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在中朝关系史上的有关事迹,近年来已经逐渐引起学术界的关注。笔者研究阮元有年,对东亚文化交流史亦颇有兴趣,以下就这个问题进行一些考述。
阮元与朝鲜学者的交往始于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前此一年,朝鲜著名诗人赵秀三随朝鲜冬至使团来到北京。因时任吏部尚书的刘墉之诗文和书法在朝鲜影响甚大,故赵氏专门拜访了刘墉。这一拜访,引发了来华的朝鲜学者与一批中国著名学者的交往,而这批中国著名学者中就有刘墉门生、当时已经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阮元。乾隆五十五年是乾隆皇帝八十大寿,朝鲜国王派进贺使祝寿。时任朝鲜奎章阁检书官的学者、诗人朴齐家(1750-1805)和柳得恭(1748-1807)二人作为副使的随员检书,与正使黄仁点、副使徐浩修、书状官李伯亨一同到达北京,与阮元、纪昀、翁方纲、刘镮之等中国学者交游。柳得恭在《刘阮二太史》一文中,记载了他当时与阮元等人会晤的情景。
清嘉庆六七年间(1801-1802),柳得恭在北京琉璃厂书肆结识了阮元弟子陈鳣,并从陈鳣处了解到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等中国著名学者的一些情况。当柳、陈二人谈及阮元正在浙江担任巡抚,并负责指挥剿灭海盗时,柳得恭说他早在十年前就认识阮元,并拜读过阮元所著的《考工记车制图解》。听了阮元的介绍后,柳得恭称颂阮元乃文武全才。
嘉庆十四年(1809)十月二十八日,朝鲜青年学者金正喜(1786-1856)随父亲金鲁敬(朝鲜冬至兼谢恩使副使)来到北京。此次金正喜在中国住了三个多月,与中国学者曹江、徐松、翁方纲、翁树培、翁树崐、阮元等结识。阮元热情接待了金正喜,请金氏品尝上好的“胜雪”茶,还一同欣赏金石珍书并赠送给金氏自己所编著的《经籍籑诂》等书。从金正喜的诗作中,亦可窥见阮、金二人之交往,如:“《七经》与《孟子》,《考文》析缕细。昔见阮夫子,啧啧叹精诣。随月楼中本,翻雕行之世。(余入中国,谒阮芸台先生,盛称《七经孟子考文》以扬州随月读书楼木板刻通行。)”[1]
嘉庆十五年(1810)二月初一日,阮元和李鼎元、洪占铨、谭光祥、刘华东、翁树崐、金勇、李林松、朱鹤年等共同出席为金正喜举行的饯行宴会。会后,金正喜因在北京期间未曾与诸公以诗会友而深为遗憾,于是写下了充满感情的《我入京与诸公相交,未曾以诗订契,临归,不禁怅触,漫笔口号》一诗。值得一提的是,金正喜回到朝鲜后,仍与上述中国学者保持“神交”。
阮元的个人文集《揅经室集》在清道光三年(1823)刊刻后不久,金正喜便见到了该书。他在认真拜读后,从该书的《外集》即《四库未收书目提要》中,获悉元代朱世杰的《算学启蒙》在中土已经亡佚,便在朝鲜尽力搜求到《算学启蒙》的原刊本并加以重刻,于是《算学启蒙》又重返故国。或许金正喜当时所见到的《揅经室集》并非全本,所以道光九年(1829)叶志诜又将《揅经室集》11册和阮元的另一部著作《文笔考》1册一并寄赠金正喜。此外,道光十一年(1831)十月金正喜之弟子李尚迪来到中国,次年回国之际,当时在北京的阮元之子阮常生,委托李尚迪将阮元主持编纂的多达1400卷的巨著《皇清经解》转赠给金正喜,此乃传入朝鲜的首部《皇清经解》。
原东京帝国大学教授高田真冶藏有《揅经室文集》一卷,上面有金正喜的亲笔题记:“此《揅经室文集》之第六卷。庚午春,谒芸台先生于泰华双碑之馆,抽赠此卷,时原集未尽校勘矣。又赠《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经籍籑诂》、泰华二碑拓本,又获观贞观铜牌、宋尤延之旧藏《文选》,又辨真《考工记》輈制。卷内校讹,皆属芸台原笔。”[2]
在清代学者中,当数阮元的学术思想及成就对金正喜的影响最大,理由如下:首先,汇集了金正喜之论著的《阮堂先生全集》分为10卷,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卷一,包括“考”8篇、“说”7篇、“辨”10篇,共计25篇。在这25篇文章中,有7篇是全盘窜入或改编阮元、凌廷堪、戴震等三位清代学者之著述而成的。其中《太极即北极辨》先抄录《揅经室一集》卷二《太极乾坤说》开头大约130字,然后再补充了约50字;《书派辨》则基本照抄《揅经室三集》卷一《南北书派论》中起始部分约300字而成;《格物辨》全文约500字,其中大部分抄自《揅经室一集》卷二《大学格物说》的前半部分;《汉儒家法说》共有850字左右,照抄阮元所编的《诂经精舍文集》卷十一《两汉经师家法考》(胡缙撰)。关于这一现象,根据韩国学者的研究,估计是金正喜出于喜爱而抄录阮元等人的著述,以备随时观览。金正喜去世后,整理其遗著者难以辨别哪些系金氏所著,哪些系金氏所抄,于是混而为一,悉数收入《阮堂先生全集》之中。韩国著名学者全海宗的观点颇有道理,他指出:“即使认为编纂者误把这些文章编入其文集之中,也不能断定窜入文章对理解阮堂经学毫无意义。因为,此种窜入至少说明:第一,能够了解阮堂非常关注这些文章的事实;第二,表示阮堂对这些文章内容(至少阮堂亲自记录原文的情况下)仍然持有新奇感和生疏感的同时还没有把它们充分融入自己的学问体系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的学问。”[3]笔者认为,上述现象无论作何种解释,均无碍于阮元对金正喜影响之大这一事实。
