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文集在宋代的編撰、刊刻及流傳再探 ——以“臨川本”與“杭州本”關係為核心的考察
提要:本文利用若干新見史料,重新梳理王安石文集在宋代的編撰、刊刻及流傳情況。北宋薛昂于徽宗重和元年奉詔編撰王集,至宣和四年已經完成。王珏主要根據薛編遺稿、家藏遺文,刻成《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此為“杭州本”,也即今天流行的《臨川先生文集》的祖本。詹大和於撫州所刻“臨川本”王安石文集,並非王珏所刻底本,只是校本之一。其卷數應為一百八十卷,分前後集,其版式、篇目、文字等與王珏刻本相差極遠。以《能改齋漫錄》、《清波別志》等所載王安石詩文與“杭州本”對覈,略可見“臨川本”、“杭州本”之異同。南宗孝宗朝後,諸本並行。明代以後,王珏“杭州本”一枝獨秀。何遷本翻刻的並非南宋詹大和“臨川本”,而是元明遞修的“杭州本”。 關鍵詞:王集;薛本;臨川本;龍舒本;杭州本;何刻本
關於王安石文集(以下簡稱“王集”)的版本情況,學界已有相當豐厚的研究[1]。一般認為,王集版本主要有兩大系統。一是南宋高宗紹興年間舒州郡齋所刻龍舒本《王文公文集》(以下簡稱“龍舒本”),一百卷;一是南宋紹興年間所刻《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對於前者的編撰、流傳,向無異詞。對於後者的研究,大致可分兩派:一派認為,現存百卷本《臨川先生文集》皆以南宋紹興十年(1140)詹大和於撫州臨川所刻王集為祖本,此即“臨川本”。紹興二十一年(1151),王安石曾孫王珏據“臨川本”重刻於杭州,此即“杭州本”。此後各朝據“杭州本”遞相刊印,直至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何遷據“臨川本”覆刻,於是“臨川本”與“杭州本”並行於世[2]。一派則認為,所謂“臨川本”早已失傳,“(王荊公詩文)流傳到現在的,只有杭州和龍舒兩個刻本。”“應(雲鸑)、何(遷)兩本都在直接或間接據杭本重刻,以後各本和四庫全書本,一脈相承,也都源出杭本。因此,我們可以斷言,荊公詩文在過去八百年間,杭本實居獨佔地位。”[3]前者是學界主流,自清代四庫館臣一直延續至今;後者以趙萬里為代表,而應者寥寥无几,屬於少數派[4]。 以下本文擬以若干新見史料為據,重新梳理王集在宋代的編撰、刊刻及流傳等過程,從零星片段的文獻記載中,拼湊還原高宗朝王集各版本的大致輪廓,劃清它們彼此間的界限,而重新探討“臨川本”與“杭州本”之關係。 自神宗熙寧十年(1077)至哲宗元祐元年(1086)四月去世,王安石一直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優遊林下。和歐陽脩晚年手編《居士集》不同,他未曾親自編纂個人的詩文作品,而是寄望于門人弟子。蔡絛《西清詩話》卷下載:“王文公云:‘李漢豈知韓退之?緝其文不擇美惡,有不可以示子孫者,況垂世乎?’以此語門弟子,意有在焉。”[5]蔡絛是蔡京之子,蔡卞之侄,而蔡氏兄弟是北宋後期新黨黨魁,蔡卞又是王安石之婿。這個記載,應當可信。可見,王安石並不希望他全部詩文都刊刻行世,而冀望門人弟子編撰時有所選擇去取。 徽宗即位後,繼續推行其父神宗與王安石在熙寧、元豐期間創立的各項新法,意識形態方面則不遺餘力尊奉王氏新學。政和三年(1113),王安石被追封為舒王,配享文宣王廟[6],其身後榮耀已臻頂峰。在此背景下,重和元年(1118),薛昂(字肇明)奉詔編集其遺文,辟文字檢討官三名,在其府中編集:“重和元年六月壬申,門下侍郎薛昂奏:‘承詔編集王安石遺文,乞更不置局,止就臣本府編集,差檢閲文字官三員。’