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九年的中秋,苏轼与几位客人在密州(今山东诸城)超然台喝了大半夜酒,“欢饮达旦,大醉”。酒酣之际,苏轼吟出千古绝唱《明月几时有》。吟到下阙,苏轼才想起亲爱的弟弟苏辙来。想到思念弟弟并非这阙《水调歌头》的本意,苏轼还有点不好意思,特意在小序中添上了“兼怀子由”四字。苏轼来密州工作将近两年,心情一直不太舒畅,每天被各种政务与新闻纠缠。各方面的条件又很差,苏轼的身体也明显吃不消,刚来密州那会就得了痔病,而且久病不愈。中秋那晚有点意外。有几位客人来访,对苏轼很客气,聊了几句也觉得投机,当然主要是送了几瓶在密州难以觅得的好酒,苏轼便兴致勃勃安排他们在超然台饮酒赏月。苏轼本性活泼,耐不得密州消息闭塞,各种朝野八卦就是最好的佐酒料理。刚好有位客人精通官场各路小道消息,还能添油加醋讲得活龙活现。苏轼就喜欢这种半真不假的风格,一时心情大开,贪杯不已,差点忘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回事情。酒喝多了,苏轼一贯地牢骚满腹,兜着各种圈子吐槽。什么朝廷削减公使钱,食堂伙食逼着他开发新品菜肴,最得意的是他学会了菊花的多种烹制方法,一年四季都能吃。又说密州这地方根本酿不出好酒,有一回他在家里偷偷酿酒,结果连酿酒失败的酸苦味都没尝出来,竟是一味寡谈的陈米味。客人毕竟消息灵通,知道苏轼早就想离开密州了,而朝廷也不断收到推举苏轼的保荐书。最有面子的是当今国丈、向皇后父亲向经,去年还在这边知青州,就一直说苏轼这样的才子应该回到朝中当侍从。可怜向国丈年初回到朝中便去世了,但举荐苏轼的声音从未间断。这些人当然也是关注朝中局势,看准了王丞相回朝后与吕惠卿多有龃龉,当今皇上也不像从前信任王丞相。客人来密州之前,朝中更发生重大变故,王丞相的爱子王雱因卷入政斗连累父亲,竟至忿病身亡。王丞相五内俱焚,坚请辞相。此事引起朝野震动,纷纷揣测新法难以为继,朝局即将翻转,举荐苏轼的风潮也愈演愈烈。客人深知苏轼的愿望终将落空,欢饮赏月之际还是说点开心的事情,刚好他也算带来了一个喜讯。——苏先生这两年在密州劳苦功高,政绩在朝野都有目共睹。据我所知,过不了多久您就会离开密州了。——接替您的知州大人已经确定,此人与密州颇有机缘。——苏先生您看今日月色何等皎洁,我看是时候伺候笔墨,请先生高吟诗赋。——苏先生今日做诗,题目是现成的,我先给您吟一首吧,“屈指从来十七年,交亲零落一潸然。婵娟再见中秋月,依旧清辉照客眠”。——想起来了,正是密州官舍破壁之上,做诗人是圣人后裔、前朝御史孔道辅的二公子孔宗翰(字周翰)。据说此人生得气质肥厚,刘攽还拿他体形开过玩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孔子家小二郎,这个段子无人不知。——这位孔夫子的诗中有一句“屈指从来十七年”,看来与密州煞有缘分。——孔先生最初知仙源(今曲阜)县事时来过密州,宿于官舍。时值中秋,自然也有一番饮酒赏月的雅事,当时陪座有陈宗古、任建中二君。十七年后又是恰逢中秋,孔先生因持节过郡,寻访当年会饮的陈、任二君。不料陈、任二君早已亡故,于是感时怀旧,在官舍粉壁之上留下了这首“屈指从来十七年”,说起来这诗也是五年前的作品了。——“婵娟再见中秋月,依旧清辉照客眠”,我等宦游,命如寄客,最值得把中秋月写得如此惨白冷清。看来我历年写的中秋诗都该一把火烧了。 苏轼熙宁九年的中秋诗就是《和鲁人孔周翰题诗二首》:坏壁题诗已五年,故人风物两依然。定知来岁中秋月,又照先生枕曲眠。更邀明月说明年,记取孤吟孟浩然。此去宦游如传舍,拣枝惊鹊几时眠。——更邀明月说明年,苏先生这是先行与孔先生神交了。不过待到来岁中秋,想必两位先生已是至交。这位孔先生仰慕苏先生已久,我看少不得向苏先生求诗索赋的。——我除了知道他父亲在前朝以忠直闻名以外,还知道这位孔夫子知虔州(今赣州)时将州城由土墙改为砖墙,彻底解决虔州水患。如此才干,非同凡响,也不知是否会有机缘登上这虔州一睹砖城雄姿。——孔先生既能三至密州,苏先生想必也有机会纵览虔州城。即便无此机缘,苏先生也不必惜憾。正如苏先生在密州城修葺这超然台,孔先生也在虔州城上兴建高台名曰“八境”。苏先生有所不知,这位孔先生一日登上八镜内,被虔州城内外风光吸引,竟举笔作了一幅《虔州八境图》。又因孔宗翰的父亲孔道辅,苏轼与客人谈及庆历年间大贤范仲淹、恩师欧阳修、去年刚刚去世的三朝元老韩琦,以及苏轼在韩琦去世后补撰《醉白堂记》等事。这时苏轼思念故人与开怀畅谈的两种心情交融在一起,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诗兴,竟手舞足蹈,吟了一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客人听得如痴如醉,知道这天上宫阙中既有孔宗翰的故人陈、任二君,又有庆历诸贤。这时天际泛白,超然台上确有几分寒意,众人已准备给苏先生披上外套送他回家。苏轼却推开想要扶他一把的客人,继续吟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的情绪可以在一霎间由低沉而高远,众人情不自禁喝起彩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其实字字扣住孔宗翰官舍破壁诗,却又囊括这中秋酒席中聊及的每一个人。