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马可·波罗(Marco Polo)口述、鲁思蒂切洛(Rustichello da Pisa)执笔的《马可·波罗行纪》,最初书名是《寰宇记》(Devisementdou Monde)。它不仅是欧洲第一部详细记录中国的书籍,也是中世纪记载欧亚大陆地理知识最丰富详尽的书籍。其史料价值受到中外学者高度关注,尤其是马可·波罗在元代中国的见闻与旅程,已有多位学者进行考证和阐发。 马可·波罗的旅行路线和时间节点,对深入理解《寰宇记》显然甚为关键。问题是《寰宇记》虽然大体上以马可·波罗的旅行为主线安排章节,但整部书的篇章结构大致按地理类书籍编排,仅在开篇简略介绍了马可·波罗一家的旅行路线。研究这一问题,必须结合汉文、波斯文、拉丁文等多语种史料。杨志玖首发其轫,揭出元代政书《经世大典·站赤》的记载,证明了马可·波罗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末(1291年初)自泉州出海离华;也证实了他的确跟随伊利汗国的3位使者兀鲁、阿必失呵、火者护送阔阔真前往波斯。这支使团原是伊利汗阿鲁浑派到元朝请忽必烈赐婚的,阔阔真即忽必烈所赐之哈敦(贵族女性)。马可·波罗一行在海上的行程较为清楚。他们自泉州出航3个月至爪哇,再航行至苏门答腊岛,因为遇到了不利于航海的季节,所以停留了5个月,然后经18个月方至波斯湾港口忽里模子(Hormuz)。在海上航行期间,船队似乎遭遇了海难,3位使者中仅火者幸存。按书中所记时间推算,马可·波罗随火者使团登陆忽里模子当在1293年初,这也符合印度洋季风的时间。但阿鲁浑已于1291年亡故,其弟乞合都即位。因此,这支使团回到波斯后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谒见乞合都;二是将阔阔真送到阿鲁浑之子合赞处。伯希和、爱宕松男、波义勒、黄时鉴、高田英树、梅纳尔等直接或间接地利用波斯文史料,与《寰宇记》对证,梳理马可·波罗经印度洋、波斯返回欧洲的行踪。具体见下表。总体而言,以往学者梳理的马可·波罗在伊利汗国的行程大同小异,但由于对《寰宇记》版本及伊利汗国史的研究不足,这些观点皆有不合理之处,主要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对马可·波罗最终离开伊利汗国的时间判定较为模糊,甚至不予讨论;二是均认为马可·波罗先见乞合都,后会合赞,再返回乞合都处。如果细察当时伊利汗国的政治状况,便可发现这种顺序是不合理的。而第一个问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第二个问题。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当时伊利汗国的政治状况出发,结合《寰宇记》各抄本,重新勘定马可·波罗在波斯的行踪;并以之为前提,重新解释相关的一些疑点。