其次,在金正喜的藏书中,有对其学术影响较大的阮元、翁方纲、戴震、凌廷堪等中国学者的著述,其中尤以阮元所著或主持编纂者居多,包括《揅经室集》、《小沧浪笔谈》(有2部)、《定香亭笔谈》、《文笔考》、《经籍籑诂》、《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诂经精舍文集》(有3部)等十余部。再者,从金正喜最常用的别号“阮堂”,以及其他别号“阮叟”“阮肪”“阮坡”“阮坡老人”“老阮”“阮堂老人”“阮堂老叔”“天东阮堂”之起名,也可以看出他与阮元的密切关系。同时,金正喜的书斋别名之一为“覃揅斋”,乃取翁方纲之别号“覃溪”和阮元之书斋别名“揅经室”(又名“揅经斋”)中各一字组合而成,而翁、阮二人是金正喜最推崇的中国学者。
金正喜对阮元非常尊敬和崇拜,他在《又自题小照(在济州时)》有云:“覃溪云嗜古经,芸台云不肯人云亦云。两公之言,尽吾平生。胡为乎海天一笠,忽似元祐罪人。”[4]闵奎镐所撰的《阮堂金公小传》提到:“先是判书公[5]使于燕,公随而入,时年二十四。阮阁老元,翁鸿胪方纲,皆当世鸿儒,大名震海内,位且显,不轻与人接,一见公莫逆也。”[6]李尚迪在《恩诵堂集》第三册续卷三丙辰条(1856)“奉挽秋史金侍郎”中曰:“海国通儒(阮堂)旧见,推北翁覃溪、南阮芸台。”[7]同时,阮元对金正喜这位异国晚辈学者亦颇为欣赏。上述引文中“海国通儒”之称谓即源于阮元,因为阮元曾经盛赞金正喜为“海东第一通儒”。众所周知,“通儒”一词自古以来就是指那些穷通世间万事、有知有行的儒学家,足见阮元对金正喜评价之高。
阮元曾在《揅经室集自序》中阐明了他的治学宗旨:“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金正喜秉承阮元之说并加以发扬光大,专门撰写了一篇《实事求是说》,论述了自己的见解,其中提到:“《汉书·河间献王传》云‘实事求是’,此语乃学问最要之道。若不实以事而但以空疏之术为便,不求其是而但以先入之言为主,其于圣贤之道,未有不背而驰者矣。……故为学之道,则不必分汉宋之界,不必较郑、王、程、朱之短长,不必争朱、陆、薛、王之门户。但平心静气,博学笃行,专主实事求是一语行之可矣。”[8]如果说金正喜在学术方面同时受到阮元、翁方纲以及戴震、凌廷堪等中国学者的影响,那么金正喜“实事求是”的实学思想则主要源于阮元。“实事求是”可以说是阮元思想之核心,同时也是金正喜思想之精髓,它主张与其崇尚空洞的理论、囿于虚浮的学风,不如从实际存在的事物中寻求正确的道理并付诸实践。
阮元认为:“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9]金正喜则曰:“窃谓学问之道,既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为归,则当以实事求是,其不可以虚论遁于非也。学者尊汉儒,精求训诂,此诚是也。但圣贤之道,譬若甲第大宅,主者所居,恒在堂室。堂室非门径不能入也。训诂者,门径也。一生奔走于门径之间,不求升堂入室,是厮仆矣。故为学,必精求训诂者,为其不误于堂室,非谓训诂毕乃事也。”[10]可见金正喜的堂室与门径之论,是对阮元宫墙与门径之说的继承和发展。
阮元曰:“两汉经学所以当尊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11]金正喜的见解与阮元一致,对汉儒之学评价极高,而尤为推崇董仲舒、郑玄之学:“卓越为吾道之宗者,在西京有董江都,在东京有郑康成,其学以潜心训诂为主,以专笃谨严为法,不蹈空虚,不骛高远,三代典型,庶几其不泯。”[12]
阮元用“平实精详”四个字来评价他主持编纂的《皇清经解》,认为该书体现了清代经学研究求实、求真之学风。金正喜十分赞同阮元之评价,作了如下解释:“平则不骛高远而切问近思,实则不落空虚而好古求是,非明辨则不能精,非博学则不能详。”[13]
虽然宋代涌现出一批有成就的金石学家,但从总体而言,清代初年之前的金石家大多还处于玩赏古董的层次上。乾嘉时期的学者开始将金石视为正经补史的重要史料,金石学于是空前兴盛,从而成为清代朴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一转变过程中,阮元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阮元对金石文字极为重视,用以考证、研究文字源流、字形演变以及历代典章制度和历史沿革,取得了很大成绩。他的《商周铜器说》是一篇在考据训诂学风中具有开创性的金文学著作。他在《金石十事记》一文中,谈到自己在金石考古方面为学术界所做的十件工作。此外,阮元是乾嘉时期众多金石藏家中收藏最富的。受到阮元的影响,金正喜在朝鲜积极倡导金石考据学,并成为在该领域取得重大成就的朝鲜金石学第一人,是名副其实的朝鲜金石学开创者。与阮元的见解一样,金正喜也认为金石考据之目的在于“羽翼经史”“分隶同异,偏旁流变”。尤为值得一提的是,金正喜充分利用自己的金石学知识,解决了朝鲜古碑研究中的若干重要问题,其中最突出的当属他所撰的《真兴二碑考》一文。该文对《新罗真兴王巡狩碑》和《真兴王巡狩碑》作了出色的考证,堪称朝鲜金石考据学的代表之作。《新罗真兴王巡狩碑》系当时所见朝鲜最古之碑,金氏从仅存的272个字的碑文中,考定了碑的性质、年代、形制,以及文献误记和失载等诸多问题。《真兴王巡狩碑》的残缺情况更为严重,可以辨认的只剩下70个字,并且已经没有完整的语句,然而金氏还是凭借其深厚的学术功底,最终弄清了该碑的年代和性质。