從之。”[7]北宋後期諸臣中,只有王安石獲此殊榮。南宋魏了翁曰:“國朝列局修書,至崇、觀、政、宣而後,尤為詳備。其書則經史、圖牒、樂書、禮制、科條、詔令、記注、故實、道史、內經,而臣下之文,鮮得列焉。時惟臨川王公遺文獲與編定,薛肇明諸人寔董其事,以至張官置吏,咸軼故常。”[8] 薛昂是王安石高足,杭州人,登神宗元豐八年(1085)進士第[9]。他是北宋後期王氏新學最重要的傳人之一,曾至江寧親炙王安石。徽宗一朝,他與蔡京、蔡卞兄弟關係密切,維護師門,盡心竭力,曾乞戒士人不得傳習元祐學術[10]。他奉詔編集王安石文集,所辟三位檢閱文字官中,有兩位可考。一為范舜舉,字濟美,建州建陽人。政和五年(1115)登進士第,授將仕郎,調河南府新安縣尉,就除宿州教授。後薛昂延置門下教諸子,辟其為編集荊公遺文檢討官,“僅逾月,以疾終於京師甘泉坊。時宣和二年三月二十六日也,享年六十有一。”[11]一為陸韶之,字虞仲,錢塘人,進士登第。歷復州景陵尉、蘇州常熟丞、知開徳府衛南縣、真定府海州教授;又中詞學兼茂科,除敕令所刪定官,未上,授大晟府按協聲律,“兼編集舒王遺文所檢討官”。“宣和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卒于京師,年止四十六”[12]。王安石的長孫王棣,也曾參預其中。“杭州本”有王安石曾孫王珏題識曰:“曾大父之文,舊所刻行,率多舛誤。政和中門下侍郎薛公、宣和中先伯父大資,皆嘗被旨編定,後罹兵火,是書不傳。”[13]“先伯父大資”,謂王棣,字儀仲,賜進士出身[14]。建炎三年(1129),王棣以顯謨閣直學士知開德府,率軍民固守澶淵,城陷而死,贈資政殿學士[15]。 范舜舉卒于宣和二年(1120)三月二十六日,時任遺文所檢討官“僅逾月”,其時,薛昂奉詔編集王安石文集已有兩年多。最遲至宣和四年(1122)八月,薛昂、王棣所編王集應已完帙,題名為“臨川先生集”。呂德修《眉山唐先生文集序》曰: 近世以文集顯于時者,文忠公有《六一居士集》,舒王有《臨川先生集》,參政呂公有《觀文集》,丞相張公有《無盡居士集》。蓋其文如是,其官如是,(中略)宣和四年八月十五日,溫陵呂榮義徳修撰。[16] 文忠公指歐陽脩,參政呂公指呂惠卿。神宗熙寧七年(1074),呂任參知政事;“紹聖中,(中略)加觀文殿學士、知延州”[17],故其文集稱《觀文集》,有一百卷[18]。丞相張公指張商英,字天覺,號無盡居士。大觀四年(1110),“起知杭州,過闕賜對,(中略)留為資政殿學士、中太一宮使。頃之,除中書侍郎,遂拜尚書右僕射。”[19]有文集十三卷[20]。舒王即王安石。四庫館臣以為,薛編王集未成:“昻亦曾奉詔編定其集,顧蔡絛與昻同時,而並未言及。次山序中,亦祗舉閩浙本,而不稱別有勅定之書。其殆為之,而未成歟?”[21]當代學者也大都贊成館臣所言[22]。其實,這是不準確的。薛本編成後,當時便有士人获悉,如呂榮義。呂榮義字德修,晉江人,紹興十二年(1142)特奏名進士[23]。“政和三年,溫陵呂榮義著《兩學雜記》,凡七十二條,所書皆太學、辟廱事也。”[24]政和、宣和年間,呂榮義混跡于京師太學,宣和年間曾與唐庚在景德寺比舍而居,故或能第一時間預聞“薛本”之編成[25]。數年後,北宋即罹滅頂之災,“薛本”遂遭戰火銷毀,故其流傳有限。王珏“杭州本”題識曰:“後罹兵火,是書不傳。”[26]魏了翁曰:“然肇明諸人所編,卒以靖康多難,散落不全。”[27]當是實情。 鑒於“薛本”的獨特遭遇,不難想像,能夠得見其書而又留下文獻記載的士人,必定少之又少。南、北宋間的文壇巨擘葉夢得,便是其中之一。