首先需要强调的是,若马可·波罗先见了乞合都,乞合都绝不会让他们将阔阔真送往合赞处。因为乞合都与合赞之间矛盾极大,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阿鲁浑统治时期,乞合都与合赞两人都是汗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阿鲁浑于1291年3月10日上午去世,15 日,就有大臣前往呼罗珊(Khurāsān)通知合赞;次日又有大臣去报达(Baghdad)通知拜都、去鲁木(Rūm)通知乞合都。这意味着阿鲁浑的儿子合赞、堂弟拜都、弟弟乞合都都可能继承汗位。经过一系列阴谋与争斗,乞合都在1291年7月23日登上汗位。这次汗位争夺主要发生在拜都与乞合都之间。合赞由于较年轻,且远在呼罗珊,又遭到部分大臣的反对,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合赞甘于俯首称臣,马可·波罗明确地记载了两人的仇怨。以下引文出自慕阿德、伯希和的《寰宇记》英译百衲本:阿鲁浑死后,他的叔叔,其父阿八哈的亲兄弟,叫作乞合都的,在他去世后立刻夺取了汗位。他能够这么轻易地做到是因为[阿鲁浑的儿子(V)]合赞,远在枯树之地(Arbore Secco)。但[当(V)]合赞知晓其父去世,乞合都如何夺取汗位时,他确实对父亲的亡故十分苦恼,而更让他恼怒的是,父亲的叔叔夺走了汗位。由于担心其敌人,他无法离开那里,但他[也(Z)]说,他会像他父亲对付阿合马一般,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用这样的方式[发动这样的战争(V)],向乞合都进行那样的大复仇。而关于此我要告诉你什么呢?[所以这个(V)]乞合都拥有汗位,所有人都臣服于他,只除了那些支持合赞的人。他占有了他侄子阿鲁浑的妻子,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且(V)]他与[她及许多其他(V)]妻子一同享乐,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放纵的人。而关于此我要告诉你什么呢?乞合都,占据汗位两年,在第二年末,他死了,你可能知道他是被人在酒中下毒毒死的。
由上可知,合赞并不服从乞合都的统治,且对他夺取汗位一事十分愤慨,以至于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后还听说:“当合赞知道乞合都死了,[叔叔(V)]拜都夺取了汗位,他对乞合都[的死亡(Z)]十分愤怒,因为他无法向他(乞合都——引者注)复仇了。”拉施特在《史集》中也多次记述了两人的不和。拉施特是合赞的大臣,他编撰《史集》是为了献给合赞,因此其记叙难免有失客观,但这不妨碍我们了解合赞与乞合都之间的矛盾。据拉施特记载,乞合都即位后,合赞派遣自己的大臣忽都鲁沙向乞合都奏禀呼罗珊的灾难状况与军队情况,但忽都鲁沙到阿儿兰(Arran)觐见时,乞合都“忙于娱乐、宴饮,没对他多加注意”,他只能无功而返。最令合赞恼恨的是,乞合都强行收继了小不鲁罕哈敦。收继婚是当时蒙古人的一种习俗,即女子在丈夫死后必须改嫁给亡夫的兄弟或儿子。小不鲁罕哈敦地位显赫,《五族谱》“合赞汗”部分记述其诸后时,小不鲁罕哈敦位居第二。阿鲁浑汗前后有两位名为不鲁罕的哈敦。第一位不鲁罕哈敦出身伯岳吾部,原为阿八哈汗(1265—1282年在位)的哈敦,阿八哈汗死后,阿鲁浑汗即位,遂收继了她,她于1286年病逝。第二位不鲁罕哈敦出身弘吉剌部,是阿鲁浑汗在1290年迎娶的,承袭第一位不鲁罕哈敦之位。为便于区分,我们称前者为大不鲁罕哈敦,后者为小不鲁罕哈敦。《寰宇记》记载,“他(指乞合都——引者注)占有了他侄子阿鲁浑的妻子,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指的就是阿鲁浑汗去世后,乞合都强行收继了小不鲁罕哈敦。《史集》亦载此事:当阿鲁浑汗去世时,乞合都汗不经不鲁罕哈敦同意,强娶了她,并且不准合赞去见她……让他离开帖必力思,这种情况使他很苦恼。他耐心地一直忍受到乞合都被杀,他战胜拜都成为君王,并娶了不鲁罕哈敦[为王后]为止。694年11月末[1295年10月初],公道得以恢复。