或许苏轼最后在想起亲爱的弟弟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刚刚经历丧子之痛、正在朝中闹辞职的王丞相。 从古自繁华的杭州来到穷僻的密州,苏轼也就从诗酒地狱逃脱出来,把自己锻炼成了救灾与捕盗方面的专家。密州是苏轼第一次担任正职。虽然条件艰苦,但苏轼工作十分拼命,很快获得各方面的好评。正值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今南京),反变法的舆论又活跃起来。当时吕惠卿发明了一个比王安石更加离谱的手实法,反变法派都说这简直是汉武帝的算缗。苏轼一看这种得罪地方的政策就两眼发昏,反复研究之后,角度刁钻地攻击手实法的出台不符合法定程序: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若何?没想到攻击吕惠卿的议论四起,并没有改变皇上推行新法的坚定意志,反而把王安石从江宁重新召回朝中。苏轼只好一边拼命工作,一边私底下对新法发出各种牢骚。但作为地方官,苏轼也不可能拒不执行朝廷的法令,只是在能向朝廷交差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避免得罪地方利益,结果弄得身心俱疲,欲哭无泪。新法大副削减地方公使钱,弄得地方官的生活条件很差。这让苏轼的感情变得更加脆弱,开始经常思念亡妻王弗。有一回竟梦见眉山的墓地短松冈,写了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把自己弄哭了好几回。密州一带地穷民悍。城南的常山新修祠庙,苏轼撰写祝文前往祈祷,顺便参加了当地的会猎活动,这倒是在杭州不可能有的体验。苏轼虽不懂围猎,竟也豪兴大发,自嘲“老夫聊发少年狂”。这阙《江城子》让苏轼十分得意,事后还写信跟朋友吹牛皮: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时,王安石、王雱、吕惠卿合编的《三经新义》被定为科举标准。这让苏轼忍无可忍,到处写信吐槽新法,正如后来苏轼在乌台诗案中自己招供的:登科后未入馆,多年未甚进擢,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见与轼不同,以此撰作诗、赋文字讥讽,意图众人传看,以轼所言为当。轼与张方平、王铣、李清臣、黄庭坚、司马光、范镇、孙觉、李常、曾巩、周邠、苏辙、王巩、刘挚、陈襄、钱藻、颜复、盛侨、王纷、钱世宏、吴琯、王安上、杜子方、戚秉道、陈珪相识,其人等与轼意同,即是与朝廷新法时事不合,及多是朝廷不甚进用之人,轼所以将讥讽文字寄与。苏轼的言行让朋友们很是担忧,劝他不如多培养一些庸俗爱好。苏轼那位支持新法的老朋友章惇这时寄诗来告知已出知湖州,苏轼和诗以送的同时不禁暗生羡慕。不久苏轼修葺了官府北面城墙上的高台,亲爱的弟弟苏辙取名“超然”。苏轼为超然台撰写记文,文中仍是暗讽新法,然后四处寄给朋友们。很快超然台的各种唱和纷至沓来,苏轼忙得不亦乐呼,算是暂时实现了焦虑转移。中秋欢饮次月,苏轼就接到知河中府的调令。河中府也就是蒲州,在今山西永济,苏轼心想这可能有点远,跟章惇的湖州更不可同日而语,但也不好说什么。到了十月,王安石再次罢相,亲爱的弟弟苏辙随即调回京师。这时知青州苏澥再次向朝廷举荐苏轼,但也没有回音。苏轼终于准备离开密州,唯一值得留念也就是超然台,便刻意地再次登台望月,再赋《江城子》以示留别: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十二月,苏轼终于等来接替他的孔宗翰。孔宗翰早已熟背苏轼在中秋夜的和诗以及《明月几时有》,千欢万喜地引苏轼为知己,弄得苏轼有点不好意思,又做了留别诗《别东武流杯》给孔宗翰:莫笑官居如传舍,故应人世等浮云。百年父老知谁在,惟有双松识使君。孔宗翰不甘罢休,取出《虔州八境图》请苏轼题诗,说是要寄回虔州刻石置于台上。苏轼盛情难却,见着“八镜”的名字有趣,便一连题了八首诗,虔州八景之说也由此而来。次年,苏轼在回京述职途中重新接到知徐州的任命,心想倒是比河中府近了不少,但仍关心朝中是否还会有变局。不料回到京师,竟有诏苏轼不得入国门,只好留宿陈桥驿,然后暂住在同乡范镇在城外的东园。苏轼在城外开展各种社交活动,又是为王诜的韩幹画马题诗,又是约了十位朋友观赏唐摹《兰亭序》。眼看朝中开始议论苏轼滞留城外,这才租船南下,往徐州赴任去也。十一年后(元祐三年),孔宗翰再授知徐州,未赴病亡,时年六十。再过六年(绍圣元年),苏轼连贬英州、惠州。八月途径虔州,正是中秋后数日,苏轼在当地士大夫陪伴下,“得遍览所谓八境者,则前诗未能道其万一也”,只是留意了一整天也没有发现自己的题诗刻石。这时当地士大夫说,苏先生的诗文当年当然是刻石立碑的,只是有些被人偷走了,现在竟全部无从觅得了,我们也一直想重刻的,只是还没找到拓本。今日苏先生有幸光临,不如请苏先生再写一遍,我们马上请人刻石吧。苏轼叹了口气,想起当年孔宗翰请他题诗时的那腔热情,便不忍戳穿什么,一语不发,提笔就将八首旧作重书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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