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婧宸,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传统《说文》学研究、传统小学研究。
提要:1906年章太炎东渡日本后,先后完成考察方言本字的《新方言》(1907—1909)和考求文献本字的《小学答问》(1909),此后,章太炎逐步形成了追根溯源的学术追求,完善和明确编纂体例,以二十三部、二十一纽的古音系统为纲,以初文、准初文为起点,以孳乳、变易为基本条例,以前期的考据为基础,着手撰写同源词研究的专著《文始》。1911年初,《文始》最终写定。1911年6月起,《文始》在《学林》“名言部”连载,仅刊载《文始叙例》及卷一歌部、泰部后即停刊。1913年,章太炎《文始》手稿经钱玄同、龚宝铨等浙江弟子之助,以浙江图书馆为名,由康宝忠在上海石印出版。1915年,由康宝忠等弟子校勘的右文社本《章氏丛书》出版,其中收录的《文始》,以手稿石印本为底本排印,惜多改用今字,另有排印错误。1919年,由章太炎女婿龚宝铨、章太炎兄长章箴等人负责的浙江图书馆本《章氏丛书》出版,其中收录的《文始》,以右文社本为底本,并校改了一些讹误,校勘较为精审。这一版本,也是后来通行最广、影响最大的《文始》版本。 关键词:章太炎 词源学 《文始》 《章氏丛书》 版本 《文始》是章太炎全面探讨汉语词源的代表作。关于《文始》的成书情况,章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1914)、《自定年谱》(1928)、《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1933)等著作中皆有追述[1]。特别是《自定年谱》中,章氏将“先后成《小学答问》《新方言》《文始》三书”,系于1910年。此后,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将《文始》的《学林》刊载系于1910年,并在1913年、1914年条下,分别述及浙江图书馆和右文社出版《文始》手稿本一事[2]。学界在讨论《文始》的成书和版本时,因讨论成书的标准不一,或据章太炎讲授《说文解字》定于1908年,或以《学林》出版系于1910年,或依浙图石印本的出版列入1913年[3]。不过,从相关报刊、书札、日记可知,章太炎所撰的《自定年谱》等文,为后来追忆,纪年容有出入;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对《学林》的出版情况和《文始》的版本考辨亦有疏失。目前,学界对《文始》的撰作出版情况的认识,还存在着一些模糊不清乃至史实错误。笔者拟据相关书札、日记等一手史料,考述章太炎《文始》的撰作及刊行始末[4]。
一、《文始》的撰作背景和撰作宗旨
章太炎《文始》中,秉持着以汉字为线索考求汉语词源的学术宗旨。在1910年出版的《国故论衡·小学略说》中,章太炎旗帜鲜明地提出“作《文始》以明语原”,预告了《文始》的撰作。可以注意到,章太炎在《文始》中标举“文始”“初文”,而在其前后的学术著作中,章太炎每以“语原”“语根”“根柢”“本株”等指称词源[5]——无论是《文始》中考求文字之“始”“初”,还是探求汉语之“原、根、柢、本、株”等词,都指向了《文始叙例》所述的“道原穷流”“浚抒流别”。章太炎注重推源求根,与他的学术渊源和学术思想的发展,皆有紧密的关联。 从学术渊源上看,章太炎的词源研究,既立足于乾嘉以来小学形音义互求的学术传统,也受到了西方历史语言学的学术影响。1906年,甫至日本,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演讲,提及语言文字学,“这一种学问,中国称为小学,与那欧洲比较语言的学,范围不同,性质也有数分相近”[6]。1907年,章太炎撰《新方言序》:“世人学欧罗巴语,多寻其语根,溯之希腊、罗甸,今于国语顾不欲推见本始?”