为何合赞如此重视小不鲁罕哈敦?一方面是因为她管理着大不鲁罕哈敦留下的斡耳朵(Ordo)。斡耳朵,意为宫帐、后宫、宫室,“辽、元时除指宫帐外,又指皇室成员占有和继承财产、私属人口的一种组织形式”。斡耳朵的管理者一般是皇室的女性,即大汗和诸王的妻子——哈敦。而收继不仅仅是“妻后母,报寡嫂”,还连带继承了这些女性所拥有的财产;于皇室而言,收继一位哈敦也意味着继承这位哈敦拥有的斡耳朵。 另一方面,合赞与大、小不鲁罕哈敦有很深的渊源。大不鲁罕哈敦最初是阿八哈汗的皇后,十分受宠,拥有极高的地位,且受阿八哈之托,抚养其孙合赞。据《史集》载,阿八哈还下旨说她的斡耳朵将来归合赞所有。阿八哈死后,阿鲁浑在1283年娶了她。1286年4月,大不鲁罕哈敦去世,阿鲁浑便派遣兀鲁、阿必失呵、火者3位使者前往元朝求娶大不鲁罕的族女,来承袭其位。因为当时窝阔台汗国海都作乱,这次遣使的往返时间超出了预期。1290年3月22日,阿鲁浑娶了弘吉剌部的小不鲁罕哈敦来管理大不鲁罕哈敦的斡耳朵。但阿鲁浑封存了大不鲁罕哈敦的宝库(,Khazāna),说:“这些财宝、禹儿惕和帐殿按照阿八哈汗的旨意归合赞所有。应当加以查封。”然而阿鲁浑死后,乞合都强娶小不鲁罕哈敦,这些财宝、禹儿惕和帐殿便落入其手,所以《史集》才会记载“这种情况使他(指合赞——引者注)很苦恼”。马可·波罗等人护送的阔阔真就是阿鲁浑遣使向忽必烈求娶的大不鲁罕哈敦的族女,到伊利汗国承袭大不鲁罕哈敦之位。即便迟来了几年,大不鲁罕哈敦的斡耳朵已被阿鲁浑托付于小不鲁罕哈敦管理,但名义上阔阔真才是这个斡耳朵的合法继承人。据《史集》记载,阿八哈、阿鲁浑都明言该斡耳朵当由合赞继承,这意味着继承该斡耳朵的哈敦也应由合赞收继。因此如果阔阔真随着火者、马可·波罗一行先见到了合赞,合赞绝不会允许他们送她去乞合都处,否则就是自取其辱。反之,若乞合都先见到阔阔真,命人将她送往合赞处的可能性也很小。而且合赞对大不鲁罕哈敦颇为执着,他不仅娶了大不鲁罕哈敦的族女阔阔真,也娶了她的亲侄女阿失里哈敦。乞合都死后,他又娶了管理大不鲁罕哈敦斡耳朵的小不鲁罕哈敦。总之,阔阔真的身份决定了无论是乞合都还是合赞,谁先遇到她谁就会娶她。而根据《史集》等波斯史料的记载,阔阔真一到波斯就嫁给了合赞,由此可推断陪同阔阔真的马可·波罗一行一定是先见到合赞,再去见乞合都。
此前学者认为马可·波罗等人先见乞合都,然后才奉命送阔阔真与合赞完婚,是因为他们完全接受了《寰宇记》R本(剌木学本)的相关记载。R本是较晚成书的印刷本,是16世纪威尼斯地理学家剌木学(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利用几种古抄本整理、编译、增补的现代意大利语本。1557年7月剌木学去世时,《百万之书》(Il Milione,《寰宇记》的意大利语书名)所在的《航海纪程丛书》(Navigationi et Viaggi)第2卷已编成,但尚未出版。同年11月,出版社遭遇火灾,相关资料几乎烧毁。1558年,逃过一劫的丛书第2卷第一次印刷,1574年第二次印刷,并更正了一些讹误。因其所据之古抄本皆毁于出版社火灾,R本中有很多珍贵内容,不见于其他传世抄本。虽然20世纪发现了Z本系统,证明了R本的一些段落与Z本有相同的出处,但R本仍有一些特有的内容不知出处。