葉夢得與薛昂在徽宗朝長期同朝為官,仕途同得蔡京提攜,交契非淺。其著述中屢引薛語,如曰:“予時為學士,劉徳初、薛肇明皆為尚書,班相近。予覺其誤,即語二人,二人曰:‘非誤,當拜。’余不免亦從之。”[28]“王荊公不耐靜坐,非臥即行。(中略)余見蔡天啟、薛肇明,備能言之。”[29]他提供了一條關於薛昂編刻王集的重要材料: 蔡天啟云:“荊公每稱老杜‘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鸎囀’之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詩,得‘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不能舉全篇。”余嘗頃以語薛肇明,肇明後被旨編公集,求之終莫得。[30] 蔡肇字天啟,潤州丹陽人。元豐間曾至金陵從學王安石,並助王修訂《字說》[31]。今王集中,有多篇贈蔡之作。“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二句,“龍舒本”、“杭州本”及李壁注本、“應刻本”、“何刻本”等皆未收入。葉夢得將蔡語轉述給薛昂,可見他對於薛編王集的過程非常瞭解。而“求之終莫得”,似可理解為“薛本”編成後,葉夢得曾經寓目,最終確認薛編王集也未能搜輯到此篇。薛昂是錢塘人,靖康初致仕後歸杭州[32],而葉夢得恰於靖康元年(1126)十月起知杭州,建炎二年(1128)罷。在此期間,二人必有交集。建炎元年(1127)八月杭州兵變,二人即首當其衝:“是日,杭州軍亂。(略)執守臣龍圖閣直學士葉夢得,詣金紫光祿大夫致仕薛昂家,(略)釋夢得而囚之,逼昂權領州事。”[33]薛家藏有薛編王集遺稿,故葉夢得可獲知篇章存佚之詳情。 葉夢得卒於紹興十八年(1148),自然無從得見王珏“杭州本”(紹興二十一年刻,詳下);《石林詩話》撰成於建炎年間[34],則“臨川本”(紹興十年)、“龍舒本”(紹興十年後)等,葉也無從獲知。他所見之王集,最有可能是“薛本”。是以將《石林詩話》所引出自王集的詩文,與“杭州本”對勘,可窺“薛本”之一斑[35]。 例如《詩話》卷上載: (王荊公)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四,其末篇有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以‘谷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後數日,復取本追改云:‘豈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里勝壺頭。’只今集中,兩本並存。[36] 此條所引前二句,出自王安石《次韻酬朱昌叔五首》其一;後二句出自《次韻酬朱昌叔五首》其三。“豈愛”,《詩話》諸本皆同,而“杭州本”、“龍舒本”等皆作“未愛”[37]。這兩句詩歌,葉夢得明言曾驗之于王集。由此推斷,他所見的“薛本”即作“豈”。今《石林詩話》共引王詩數十首,與“龍舒本”、“杭州本”對勘,頗有異文。 在薛昂奉詔編集外,王安石的一些詩文、學術論著一直以單行本刊行。學術著作方面,如官方刊刻的《三經新義》、《字說》,熙寧之前刊行的《洪範傳》、《淮南雜說》、《易解》[38]。詩文方面,則有以下流傳於世: 1、《奉使詩錄》。仁宗嘉祐五年(1060)春,王安石作為送伴使奉送遼使歸國,途中撰有三、四十篇詩歌。回朝後,王安石將這些詩歌編錄示諸親友,並寫下《伴送北朝人使詩序》: 某被敕送北客至塞上,語言之不通,而與之並轡十有八日,亦默默無所用吾意。時竊詠歌,以娛愁思、當笑語。