儀式除彰顯睦鄰息兵、崇儒右文的政治意圖,還起到廣宣傳、導輿論的作用。

作為禮儀場所的國子監、太學,在皇帝視學之前須精心設計安排空間佈局與陳設,以顯示皇帝權威。幸學之前,太常寺、儀鸞司等需清理與安置廟學人員。儀式舉行的前三天,儀鸞司及內侍省官至國子監相視,八廂亦至學中搜檢,加強安保。儀式舉行的前兩天,諸齋生員需盡行搬出學外安泊,各齋門並用黃封,齋前放置學官預擬御課題,用黃羅裝背大冊,面僉云“太學某齋生臣姓某供”,外以大黃羅袱包護,以駕至點索。同時,須對國子監、太學內部空間進行禮儀化的佈局。在皇帝駕至之前,根據參加儀式的人員的等級與身份,將國子監、太學的內部空間分隔為具有區別尊卑等級功能的區域,“敕入宮門號,止於國子監外門;敕入殿門號,止於國子監內門;敕入禁衛號,止於崇化堂;天井謂之隔門。除司業、祭酒外,其餘學官、前廊、長諭,並帶黃號於隔門外席地坐,賜酒食三品,以俟迎駕”[57]。儀鸞司須提前在廟殿之東南向設御幄、紫褥,殿上設黃羅拜褥,敦化堂後設御幄。臨安府在殿前修砌露棱磚石的慢道用於防滑,保證儀式順利進行。

皇帝視學,遵循由西向東、先廟後學的路線。高宗紹興視學禮,服靴袍、乘輦進入國子監,然後止輦於大成門外,這是高宗的特別“發明”,秉承儒家“優尊之道”,以屈尊的形式表示不敢居於孔子之先,“免鳴鞭以昭至敬”[58],由禮官引導進入之前在殿外東南方向預設的御幄。在大成門和大成殿之間的中庭,群臣列班,儀式節點與建築對應,秉承祭奠儀式先行的原則,大成門與大成殿之間的場所成為儀式參加者整肅內心的過渡空間。隨後,太常卿跪奏請皇帝行酌獻之禮。皇帝出幄祭文宣王,由主人位即東階升堂,跪,上香,執爵,三祭酒。再拜,群臣皆再拜。太常卿奏禮畢,陪位官並退。分奠結束後,高宗在大成殿內停留了一段時間,參觀唐明皇等所制贊文。降級,再次入幄。

在大成殿的儀式完成之後,皇帝再次乘輦,幸太學,與先前止輦於大成門外以顯示對孔子的至敬不同,依照“優尊之道”,這次是在敦化堂內降輦,以彰顯皇帝權威。皇帝入次更衣,禮官、國子監官、三學官、三學生並于堂下分東西立,次引執經官、講書官於堂下東壁面西立,宰臣、執政以下北向立,閣門奏班齊。等所有人都就緒,皇帝更衣出幄,服帽、紅上蓋,玉束帶,絲鞋,升御座,“蓋尊者體盤,卑者體蹙。體蹙者常先,體盤者常後。故視學,眾至,然後天子至”[59]。敦化堂,因皇帝的臨幸被改造成暫時的“朝堂”,圍繞著尚舍提前奉安的坐北朝南的御座,遵照參禮人員的等級尊卑設立位次。在皇帝升御座後,所有參禮人員也受命隨之變化位次,如三公、宰輔以下升堂,講書及執經官升堂並立於御座左右,學生分立于兩廡。皇帝多次出入于御幄、更衣,成為推進禮儀行進的時間節點,凸顯其至尊身份,營造皇權至上、莊重謹嚴的禮儀氛圍。

皇帝在敦化堂內行頒詔示樂育之意,又觀徽宗大晟樂[60],聽講經、賜茶等儀式。高宗命國子司業高閌講《周易·泰》,太學初興,選擇講解泰卦自有其深意,稍後再表。此後,效徽宗視學幸精微、造士二齋,高宗“觀諸生肄業之所”,原本僅臨幸“養正齋”,但因“養正齋與持志齋相鄰,齋生正幸恩典,遂力邀駕幸持志,上憐其意而幸之”[61]。所幸齋舍,通常都得到恩賞,“二齋長諭,已免解人特與免省,未免解人與免解,其學生並與免將來文解一次”[62]。不過,為避免再出現這種臨時“邀駕覬恩”的行為,後採取“未幸學之先”,“必預勅齋名”。[63]養正、持志二齋由於得高宗幸齋,幸學詔得記於齋壁,時時令人觀瞻,皇權潛在地塑造著太學諸生各齋舍不成文的“等級”序列,皇帝暫時放下“威嚴”,通過與學生的親切接觸,獲得其擁護、認同與支持。