学者曾指出,剌木学在编译过程中应该有自己的发挥。所以在利用R本时,不可全盘接受,应当加以辨析。R本之外的其他抄本对马可·波罗回程路上在波斯的行踪记录基本一致,并未说他们先见的乞合都。例如最为古老的F本记载:他们到达时,发现阿鲁浑已经亡故,因此将公主交与阿鲁浑之子合赞。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他们上船时除了船员,有近600人,但除了18人,全部去世了。他们发现乞合都掌控了阿鲁浑的治下。他们托付了这位公主,完成了使命,传达了旨意。当尼古拉阁下、马菲奥阁下和马可阁下完成了大汗交付于他们的任务以及与公主相关的所有事务,他们告别、离开、上路。而且你们可能相当明白,乞合都给了大可汗的三位使者尼古拉阁下、马菲奥阁下和马可阁下4块金牌子:2块海东青,1块狮子(可能指老虎——引者注);另一块是平板,其上写着,“这三位使者在他所有的领土之内都会像自己人一样得到尊重和很好的服务,应该给予他们马匹、全部费用和护卫”。
到达阿鲁浑的国家后,他们发现他已经亡故,知晓了名叫乞合都的人代替年轻的王子统治着国家。他们似乎向乞合都奏明了如何依阿鲁浑之命将王后送来,他们似乎应该这么做。他回答他们说,他们应该将她送到阿鲁浑之子合赞处,合赞此时在波斯边境的枯树之地,统帅六万人马,据守要隘,防御敌国入侵。他们依命而行。随后尼古拉、马菲奥和马可回到了乞合都处,此为他们返程必经之路,他们待了9个月。
上引R本中特有的内容包括以下三点:第一,当时的伊利汗为乞合都,因此马可·波罗等作为大汗的使者,似乎应先向乞合都回复,然后再应乞合都的命令将阔阔真送往合赞处;第二,合赞当时在“枯树之地”,即呼罗珊,马可·波罗将阔阔真送了过去;第三,他们从呼罗珊回家乡威尼斯必须经过乞合都处,他们在那里待了9个月。近年来,意大利一些学者通过参校其他抄本,对R本的文本来源作了较详细的分析,明确指出这三点内容不见于他本。显然,剌木学或其引用的某个抄本的编者并不熟悉1293—1294年伊利汗国的历史,不知道合赞与乞合都之间的矛盾。R本特有的第一点内容是错误的,可能由于他对这些推测也无十分把握,所以用了比较犹豫的语气:“他们似乎应该这么做”。以往学者少有认真考证波斯文文献,而完全接受了R本这一段文字记载,错误推断了马可·波罗等人在波斯的行踪,都认为马可·波罗先见乞合都,后见合赞。至于R本的后两点特有内容是否可靠,本文将在下文结合《史集》作进一步考证。
蒙古人按游牧习惯,不定居一地,冬、夏各有驻地。元朝皇帝随季节变化进行两都巡幸。伊利汗也拥有自己的冬、夏营地。如阿八哈汗即位后就确定了桃里寺(今大不里士)为首都,又选择了阿剌塔黑(Ala Tagh)和昔牙黑苦黑(Siah Kuh)为夏营地,阿儿兰、报达和察合秃(Jaghatu)为冬营地。乞合都在位期间,冬营地基本是在里海西岸的阿儿兰,夏营地则主要是阿剌塔黑。但有意思的是,1293年夏天他一直在桃里寺及以东地区巡游,并未到达阿剌塔黑:[69]2年6月13日[1293年5月11日],乞合都来到帖必力思(即桃里寺),7月12日[6月18日]从篾剌合(Maragha)前往昔牙黑苦黑……9月12日[8月16日][乞合都]前往兀章(Ujan,今博斯坦阿巴德地区),19日[8月23日],前往哈失忒鲁忒(Hashtrud),然后到篾剌合后,进向阿儿兰,在那里驻冬。