鞍馬之勞,其言有不足取者,然比諸戲謔之善,尚宜為君子所取。故悉錄以歸,示諸親友。[39] 《王文公文集》卷七十《出塞》其二題下原注曰:“此一首誤在《題試院壁》,觀其文乃是出塞辭。《奉使詩錄》不載,恐脫,不敢補次之,輒收附於《入塞》之後。”[40]即明確提及《奉使詩錄》。《遂初堂書目》著錄有《王文公送伴録》、《王介甫送伴録》[41],此二書與《奉使詩錄》當為一書。今散見於文集中。 2、《手書詩》一卷。陸游《跋荊公詩》:“右荊公手書詩一巻。前六首贈黃慶基,後七首贈鄧鑄。石刻皆在臨川。”[42]這十三首詩是王安石的手書真跡,並刻石於臨川,今散入文集。 3、《建康酬唱詩》,一卷,《宋史》卷二百九《藝文八》著錄。據題名,當是王安石退居江寧後與友人弟子唱酬之作。 4、《半山集》,二卷。陸游《跋半山集》曰:“右《半山集》二巻,皆荊公晚歸金陵後所作詩也。丹陽陳輔之嘗編纂刻本于金陵學舍,今亡矣。”[43]《半山集》乃陳輔所編刻。輔字輔之,號南郭先生,丹陽人。“少負俊才,不屑事科舉。文辭雄偉,不蹈故常,尤工於詩。自號‘南郭子’,人因稱‘南郭先生’。(略)出入安石之門,安石厚遇之。(略)其他唱酬甚多,見《南郭集》中,蓋有《臨川集》所不載者。”[44]陳輔“學行甚高,詩文皆過人,與王荊公最雅素。荊公用事,他絕不自通。及公退居金陵,日與之唱和。”[45]他所編的這部《半山集》雖是選集,但因與王安石關係密切,其刊刻想必精審。 5、《半山別集》。汪藻《跋半山詩》曰: 《半山別集》有詩百餘首,表、啓十餘篇,乃荊公罷相居半山時老筆也。祝邦直作淮南學事司屬官時摹印,甚精。德興建節鄉人周彥直,舊從荊公學,亦用此集印行。余皆寶之。過江以來二十年,求之莫獲。頃見徐師川,云黃魯直讀此詩,句句擊節。公器之不可揜也如此。近觀《臨川前後集》,猶識其在集中者數十首,因擇出錄之,而表、啟不存一字,可惜也。然錄者極多舛誤,非不知其非真,但不敢擅下雌黃耳。今人謂公詩皆其少作,而此老筆無人辨之,尤悵然也。[46] 《半山別集》也屬選集,共收詩歌百餘篇,表、啟十餘篇,皆為王安石居半山時所作。刊印者祝廷,字邦直[47],括蒼人,紹聖四年(1097)進士及第[48],官至中大夫、衛尉少卿[49]。大觀三年(1109),祝廷以提舉利州路學事送吏部與合入差遣[50]。其摹印《半山別集》,當在此之前。另一位刊印者周廷俊,字彥直,信州弋陽縣人。“少力學自立,尤工詞賦”,以其子周執羔“策髙第,至大官”,得贈官為承事郎,凡十封為右朝奉大夫致仕。紹興三十二年(1152),年八十九,卒[51]。 5、《臨川詩選》一卷,汪藻編選。《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七著錄:“《臨川詩選》一卷。汪藻彥章得《半山別集》,皆罷相後山居時老筆,過江失之,遂於《臨川集》錄出。又言有表、啟十餘篇,不存一字。”[52] 除詩歌外,王安石的奏疏也曾由陸佃編撰成集。陸佃字農師,越州山陰人(今浙江紹興)。南宋著名詩人陸游祖父,王安石高足,《宋史》卷三百四十三有傳。英宗治平年間,陸佃曾至江寧受經於王安石。熙寧間,他對新法雖有異議,但在學術上則謹守師說,積極參預《三經新義》的修撰。哲宗元祐元年(1085)二月,遷吏部侍郎,修撰《神宗實錄》。修撰期間,“數與史官范祖禹、黃庭堅爭辨,大要多是安石,為之晦隱。”[53]王安石的奏疏,應當就是在此期間由陸佃編撰而成。今《續資治通鑒長編》中屢次提及陸佃所編王安石文字,共有八通奏劄,分別是:熙寧三年(1070)七月壬辰《答詔問馮京等處置事宜劄子》,李燾注:“此據陸佃所編文字。”[54]熙寧三年(1070)九月,《論陳襄不當除知制誥劄子》,李燾注曰:“安石論襄,據陸佃所編安石文字,末稱九月日參知政事王安石劄子。”