四 思想的整肅與引領:敦化堂講“泰卦”與君師合一的自我期許


宋朝皇帝視學命儒臣講經,始于太宗幸國子監命李覺對御講說。端拱元年(988),太宗幸國子監,謁文宣王畢,升輦將出西門,顧見講座,即召覺對御講說。李覺言“陛下六飛在御,臣何敢輒升高座”,太宗遂降輦,令有司張簾幕,設別座,詔覺講《易》之“泰卦”,從臣皆列座。[64]可見,最初在視學時命儒臣講經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太宗視學時,國子監中仍在進行正常的教學活動,並沒有提前安排講經篇目和聽講儀式。在講經內容方面,還出現過臨時調整的情況,太宗淳化五年(994)幸國子監,時侍講李至執經講《堯典》未畢,遽令孫奭講《說命》三篇,欲切礪輔臣,歎良弼難得。[65]後,真宗咸平幸國子監,命學官崔偓佺講《大禹謨》,仁宗天聖幸國子監令直講馬龜符說《論語》,哲宗元祐幸太學命祭酒豐稷講《無逸》,徽宗宣和幸太學命祭酒韋壽隆講《無逸》、司業權邦彥講《詩》,漸成定制。所講篇目多出自“聖命”,體現皇帝的主觀意識。

高宗紹興視學在敦化堂聽講經,本身就帶有投戈論道之意,講經篇目出自聖裁,國子監憑此關報講筵所。[66]高宗紹興視學禮安排講《周易》“泰卦”,由禮部侍郎秦熺執經,國子司業高閌講解。泰卦象徵天地陰陽交合,君臣上下交相溝通,志同道合。宋代君臣重視通過講《易》來評諫時政、發揮政論,皇帝視學命學官講解泰卦,也其來有自。早在太宗視察國子監,命國子博士李覺講泰卦,就曾推演其意,論到此卦“述天地感通,君臣相應之旨”[67]。高宗重視講《易》,對泰卦尤情有獨鍾,曾召荊門朱震論《易》,賜以告詞,敷及《否》、《泰》之義。[68]紹興五年(1135)十月,時任右相的張浚入見,高宗為了表彰他招撫湖湘群盜“以成朕不殺之仁”,親書《否》、《泰》卦賜之,張浚推考《易》理,君臣藉此交流時政。[69]至此紹興十四年(1144),高宗視學禮又命學官講泰卦,雖然高閌如何敷衍其義,未見史載,但高宗“首肯者再三”[70],而事後胡寅因此事寫信斥責高閌“阿諛柄臣,希合風旨,求舉太平之典”,“平生志業掃地”[71],可以見出大致圍繞頌太平、君臣在既定國是面前應保持統一的政治立場等闡發其意。時局之下,對於亟須平息眾議、使人心轉向思安的高宗來說,顯然具有特殊的意義。反過來,也為高閌帶來負面評價,並且被視為秦檜粉飾太平之工具,“檜自和議之成,擅國柄者十五年,偷安江左,專為粉飾太平計。勸帝立太學,耕耤田,修舉彌文,殆無虛日。帝之視學也,命其子禮部侍郎熺執經,司業高閌講《易·泰卦》。知虔州薛弼承檜意,言州民朽柱中有文曰‘天下太平年’。檜大喜,乞宣付史館。自是,四方祥瑞之奏日上,舉朝晏然不復知有兵事矣”[72]。時移世易,同樣藉泰卦闡發時論,君臣借此發揮的話題前後大相徑庭。

需要注意的是,紹興五年(1135),正積極經營北方戰事的張浚借助講易,鼓勵高宗修身正心、團結君子,激勵天下之心以雪前恥,他將君王之正心視為泰、否卦轉換的最重要決定因素,“否、泰之理,起夫人君一心之微,而利害及于天下百姓。方其一念之正,其畫為陽,泰自是而起矣;一念之不正,其畫為陰,否自是而起矣”[73]。將天下利害得失系于君王,凸顯了君王自身引領政局的作用和地位,事實上這也是高宗潛在的自我期許。紹興視學中,高宗曾檢視唐玄宗及北宋帝王所撰孔子贊文,典禮甫一結束,即親制贊文,頒賜學官。高宗對此頗為得意,言“唐明皇作贊文乃斥先聖先師之名,非尊儒重道之意”,深諳君心的高閌盛讚道“聖學高出前代帝王之上”[74]。此“聖學高出”不惟臣下恭維之辭,在高宗陸續完成並親撰七十二子贊文後,秦檜為之撰寫《先聖先賢圖贊》碑記云“王者之道與儒同宗。出治者為純王,贊治者為王佐”,秦檜堅持“宋高宗重新結合君與師的雙重職能於一身,因而擁有與周文王齊等的政治地位,以及與孔子一樣的文化地位” [75]。皇帝“君”“師”合一的地位同樣體現在國子監、太學的空間佈局之中。國子監、太學的基礎建設除文宣王廟、敦化堂和學生齋舍之外,采高閌的建議,還特設藏有皇帝御制、御札之閣,“舊太學、辟雍,皆有御書。今亦乞建閣以藏御書,仍願特灑宸翰,加惠多士。上許之”[76]。紹興十三年(1143)七月學初成,高宗題賜書閣為“首善”,藏歷朝御札、御制;高宗與皇后陸續手書石經,至孝宗時專建光堯石經之閣以存之。首善閣和光堯石經之閣成為國子監、太學中至尊至善、引領學子文化方向之地,參與空間秩序的塑造。因此,《(咸淳)臨安志》介紹國子監、太學的順序是:大成殿——大成殿門——首善閣——光堯石經之閣——崇化堂——監學官題官——學官位——前廡——齋舍——后土氏之神。遵循了先廟後學的次序,接下來是皇帝御書、講學區、官方題名、官員辦公區、學生齋舍區、祭祀區的順序,將皇帝御書區獨立出來,列於學之首。