这应是因1293年与合赞之间的矛盾激化,使得乞合都加强了防备。据拉施特记载,1291年,合赞在呼罗珊地区的算端答云(Sultan Duvin)过冬;1292年夏,“因为乞合都没有给呼罗珊军队送来金钱,而军队在那里聚集了很多,他们遇到了困难”,合赞决定去乞合都的夏营地阿剌塔黑会见他。但当合赞到桃里寺,“按照乞合都的命令,没有会见就返回去了”,在回程路上的疏秃儿苦黑(Shutur Kuh,今赞詹与加兹温之间)过夏,然后才返回算端答云驻冬。1293 年初,合赞决定再次前往阿塞拜疆会见乞合都。拉施特记载他前往桃里寺的行程如下:
王旗从塔米舍(Tamisha)启程,一夜之间几乎疾驰了三十一程(,farsang),抵达了祃桚(拶)答而(马赞德兰,Mazanderan)的一个郡里的大帐所在地疏即里(Shuzil)……他经过沙黑迪思进向非鲁思苦黑(FiruzKuh),在迭马云忒(德马峰,Demavand)驻留了几天……然后,他就向帖必力思进发了……在阿八哈耳(今赞詹省阿卜哈尔,Abhar)郊区,[牙黑迷失]回来禀报道:“乞合都说,合赞有何必要[亲自]来此呢?他应当回到呼罗珊去,可以派几个人来,使一些重要的事得到解决,并使[他的]一些请求如愿以偿。”……(合赞)向帖必力思进发……当合赞安抵帖必力思时,他在那里停留了几天。急使们从乞合都处接二连三地来到,让合赞回去。
这一次,合赞还是没见到乞合都,但他也没有按乞合都的命令立刻返回呼罗珊,而是从桃里寺出发,驻扎在玉咱合赤赤(Yuz Aghaj),娶了阿失里哈敦(大不鲁罕哈敦的侄女)。“一个月后,王旗向忽罗珊进发,在阿八哈耳城中,遇到了火者及一群使者”,合赞见到了阔阔真,并与之结婚,然后前往迭马云忒,他很可能在迭马云忒附近地区驻夏。大概到了秋季他才返回算端答云驻冬。1294 年春天,合赞又“命令向迭马云忒进发……他在迭马云忒过夏”。总之,乞合都在位期间(1291—1295),合赞冬天基本在呼罗珊的算端答云度过,但夏季的营地都在呼罗珊西边。1292、1293年,他两次前往桃里寺,希望与乞合都见面,但乞合都都避而不见。因此1292年,他在疏秃儿苦黑(德黑兰以西)过夏;1293年春则在桃里寺附近逗留了较长时间,入夏后到了迭马云忒(德黑兰以东)附近;1294年则直接前往迭马云忒过夏。由此可见,合赞的势力并非仅限于呼罗珊,他的活动范围也包括呼罗珊以西地区。对于合赞势力的西进,乞合都显然心知肚明,因此1293年时他才会避而不见,并接二连三地派急使让合赞回呼罗珊。但合赞对他的礼物“不加理睬”,并扬言“既然他不愿见我们,那我们更是百倍地不愿见他”。可见双方矛盾已激化。所以1293年夏天乞合都不去阿剌塔黑,反而一直在桃里寺及其东部的篾剌合、兀章等地巡游,明显是在防范合赞。据上文可知,1293年初合赞的行程是:算端答云—祃拶答而—非鲁思苦黑—迭马云忒—阿八哈耳—桃里寺。合赞因急于见乞合都,一夜疾驰31程,1程等于6.24公里,所以他一夜走了193.44公里。算端答云距桃里寺1000余公里,若他保持这一速度,6天之内就能到达桃里寺。当然因为他在中途停留了几天,所以很可能用了半个月左右。之后因为乞合都避而不见,双方矛盾激化,合赞并未立即返回呼罗珊,而是在桃里寺附近的玉咱合赤停留1个多月,举行了与阿失里哈敦的婚礼,然后才东返,因此很可能于三四月间,在阿八哈耳遇见阔阔真等人。总之,1293年春夏两季,合赞并不在呼罗珊。因此R本特有的第二点内容“合赞此时在波斯边境的枯树之地”也是错误的。事实上,《寰宇记》诸本中,仅R本言合赞在呼罗珊,L本说他在遥远的地方,其他抄本并没有提到合赞所在之地。