[7] 1910年10月20日,正在编撰《文始》的章太炎,从日本致书钱玄同,再一次提及传统小学和西方语言学:“然小学之业,非专书正体而已,言其高者,则言语文字相互为根。他国皆有语学,中国宁独无之?欲知语学,非以《说文》为本,辅以《尔雅》《方言》诸书,则无其道径。”可以看出,章太炎多次将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与西方语言学并称,且尤为重视西方语言学求根的学术特点。章太炎撰写《文始》,其学术根柢是传统小学,但在借鉴西方历史语言学后,突破了传统小学的个体、零散、局部考据,覆盖了《说文》和上古文献六千余词,致力于建立整体、全面、系统的词源网络。 就学术方法和学术理念来说,《文始》的撰作,是章太炎前期小学研究的深化。1910年的5月10日,章太炎致信钱玄同,沟通《说文》“觋”字之本,言: “灵”“觋”皆巫,本一语之转耳。“灵”训为“善”,亦由“????”受声义也。(《小学答问》中但以“周易”为“周觋”,若穷其本,则当推之“????”字。此种说当于《文始》箸之。)……善也、灵也、圣也,皆以“????”字为初文,“岂弟”之字亦然。 在这通书信中,章太炎明确指出,《小学答问》“易”下仅沟通“易”与“觋”,而在他将要撰写的《文始》中,将进一步“穷其本”,并“推之‘????’字”。此札章氏以“????”为初文,系联“征、莛、茎、颋、庭、梃、劲、端、题、善、圣、易、觋、灵、呈、弟、程”诸字,正可以视为《文始》示例。同时,章太炎还在这封书信中,将小学分为五级: 一、本形本义(就《说文》直解其义及其造字之法。) 二、音韵(甲:今韵,今纽。乙:古韵,古纽。此学稍繁,然今已有条理。) 三、正借相求法(以《说文》本形本义,求《尔雅》、《方言》、群经、古籍之训诂,是为以正求借。以《尔雅》、《方言》、群经、古籍之训诂,求《说文》本形本义,是为以借求正。) 四、转注假借法(上说正借相求,借非六书之假借也,此真假借即是引伸之义,凡一字有数义者属之。转注则限以义同声近者,此校正借相求为约易,然非先知正借相求,则无由推明此旨。) 五、文字孳乳法(转注惟有同义,假借惟有引伸之义。一字变为数字,而音义同者,当求何字在先,何字在后。一义变为数义,而字体亦异者,当知本是一字,后乃乖分,此所谓文字孳乳法也。) 章太炎小学五级的体系,明确了《文始》与之前学术著作间的学术联系与区别——第一级“本形本义”指的是《说文》的本义分析,是章太炎一切小学研究的基础。第二级“音韵”包含古今语音的变化,关涉到《新方言》追溯方言音变。第三级“正借相求”主要解决《说文》本义与文献的引申、通假的沟通,关涉到《小学答问》的“求本字”。第四级“转注假借”,讨论音义变化与文字造字,是章太炎在《小学答问》“转注”条下的重要发明,也是第五级“文字孳乳”的基础。第五级“文字孳乳”,即指撰作《文始》。正如章太炎在札末所说:“五级条贯最精,大要以独体之文为本,寻检合体诸文,义有相同相受,音有相转相迆者,则次第较然可辨。仆所以有《文始》之作也(前为《语言缘起说》已发其端)。”在章太炎的学术构思中,1906年撰成1910年改定的《语言缘起说》积累了理论探讨,1907年至1909年完成的《新方言》《小学答问》中积累了考据材料,而《文始》则是其小学著作中“条贯最精”的一部。大约在此前后,章太炎即正式着手完成《文始》。 二、《文始》的编纂体例与编纂过程 《文始》的编纂,章太炎以二十三部、二十一纽为古音框架,以“孳乳”“变易”为基本条例,以独体或准独体的初文、准初文为起点的同源词系联著作。从章太炎的相关书信、著作中可知,在1909年完成《小学答问》后,章太炎陆续建立古音系统,形成孳乳、变易条例,明确初文、准初文的材料和六书标准,至1911年初,完成《文始》的编纂。 (一)古音系统的建立 1910年,章太炎《国故论衡·成均图》立九类二十三部、二十一纽。1911年《文始》在《学林》连载,《文始叙例》后亦载《成均图》[8]。《成均图》的古音系统,是章太炎《文始》编排的基础:《文始》厘为九卷,自古韵九类而出;各卷下初文的次序,亦基本依声纽五音的深喉、浅喉、舌、齿、唇之次。 