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情山水,只是苏东坡杭州生活的一部分。
某此粗遣,虽有江山风物之美,而新法严密,风波险恶,况味殊不佳。退之所谓“居闲食不足,从官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正此谓矣。
在给王庆源的信中,苏东坡这样写自己内心深处的苦闷。虽然离开了纷扰的京城,但他忘不了自己是在与新法的斗争中被泼了一身污水才愤而离京的,因此刚到杭州没多久,就给弟弟苏辙写了两首诗发牢骚,其中一首写道:
眼看时事力难任, 贪恋君恩退未能。 迟钝终须投劾去, 使君何日换聋丞。
苏东坡是因与新法斗争而来到杭州的,所以对于新法的执行,就有所抵触,采取了一种不合作的态度。熙宁五年(1072)七八月间,苏东坡受命主持杭州的乡试,考场就设在望海楼。
苏东坡反对王安石对于科举取士的变法,并曾写长文逐条反驳,但最终无济于事,科举新法还是于熙宁四年(1071)二月公布施行。从此罢废明经诸科,罢进士之试诗赋,只考《易》《诗》《书》《周礼》中的一经,兼顾《论语》《孟子》。
苏东坡认为,以前考生考试前,无不遍读五经,由于自小就学,又要经常温习,所以终老不忘。而如今人们只选一经来读,其他的就算读了,也不会精读,而且教授经书的人,也未必通晓五经,造成“试经而经亡”的后果。这样的考试怎能选拔出真正的人才?然而监考又是职责所在,不能推辞,于是东坡就玩起了消极怠工,把监考当成了度假,每天在望海楼上看钱塘江潮起潮落,在试院中生火煎茶,在中和堂闲坐,正如他给范梦得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渐觉快适。”
北宋时,凤凰山上的望海楼与吴山上的七宝峰、安济亭,都是城内观潮的好去处,而尤以望海楼为最。望海楼又称东楼,建于唐武德七年(624),高十八丈,在凤凰山南侧山腰,州府治所中和堂之北。由于这里视野开阔,南望钱江,一览无余,诗人墨客们常常在这里登高望远,吟诗作赋;每年农历八月中旬,就在这里赏月观潮。
这一次,东坡写了《望海楼晚景五绝》,其中两首写钱江潮:
海上涛头一线来, 楼前指顾雪成堆。 从今潮上君须上, 更看银山二十回。 横风吹雨入楼斜, 壮观应须好句夸。 雨过潮平江海碧, 电光时掣紫金蛇。
这“五绝”诗是寄给朋友范梦得的,苏东坡在给他的信中说:“某旬日来,被差本州监试,得闲二十余日。日在中和堂、望海楼闲坐,渐觉快适,有诗数首寄去,以发一笑。”
可以确信,这是苏东坡第一次观潮。东坡从小生长于巴山蜀水的内陆之地,见过江水奔腾,却未见过潮水拍岸。在来到杭州之前,他的足迹所到之处,主要是故乡眉山到京师开封一线,此外就是凤翔,然后是从京师到杭州一线,三十多年间未曾到过海边,从未见过海潮,也更谈不上这天下唯一的江潮了。不过,虽然此前未曾亲眼见过钱江潮的澎湃壮观,但博闻多识的东坡,想必一定读过他的前辈诗人潘阆的词作:“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涛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这词作描述的钱塘江潮的壮观景象,一定激荡过年轻的苏东坡的心灵。而自从到了杭州,杭州人对观潮的热情也一定会感染到他。
然而,按照惯例,州府解试都要于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放榜。这一年考生特别多,在千人以上,眼看考卷如山,来不及如期出榜。最重要的是,八月十八日的钱江大潮观潮日马上就要到了,就算中秋节来不及放榜,也不能错过了八月十八的观潮啊!苏东坡心里一急,就写了一首诗催促考官加快批卷的进度。他说,欣赏八月十五中秋的月色,无论是在穷人住的茅屋中,还是在富人住的市楼里,都是美好的,更何况在我们蓬莱仙岛一般的官舍里,有野橘飘香,有荷花渐老,这样的景色你们是看得到的;但是八月十八的钱江潮,可是难得一见的壮观啊,希望你们加班加点,早日放榜,我等你们等得可心焦了!为了“诱惑”考官,苏东坡对钱江大潮进行了描述:
八月十八潮, 壮观天下无。 鲲鹏水击三千里, 组练长驱十万夫。 红旗青盖互明灭, 黑沙白浪相吞屠。
据宋代吴自牧《梦粱录》记载,每年八月,钱江潮“怒胜于常时”。杭州人从八月十一就开始观潮,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到八月十六、十七,杭人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到八月十八这天达到最盛。这一天是传说中的潮神生日,杭城十万人家,男男女女都盛装打扮,从庙子头直到六和塔,绵延数十里,家家楼屋,都被皇亲贵族等豪贵人家租赁,用来看潮。
八月十八的观潮日所“观”的,并不仅仅是潮水,激动人心的还有到潮前操练的江南水军和“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儿。按照当时的风俗,潮水到来之前,朝廷命官要于钱塘江上检阅水师,祭奠潮神。而当潮水排空而来时,那些披发文身的弄潮儿,争先恐后跃入江中,手执红旗,在潮头引领开拓。前面是健儿红旗如万马争先,后面是潮水奔腾如万鼓争鸣,其场面之壮观,视野之开阔,真是天下奇观。周密在《武林旧事》中的描述,也可以拓展我们的想象:“吴儿善泅者数百,……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