1293 年初,马可·波罗一行到达忽里模子,登陆后一路向西北行进。德黑兰大学的乌苏吉(Muḥammad Bāqir Vusūqī)利用波斯文史料,分析了当时波斯南境的形势,对比约 40年以后伊本·白图泰的旅行路线,推断出马可·波罗在返程路上可能选择的两条路线:——忽鲁模思(即忽里模子——引者注)—速录—伊辛—曲列斯单—费恩(Fīn)—塔鲁姆—福鲁格(Fūrg)—达拉卜(Dārāb)—法萨(Fasā)—也里马儿维思惕(Harāt-e Marvest)—柯伤—萨巴—赞詹—阿合巴儿(应为阿八哈耳——引者注);——忽鲁模思—速录—伊辛—曲列斯单—拉尔—贾赫拉姆(Jahrum)—法萨—也里马儿维思惕—耶思德—柯伤—萨巴—赞詹—阿合巴儿。1293年春夏两季,乞合都一直在桃里寺及其东部的篾剌合、兀章等地巡游,而合赞在马可·波罗等人往见乞合都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合赞一定会先于乞合都见到阔阔真。《史集》记载:(合赞)在阿八哈耳城中,遇到了火者及一群使者,他们曾奉阿鲁浑汗之命前往合罕处,请求合罕赐予大不鲁罕[哈敦]亲族[中的一个姑娘],以承袭其位[指大不鲁罕哈敦的王后之位]。他们带来了阔阔真哈敦及其他为帝王们所重视的中国南北方[所产]的珍稀物。合赞汗在那里停驻下来,与阔阔真哈敦结婚。婚礼结束后,他从那些珍稀物中取出一只虎及另一些物品送去献给乞合都,[此后,]便启程前往迭马云忒。
此处合赞取出的“一只虎”,柯立夫认为这个波斯语词不是babr-ī (虎)而是bahr-ī(份额),因此解释为“忽必(qubi)”。但笔者翻阅《史集》伊斯坦布尔本与塔什干本,发现该词的写形在两个抄本中都很明晰,是(babr-ī),而非(bahr-ī)。陈春晓认为这只虎是使团在印度添置的,很可能是船队取道马八儿(Ma’abar)时所取得。无论如何,合赞将大汗赐下的阔阔真哈敦和各种珍稀物全部收归己有,只取出一只虎及一些物品送给乞合都,这在双方有矛盾的背景下也显得合理。以往学者推断马可·波罗最终离开伊利汗国的时间为1294年下半年或1295年。推算方式就是按照先见乞合都,再去呼罗珊见合赞,然后再向西返回乞合都汗廷,时长逐一累加推算的。梅纳尔在诸家观点基础上认为,波斯的气候条件使马可·波罗无法在1294年冬天离开,应是在1295年初离开的,至晚在1295年4月乞合都去世前。梅纳尔的这一说法并无明确依据,事实上马可·波罗一行离开波斯后从陆路前往特拉比松,即便是冬季也能成行,而且马可·波罗最终离开伊利汗国的时间是有旁证的。1294年5月初,乞合都召开关于发行纸钞的会议,伊利汗国成为元朝以外唯一发行纸钞之地。马可·波罗对元朝举世独有的纸钞惊叹不已,描述得巨细靡遗,却对伊利汗国发行纸钞一事毫无记载,说明他在1294年5月前已经离开。以往学者之所以不采用这一观点,是因为往返于乞合都汗廷、呼罗珊耗时太久。而马可·波罗在阿八哈耳见合赞,再谒乞合都汗廷,这个时间就很合理了。马可·波罗书中的两条记录偏离史实也是重要的旁证:一是记载乞合都是于1294年因酒中被下毒而死,实际上乞合都是于1295年3月24日被叛变的大臣所杀;二是记载合赞1294年即位,实际上合赞是1295年11月3日方才即位。这都说明马可·波罗对1294年后伊利汗国的状况不太了解,可见他在1294年就已离开。结合《史集》与《寰宇记》的记载,我们可以重新梳理出马可·波罗在伊利汗国的行踪。1293年初马可·波罗一行到达忽里模子,登陆后一路向西北行进,应该是在三四月间于阿八哈耳见到了自桃里寺东还的合赞。在阔阔真与合赞的婚礼后,马可·波罗等人带上合赞挑出的部分礼物,往见乞合都,合赞则去了迭马云忒驻夏。