[55]熙寧三年(1070)十一月《論交阯事宜疏》,李燾注曰:“安石奏,乃陸佃所紀者,不得其時,今因王珪劄子附十一月。”[56]熙寧五年(1072)二月《論秦鳳沿邊招納事劄子》,李燾注曰:“陸佃所編安石文字。”[57]熙寧六年(1073)正月《論宣德門事劄子三》,李燾注曰:“陸佃所編安石文字,有三劄子,皆論宣徳門事,今並附此。”[58]熙寧八年(1074)十月《論星變不足信劄子》,李燾注曰:“安石劄子,今據陸佃所編增入,劄子稱十月而無其日。”[59]這些奏劄均不載王集,而出於陸佃所編的王安石奏疏。尤褒《遂初堂書目》著錄《王文公臨川集》[60],又著錄《王荊公奏議》[61],後者當即陸佃所編。 據《西清詩話》,王安石曾批評李漢編篡韓愈文集時未予遴選去取,而作為其得意門人,薛昂編王集時又處於特定的政治高壓中,黨禁未除。可以想見,“薛本”所編詩文必定不全,有所篩選。除上述《長編》中八通奏劄不見於文集,其他一些涉及敏感政治人物的詩文,不予甄收,也在情理之中。比如,仁宗嘉祐年間,王安石與韓維、司馬光、呂公著並稱“嘉祐四友”,四人情好莫逆。他們彼此之間書啟往來,詩歌唱酬,數量必然甚夥。後因熙寧變法,四人在政治上分道揚鑣[62],而徽宗一朝,韓、呂、司馬又名列元祐黨籍碑之首,薛昂於相關詩文刪而不取,于情於理,都在所難免。如嘉祐二年(1057)五月,王安石離京出知常州,到任後曾致書呂公著,云:“以安石之不肖,不得久從左右,以求其放心,而稍近於道。”[63]這篇過度謙抑、稱揚元祐黨魁的書信,現存王集皆失收。 北宋末、南宋初,閩、浙間另有王集刊本流行,不詳所自。紹興十年(1140),詹大和於撫州刊刻王集,黃次山撰序,曰:“近歲諸賢舊集,其鄉郡皆悉刊行。而丞相之文流布閩、浙,顧此郡獨因循不暇。”[64]這個版本,可稱為王集的“閩浙舊本”。現存宋人著述中,似乎只有蔡絛《西清詩話》徵引的王安石詩文,屬於這個版本,由此可以略窺一二: 王文公云:“李漢豈知韓退之?緝其文不擇美惡,有不可以示子孫者,況垂世乎?”以此語門弟子,意有在焉。而其文迄無善本,蓋鬻書者誇新逐利,牽多亂真。如“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盞疏”,“吾皇英睿超光武,上將威名得隗囂”,皆元之詩也。《金陵獨酌》“西江空浪來天際”,《寄劉原父》“君不見翰林放逐蓬萊殿”,王君玉詩也。“臨津豔豔花千樹”,“天末海門橫北固”“不知朱戶鎖嬋姢”,皆王平甫詩也。此類不勝數。衆所傳諷者,多非公句。余每嘆惜於斯云。[65] 蔡絛是徽宗朝權相蔡京幼子,宋室南渡後雖遭貶謫而得享高夀。《西清詩話》成書于北宋宣和五年(1123),刊行後即遭政敵攻訐而興起西清詩案[66]。蔡撰《詩話》時,詹刻本(紹興十年)、“龍舒本”(紹興十年後)、“杭州本”(紹興二十一年)尚未刊刻,蔡自然無從寓目。而“薛本”最遲編成于宣和四年(1122),與《詩話》成書時間接近,蔡也未必得見,是以“(薛)昻亦曾奉詔編定其集,顧蔡絛與昻同時,而並未言及。”[67]《詩話》既曰“其文迄無善本”,又曰“蓋鬻書者誇新逐利”,則似乎宣和年間在“薛本”之前,已有王集刻本行世。以時間推測,這很可能便是“閩浙舊本”。 《詩話》中共引7首詩,蔡絛以為皆是偽作,而鬻書者誤收集中,“誇新逐利,牽多亂真”。今按,《金陵獨酌》《寄劉原父》二首,確非王安石所作,今王集傳世諸本皆未載。“春殘”二句出自《晚春》,王集各本中,只有“龍舒本”收錄,題注曰:“或云盧秉詩。”[68]“吾皇”二句,出自《西帥》,王集各本中,也只有“龍舒本”收錄[69]。除蔡絛外,釋惠洪也認定《春晚》是王禹偁(字元之)之作:“王元之詩曰‘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親酒盞疏’,今誤作‘睡起茶多酒盞疏’。”