就韵部系统而言,章太炎早年在《论语言文字之学》(1906)和《新方言·音表》(1909)中,分别提出过古韵二十二部、二十三部的分部构想,只不过从古韵框架来看,此时主要是以段玉裁古音十七部为基本格局。在《成均图》(1910)中,章太炎吸收孔广森之说,以对转作为古韵系统的基础。《文始叙例·略例丁》:“观夫言语迁变,多以对转为枢。”在《文始》中,章太炎全面运用古音,探求多层、多向的音义演变。在章太炎1910年4月7日与丁以此书,也提出了应用对转规律来考求本字、推求孳乳,这适与《小学答问》和《文始》著作宗旨相会[9]。 就声纽系统而言,章太炎《文始》中的《成均图》,设立五音二十一纽,与《新方言·音表》(1909)、《国故论衡·成均图》(1910)基本一致。但具体每个字,其声纽该如何确证?章太炎1910年12月9日与钱玄同的书信中,以“㠯、丣、戌、八、九”这五个声符为例,指出在具体的归字上,讨论每个字的上古声纽,必须以中古《广韵》音系为参考来讨论[10]。这些讨论,为《文始叙例·略例壬》提出“凡同从一声者,不皆同归一纽”的观点,打下基础。 (二)孳乳变易的提出 《文始叙例》言:“讨其类物,比其声均,音义相雠,谓之变易,义自音衍,谓之孳乳。”在《文始》中,孳乳和变易是核心条例,从性质上看,正如陆宗达、王宁二位先生所指出的,“变易指文字本身形体发生变化而意义不变;孳乳指在词义演变的推动下发生音变并分化出新形”[11]。 根据章太炎《文始》前后的小学著述、相关信札可知,章太炎一开始并未严格区别孳乳和变易。从学术来源上说,章太炎的“孳乳”,本于许慎《说文解字叙》:“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而其“变易”,亦来自《说文解字叙》之“改易殊体”。但从《说文解字叙》的原文来看,“孳乳”强调的是文字产生,而并未区别孳乳的新字和原字之间是否有意义或语音的区别。因此,在《文始》之前,章太炎在论及“孳乳”时,其实包含了《文始》中“孳乳”和“变易”两类现象。如1909年撰成的《小学答问》,在“巳”下系联“㠯、胎、似、嗣”,并言此诸字“本以一文衍为数义,更相孳乳,其体遂多”,而“”下系联“蔰、、华、、菡”,亦言此诸字“皆一语异音,孳乳为数字尔”。至《文始》中,“巳”下由意义引申推动的造字,《文始》仍以“孳乳”称之,而“????”下意义未变仅有语音变化的造字,《文始》改以“变易”称之。另外,上引章太炎1910年5月10日与钱玄同讨论小学五级的书信中,章太炎提出“文字孳乳法”,主张考察“一字变为数字,而音义同者”和“一义变为数义,而字体亦异者”这两类现象,前者即《文始》之“变易”,后者则为《文始》之“孳乳”,但章太炎此时仍以“文字孳乳”涵盖言之。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章太炎“孳乳”和“变易”条例,是逐步形成的。后来,在《文始》的词源系联中,方有全面和自觉的应用。 (三)初文标准的明确 “初文”“准初文”是《文始》的系联的起点。章太炎《文始叙例》言:“刺取《说文》独体,命以初文,其诸渻变及合体象形、指事,与声具而形残,若同体复重者,谓之准初文。”章氏的初文、准初文,来自《说文》等书中的独体和准独体字。在《文始》之前,尽管章太炎在讲授《说文解字》时,曾零星地以“古只作某”沟通古字与后出字的关系,但彼时的章太炎,并没有明确以“独体”和“合体”作为判分“文”和“字”的标准[12]。1910年3月10日,章太炎在与钱玄同的书札中,明确提及“初文”,至5月10日提及“以独体之文为本,寻检合体诸文”的方法。1910年5月底出版的《国故论衡·理惑论》中,章太炎进一步提出,要以《说文》独体为主,参以《周礼》故书、《仪礼》古文、三体石经、石鼓文为主要材料,以“比次声音,推迹故训”的学术方法,“以得语言之本”,这与后来《文始叙例》中的“比合音义”“抽绎初文”,前后一致。 在章太炎与钱玄同的书信中,也透露出章太炎逐步完善初文标准,并确定《文始》初文内容的过程。在初文归纳方法上,1910年12月9日,章氏提出:“部首五百四十字,欲错综六书,为之分类。”亦即以《说文》部首为主要材料,根据六书中属于独体的部分,归纳为《文始》初文。