马可·波罗见乞合都应该在桃里寺或者其附近地区,因为乞合都于该年的5月11日到达桃里寺,随后在附近地区巡游。1293年8月乞合都前往阿儿兰地区驻冬,马可·波罗等人应该就跟着西进。1294年4月,乞合都自冬营地回转时,马可·波罗等人应已离开乞合都宫廷,踏上返程之路了。总之,马可·波罗抵达乞合都汗廷的时间上限是1293年5月,离开的时间下限是1294年4月。《寰宇记》R本特有的第三点内容,即马可·波罗在乞合都处待的9个月在这个区间之内,是有可能的。但这是剌木学自行推算的还是有抄本依据,目前并不清楚,因此无法确证。
经过对史料的辨析与考证,我们能明确梳理出马可·波罗回程路上在波斯的行踪。马可·波罗一行在波斯湾登陆后,护送阔阔真一路向西北行,1293年三四月,在阿八哈耳遇到了阿鲁浑之子合赞。合赞与阔阔真举行婚礼后,也就是5—7月马可·波罗一行带着一些礼物到了正在桃里寺附近的伊利汗乞合都处。8 月,他们跟随乞合都前往阿儿兰地区。次年4月前告别乞合都,拿着乞合都给予的牌子返回威尼斯。《寰宇记》诸抄本对马可·波罗回程中在波斯的行程记述简洁而准确。16世纪剌木学在整理编辑现代意大利语译本时,对马可·波罗等人在波斯的行踪增加了一些内容,大致可分为3条。前两条都与伊利汗国 1293—1294年史实相矛盾,是不可靠的;仅有马可·波罗一家在乞合都处待了9个月之说可能符合实情。R本晚出,其特有的内容,利用时必须谨慎辨析。慕阿德、伯希和百衲本《寰宇记》直接将R本与其他抄本糅合,实际上导致文本内容互相矛盾,研究者在利用时也要慎重。梳理出马可·波罗在波斯的行程后,有助于解决马可·波罗书中一个引人注目的问题:为何马可·波罗1298年写书时不知忽必烈1294年已去世,但两次记录了忽必烈之孙铁穆耳成为继承人的消息?据《元史》记载,至元三十年(1293)六月忽必烈之孙铁穆耳“受皇太子宝”。按我们梳理出的行程,1293年初到1294年4月之前马可·波罗在伊利汗国,所以很容易得到铁穆耳成为汗位继承人的消息。而忽必烈去世于1294年2月,消息在马可·波罗1294年4月之前离开伊利汗国时还没有传到波斯。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之后,也一直没有得到这一消息。对于马可·波罗书中所记伊利汗国史事而言,1294年初也是一个分水岭。书中关于伊利汗国的阿八哈汗、阿鲁浑汗的事迹用了13节(第201—213节),颇为翔实准确,应该是马可·波罗在伊利汗国时作过充分了解;而书中记述乞合都、拜都与合赞却只用了2节(第214—215节),且将1295年乞合都被杀、合赞即位之事误系于1294年,显然马可·波罗离开波斯后获取的伊利汗国信息较为含混。马可·波罗离开波斯返回威尼斯后,要获取关于元朝的准确消息就更难了。总结全文,马可·波罗书中出现的一些“可疑”的记载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后世版本妄增的内容,另一类是马可·波罗因为客观条件限制,获取的较为含混或与史实有一定偏差的信息。这一结论再次证明了马可·波罗记载的可信性,有助于加深理解马可·波罗《寰宇记》的特点和史料价值。
(作者求芝蓉,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雅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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