与金石文字学相联系,阮元对书法亦颇有研究,乃清代最著名的书法理论家之一,他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均系中国书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论著。金正喜在这方面也受到阮元的影响,在书画领域取得了很大成绩,逐渐形成了拙朴清高的“秋史体”,开朝鲜一代艺术新风。
此外,朴齐家在学术研究中注重“考据该洽”,但他并非为考据而考据,主张古为今用,实体实用。朴氏的这一思想显然也受到了阮元的影响。
还有,朝鲜学者丁若镛(1762-1836)虽无机会亲自来华,但他通过柳得恭、朴齐家等友人借阅了阮元等清代学者的著作,并在他所著的《茶山全书》中多次引用。
金正喜乃朴齐家之高足,而李尚迪又是金正喜的著名弟子。朴齐家曾经四度访华,金正喜、李尚迪更是到过中国十余次,均系中朝文化交流之功臣。朴、金、李三代朝鲜学者,都深受阮元的影响,在经世致用之学或考据学方面留下了许多重要著述,并对阮元的学术成就和思想在朝鲜的流播以及发扬光大作出了重要贡献。
同时,我们从上文的论述中可以看出,阮元堪称清代对朝鲜学术界影响最大的中国学者之一。诚如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李元淳所云:“从中可以看到在朝、清文化交流史上引人注目的清硕儒,特别有名的有潘庭筠、纪昀、陈鳣、阮元、翁方纲等。”[14]加强这方面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系统地了解和评价阮元的学术成就及地位,也有助于我们从新的视角来看待清代学术文化史上的某些问题。
最后应该说明的是,阮元必定还有与中朝文化交流有关的其它一些事实,但中国和朝鲜的文献资料均缺乏记载,现在已经难以知晓,着实令人遗憾!此外,因笔者见闻有限,尤其是韩国刊布的一些论著未能寓目,希望今后有增补的机会。
[1][朝]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九《仿怀人诗体,历叙旧闻,转寄和舶,大板浪华间诸名胜,当有知之者(十首)》,载《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版,第163页。
[2]参见葛荣晋主编:《韩国实学思想史》,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80-381页。
[3][韩]全海宗著,全善姬译:《中韩关系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91页。
[4][朝]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六《又自题小照(在济州时)》,载《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版,第126页。
[5]判书公乃金正喜之父金鲁敬(1766-1840),曾于清嘉庆十四年(1809)作为朝鲜冬至兼谢恩使副使出使北京。
[6][朝]闵奎镐:《阮堂金公小传》,[朝]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首,载《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版,第7页。
[7]转引自[韩]全海宗著,全善姬译:《中韩关系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12页。
[8][朝]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一《实事求是说》,载《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版,第21页。
[9](清)阮元:《揅经室集·拟国史儒林传序》,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7页。
[10][朝]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一《实事求是说》,载《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版,第21页。
[11](清)阮元:《揅经室集·国朝汉学师承记序》,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48页。
[12][朝]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一《实事求是说》,载《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版,第22页。
[13][朝]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卷八《杂识》,载《韩国文集丛刊》第301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版,第146页。
[14]李元淳:《燕京琉璃厂市与朝鲜学人》,载黄时鉴主编:《韩国传统文化·历史卷》,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