高宗視學禮之後,迅速開始加強對思想學說的介入與管控。紹興十四年(1144)三月,秦檜進呈師儒闕官,秦檜曰:“陛下聖學日躋,實難其人。”上曰:“朕學問豈敢追士大夫?但性好讀書。”檜曰:“士人讀書固多,但少適用,若不適用,或托以為奸。則不若不讀之為愈。”上又曰:“王安石、程頤之學,各有所長,學者當取其所長,不執於一偏,乃為善學。”[77]丙戌,將作監丞蘇籕乞取近世儒臣所著經說彙編,以補充唐之正義闕遺。上諭秦檜曰:“此論甚當,若取其說之善者,頒諸學官,使學者有所宗一,則師王安石、程頤之說者不至紛紜矣”[78]。同年八月,殿中侍御史汪勃指出,國學初建的第一年在引導思想風向方面至關重要,“欲望戒敕有司,苟專師孔孟,而議論粹然,一出於正者,在所必取;其或采摭專門曲說,流入迂怪者,在所必去”,高宗十分認同,認為“曲學臆說,誠害經旨,當抑之使不得作,則人之心術自正矣”[79]。檢視紹興十二年至十四年來高宗對新學的態度由批判逐漸轉向包容[80],但同時也主張,由官方主導思想方向,使學者有所趨同,這一點很是關鍵。


五 結語


兩宋時期,隨著科舉選士制的改革,皇帝視學禮在儀式地點與程式上也隨之發生改變,太學成為繼文宣王廟後最重要的儀式場所,從哲宗到高宗,逐漸形成了一套完備的視學儀式,包括幸學日謁文宣王廟、幸學觀監、視學講經、賜茶、臨幸齋舍等。此後,南宋諸帝的視學禮皆依照紹興禮排辦,紹興禮成為“祖述”。宋代視學禮的儀式程式延續至明清。

高宗紹興視學禮在南宋初年的政治文化環境中有其特殊意義。自紹興十一年(1141)宋金和議後,高宗和秦檜等陸續推出平息“眾論鼎沸”的舉措,既要不斷陳述北歸之志,如紹興十三年(1143)高宗欲制盾樣古琴,“以示不忘武備之意”[81]。又要作輿論造勢,如韋氏南歸組織歌功頌德運動,在“和議”與“至孝”之間建立聯繫的邏輯,繼而又通過大力營建國子監、太學,建學恢儒,選拔與“聖意”不違的學官,以及“車駕幸學”等彰顯偃武修文的“國是”定局,並使之獲得臣民的普遍認同。在此過程中,運用“建隆故事”論證宋金和議後旋即興學的正當,升行在所的釋奠禮為大祀,依照“徽宗故事”以王者之制營建廟學空間、擬定視學儀節,毫無疑問,這些舉措都極大強化了高宗政權的合法性。同時,從御街行幸到廟學空間,隆重謹嚴、等級分明的儀式程式彰顯皇帝的政治意志與權威,有意識增強皇帝在思想文化方面的引領,平息北宋以來的思想與學派紛爭,主張由官方主導思想方向,使學者有所趨同,視學禮結束後旋即展開思想整肅,持續至高宗後期。

崇奉文教、鼓勵後進是皇帝視學的表層意圖,然而,我們更應注意的是,儀式因背景不同,歷史語境不同,還包蘊著其他更為豐富的意義,因此有“古者以學為維持風教之地,故視學為常典;後世以學為粉飾太平之具,故視學為曠儀”[82]的說法,只有將儀式放回到歷史語境之中,才能對儀式安排和禮義有更為透徹的理解,從而理解禮儀之於歷史研究的價值。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群經統類的文獻整理與宋明儒學研究”(13&ZD061),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南宋史研究中心課題“南宋臨安的禮儀活動與都城空間”(14JDNS02YB)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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