[70]《西帥》中用光武帝、隗囂之典,更切合于宋太宗遣將征黨項,而不契于神宗用兵熙河。而王安石字介甫(父),王禹稱字元之,二人之字極易相混。所以,這兩首非王安石作的可能性極大。“臨津豔豔花千樹”出自《臨津》。詩曰“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爭看綠衣郎”[71],指北宋進士登第後遊覽金明池,而王安國未曾登第,故此詩應為王安石之作[72]。“天末”出自《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寄親友》[73],王安國(字平甫)原作尚存,題為《金山同正之吉甫會宿作寄城中二三子》[74],故也屬王安石無疑。這兩首,現存王集各本均收錄,決非偽作。“不知朱戶鎖嬋娟”出自《上元夜戲作》[75],除《西清詩話》外,並無他證可以確定為王安國之作。 以上7首詩歌,有2首確是王作,2首確為他人所作,有2首他人之作的可能性較大,有1首真偽參半難以證實[76]。“閩浙舊本”將以上詩歌全部收入,且“此類不勝數”,也就難怪蔡絛感慨王集“其文迄無善本”了。 南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撫州知州詹大和在“閩浙舊本”基礎上,於臨川刊刻王安石文集,題作“臨川先生文集”,世稱“臨川本”。黃次山為之撰序: 紹興重刋臨川集者,郡人王丞相介父之文,知州事桐廬詹大和甄老所譜而校也。(中略)丞相旦登文忠之門,晚躋元獻之位,子固之所深交,而魯直稱為不朽。近嵗諸賢舊集,其鄉郡皆悉刋行。而丞相之文流布閩、浙,顧此郡獨因循不暇,而詹子所為奮然成之者也。紙墨既具,久而未出。一日謂客曰:“讀書未破萬卷,不可妄下雌黃。讎正之難,自非劉向、楊雄,莫勝其任。吾今所校本,仍閩、浙之故耳,先後失次,訛舛尚多。念少遲之,盡更其失,而慮歲之不我與也。計為之何?”客曰:“不然。皋、蘇不世出,天下未嘗廢律;劉、揚不世出,天下未嘗廢書。凡吾所為,將以備臨川之故事也。以小不備而忘其大不備,士夫披閱,終無時矣。明窗淨榻,永晝清風,日思誤書,自是一適。若覽而不覺其誤,誤而不能思,思而不能得,雖劉、揚復生,將如彼何哉!”詹子曰:“善!客其為我志之。” 十年五月戊子,豫章黃次山季岑父敘。[77] 詹大和字甄老,嚴州遂安人,登政和八年(1118)進士第,“歷直州楊子縣尉、監泗洲糧料院、河北河東路宣撫司書寫機宜文字、尚書水部員外郎、淮南路轉運使、知江虔撫三州,再知虔州”。詹于撫州刊刻王集後不久,便“卒于臨安客舍,年四十八,時紹興十年十月癸未也”[78]。據序所言,詹大和因見王集流行於閩、浙[79],而故鄉撫州反無暇刊刻,遂以“閩浙舊本”為底本,進行了一些校勘工作,並附上王安石的年譜,然後請黃次山撰序,予以刊刻。黃序稱此次刻本為“譜而校”,即言簡意賅指出“臨川本”是在“閩浙舊本”基礎上刊印而成。因刻於撫州(州治臨川),故世稱詹刻本為“臨川本”。黃序撰於紹興十年(1140)五月,而詹大和卒于本年十月。“臨川本”之所以“仍閩、浙之故耳,先後失次,訛舛尚多”,如此倉促刊刻,或因詹已染痼疾,自覺時日無多,“念少遲之,盡更其失,而慮歲之不我與也”。在這種情況下,再兼以“閩浙舊本”原非善本,“誇新逐利,牽多亂真”,“臨川本”的品質也就勢必難如人意。故同時代孫覿曰:“比臨川刻荊公詩文,王荊公文刻於臨川,贗本居十之一,而錯謬不可讀。”[80]後世對《臨川先生文集》的非議,主要是受到這些針對“臨川本”批評的引導。 “臨川本”的卷數,黃序未予交待[81],但前引汪藻《跋半山詩》曰:“過江以來二十年,求之莫獲,(略)近觀《臨川前後集》,猶識其在集中者數十首,因擇出錄之。”