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场面,会给人一种昂扬向上的激越情怀,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正因为此,苏东坡的诗作中,贯注了一种豪迈的、“鲲鹏水击三千里”的生命意象。我们甚至可以说,在这里,苏东坡词风的豪迈因子,已现端倪。
经此催促,考官们日夜加班,终于在八月十七日放榜。这一天,苏东坡再登望海楼,远望钱江,期待看到第二天的大潮:
天台桂子为谁香, 倦听空阶点夜凉。 赖有明朝看潮在, 万人空巷斗新妆。
对钱江潮这一“壮观天下无”的景象,显然值得一观再观。特别是大潮之日,正是中秋之时。潮水,月色,水月相映,海天无涯,造物者安排的奇幻广阔景观,可以让诗人驰骋想象,飞跃神思。因此,在第二年(1073)的中秋,又是观潮佳节到来之时,苏东坡与太守陈襄一起来到早已选好的观潮点。这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斜照,江边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观潮者。歌鼓激越,笑语喧哗。几百名年轻健壮的弄潮儿,手持彩旗,在堤岸上活动筋骨,抖擞精神,做着弄潮前的热身准备。忽然,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一线银白,滚滚而来,顷刻之间,潮水汹涌,如成堆的积雪扑面。此时的弄潮儿们已经下水,勇立在潮头冲浪,就像当年东晋的数万士兵齐声怒吼,顺流而下直取建康。惊涛拍岸,直上云霄,江畔高耸的青山,都似乎被浪花吞没……此时的苏东坡,心潮澎湃一如这钱江潮涌,他提笔挥毫,一口气写下五首绝句,其中一首写道:“万人鼓噪慑吴侬,犹是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其中的第四首:
吴儿生长狎涛渊, 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 应教斥卤变桑田。
苏东坡写这首诗,有一个背景,那就是他在这首诗下面的一个自注:“是时,新有旨,禁弄潮。”苏东坡来杭州,是由于反对王安石变法,而遭受政敌的排挤。名为“外放”,实际上有贬谪的意味。王安石实施新政后,一些弊端也开始暴露出来,这就增强了苏东坡对新政的不满情绪。
比如,吴地男儿冒着生命危险出没浪涛,随波逐流,有时会被潮水卷去,葬身江底。他们之所以“冒利轻生”,主要还是为生计所迫。宋神宗在推行新法过程中,曾经发布禁令,禁止这种弄潮习俗。颁发这种政令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却也阻断了这些弄潮儿的生计。如果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能够耕种自食,他们就不会置生命安全于不顾。所以苏东坡说,如果东海龙王理解神宗禁止弄潮的意图,就该教盐碱地变为桑田,那么这些弄潮儿便能耕种自食,不会再冒利轻生了。
苏东坡没有想到的是,数年后,这首诗会成为他的罪状之一。元祐四年(1089),政敌舒亶在弹劾苏东坡的奏章中,称此诗为攻击“陛下兴水利”,最终将东坡送进了御史台的监狱。
事实上,这次苏东坡在写了五首绝句的同时,还写了一首词《瑞鹧鸪·观潮》:
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 西兴渡口帆初落,渔浦山头日未欹。侬欲送潮歌底曲,樽前还唱使君诗。
如果说《五绝》只是综括地写看潮时所见所感,显得既深厚又驳杂的话,那么这首词就聚焦于大展身手的弄潮儿:远处是青山一线,江潮从那儿汹涌而来,影影绰绰地,江面上闪现出一面面鲜艳的小红旗,原来是万顷碧波中自由的水上健儿。这些踏浪水手齐声争唱拜浪婆的歌词,就连晋代山简那样的名士也会相形逊色。水上的表演已经持续数个时辰,西兴渡口的船帆刚刚降下,渔浦山头的红日也正在西斜,而东坡依然手持酒杯,唱着陈襄太守写的诗。
苏东坡是个热爱大自然的人。江山风月,雨雾雷电,都能在他的心中留下长久的回响。而钱江秋潮这一天下无双的瑰丽景象,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中。后来,苏东坡远谪惠州,在浴日亭看日出时,又想到钱江大潮的壮观景象:“坐看旸谷浮金晕,遥想钱塘涌雪山。”由太阳初升的雄奇,想到钱江潮涌的壮丽,大自然的美景,就这样深刻地印在了诗人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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