在具体的六书标准、初文性质的讨论方面,章太炎先后以《说文》具体的部首出发,讨论了象形、指事、会意兼象形、会意加入指事、会意兼指事、合体象形、合体指事、“声已成字,形则非字”的形声字等不同的六书分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10月31日札中,章氏以“艸”“林”等字为“会意兼象形”,至次年1月24日札中,则改言“会意兼象形一例可去”,这与《文始》在准初文下单独列出“同体复重”一致。同时,在《说文》部首的具体六书归类方面,章太炎先在12月9日札中,分门别类地讨论《说文》110余个部首的六书归类,并在次年1月24日札中,对上一封书札中的内容做了申述或订正。考章氏《文始》中提及上述诸字的六书分析,亦多从后一封书信[13]。可以看出,至1911年初,章太炎仍在不断调整《说文》部首的六书分析,并由此形成《文始》最终的初文和准初文条目。 三、章太炎《文始》的版本源流 章太炎在1910年5月出版的《国故论衡》中,已经提及撰写《文始》一事。不过,此时《文始》仅初具规模,并未写定。1910年10月,《文始》大体完成,至次年1月,最终脱稿[14]。1911年,《文始》在《学林》连载,仅刊载两期即中辍。1913年,浙江图书馆出版《文始》手稿石印本(以下简称“石印本”);1915年,《文始》收入右文社本《章氏丛书》(以下简称“右文社本”),1919年,《文始》又收入浙江图书馆本《章氏丛书》(以下简称“浙图本”)。各本情况如下: (一)1911年《学林》连载本《文始》
1911年《学林》名言部《文始》(一)
《文始》最早连载于由章氏弟子在日本办设的学术刊物《学林》“名言部”下。《学林》出版两期,第一期刊载《文始叙例》及《阴声歌部甲》,第二期刊载《阴声泰部乙》。两期均有《学林简章》,言“学林处设日本东京小石川区小日向台町一丁目四十六番地”,第一期封底署“国内发行所:上海四马路惠福里模范书局”“印刷所:东京小石川江户町十八番地 协信舍”,书中无出版年份。 关于《学林》办设,章太炎女婿朱镜宙《咏莪堂随笔》曾言: 弟子集股五百元,每股五元,创办《学林》,总务贺伯钟、邓只淳,书记任鸿隽、陈新彦,会计董庆伯、杨伯钦,校勘钟正楙。仅出两期,而武昌起义之电至,遂相率回国。[15] 从相关记述看,《学林》是由当时仍在日本的章氏弟子贺孝齐(伯钟)、邓胥功(只淳)、任鸿隽(叔永)、陈嗣煌(新彦)、董鸿诗(庆伯)、杨伯钦(若坤)、钟稚琚(正楙)等人募集资金,公开发行[16]。同时,在章太炎与钱玄同、朱希祖的通信中,也透露出《学林》的出版进度。1910年10月20日,章太炎与钱玄同书,言“《学林》为同志所发起,仆任著作,为分别十二门,拟于明春出版。”也就是说,《学林》初拟在1911年春出版。只是,《学林》仅章太炎一人撰稿,稿件排字较慢,实际出版较预期有所推迟。1911年5月2日,章太炎致书钱玄同,言:“《学林》近已付印,本定阳历五月五日出版,排字稍缓,未能赴期也。” 5月24日,章太炎又与朱希祖信,言“《学林》下月可出,《文始》亦分期刻入”[17]。这些书信表明,《学林》第一期实际出版,当在1911年6月,第二期则大约在9月[18]。之后,辛亥革命爆发后,章太炎及其弟子纷纷归国,《学林》停办,《文始》连载中辍。 《学林》连载本《文始》,当是据章太炎手稿誊录后付排。在内容上,连载部分与1913年浙江图书馆石印本《文始》文字基本相同。在用字方面,诚如钱玄同日记1913年1月7日条所言:“章师原文多古字,刻入《学林》则多改从今字。”如章太炎“䙷、㠯、埶、渻、艸”,《学林》作“得、以、势、省、草”等[19]。另外,《学林》亦有排印讹误。如《文始叙例》略例乙之“叠韵变语”,略例癸之“暧晻”,《学林》分别误作“叠韵语”和“暧昧”。 (二)1913年浙江图书馆手稿石印本《文始》
1913年浙江图书馆石印本《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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