[82]汪藻卒於紹興二十五年(1155),此云“過江以來二十年”,則此跋當作紹興十五年(1145)左右。他將所見王集稱為“臨川前後集”,則既非“龍舒本”《王文公文集》一百卷,也非紹興二十一年(1151)王珏所刻“杭州本”《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而“薛本”又失傳,則應當便是詹刻“臨川本”。畢竟,詹大和的墓誌銘,便是其兄詹至委託汪藻所撰[83],對於詹刻,汪藻必然知曉。《通志》著錄有王安石《臨川集》一百卷、《臨川後集》八十卷[84],應當就是“臨川本”(“臨川本”自“閩浙舊本”刊刻而來,僅做譜校,則二者亦應相同)。《通志》成書於紹興後期,作者鄭樵主要生活高宗朝,卒於紹興三十二(1162)年,其著錄王集應是親眼得見。余嘉錫曰:“此必南北宋間有此別本,鄭樵親見之,故著之於錄。”[85]甚是。在此之後,歷代目錄學著作中,似乎只有焦竑《國史經籍志》卷五予以著錄:“王安石《臨川集》一百卷,又後集八十卷。”[86]然焦未必親見。 紹興十年至二十年間(1140—1150),在廬州舒城縣(今屬安徽),又有《王文公文集》一百卷刻本出現。紹興二十一年(1151),王珏於杭州兩浙西路轉運司刊刻王集,其題識曰:“比年臨川、龍舒刊行,尚循舊本。”“臨川”當指詹大和刻本,“龍舒”即此百卷本《王文公文集》。龍舒是舒城的古稱,因龍舒水流過而得名。據影印宋本,此龍舒本前後無序、跋,總目分上下二卷,其一百卷編次為:卷一至卷八為“書”,卷九為“宣詔”,卷十至卷十四為“制誥”,卷十五至卷二十一為“表”,卷二十二至二十四為“啟”,卷二十五為“傳”,卷二十六至卷三十三為“雜著”,卷三十四至卷三十五為“記”,卷三十六為“序”,卷三十七至卷五十一為“古詩”,卷五十二至卷七十七為“律詩”,卷七十八為“挽辭”,卷七十九至卷八十為“集句”,卷八十一至卷八十二為“祭文”,卷八十三至卷八十五為“神道碑”,卷八十六為“墓表”,卷八十七至卷一百為“墓誌”。其中,卷三十七至卷七十七詩歌部分,按“古詩”和“律詩”兩大類編次,不分律、絕和五言、七言,但每卷卻大致按照詩歌題材來分類,如唱酬、題畫、送別、詠史等。正文各卷又重出一遍細目,半頁10行行17字,白口,書口中間題書名簡稱、卷數,如“文集一”,下方為頁數,以及“胡木、孫 右、施光、阮宗、陳通”等三十餘名刻工姓名[87]。 王珏稱臨川、龍舒所刊行,“尚循舊本”。這個舊本,指的就是黃次山為“臨川本”所撰序中所謂“閩浙舊本”。或以為“龍舒本內容和薛昂初編本比較接近”,並無任何根據[88]。 紹興二十一年(1151),王安石曾孫王珏,時任右朝散大夫、提舉兩浙路常平鹽茶公事,於杭州刊刻《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世稱“杭州本”。題識云: 曾大父之文,舊所刻行,率多舛誤。政和中門下侍郎薛公、宣和中先伯父大資,皆被旨編定,後罹兵火,是書不傳。比年臨川、龍舒刊行,尚循舊本。珏家藏不備,復求遺稿于薛公家,是正精確,多以曾大父親筆、石刻為據。其間參用眾本,取捨尤詳。至於斷缺,則以舊本補校足之。凡百卷,庶廣其傳云。 紹興辛未孟秋旦日,右朝散大夫、提舉兩浙西路常平茶鹽公事王珏謹題。[89] 這段題語文詞簡潔,但所含資訊極為豐富。從中可見,北宋薛昂、王棣被旨所編的王集,因罹兵火,南渡後未能傳世。“比年臨川、龍舒刊行”的王集,即指詹大和的“臨川本”、龍舒本《王文公文集》;“尚循舊本”之“舊本”,即“臨川本”序中所謂的“閩浙舊本”。儘管北宋“薛本”因戰火不傳,但薛昂家仍有遺稿(薛是杭州人,南渡後定居杭州,紹興四年卒)。王珏因家藏“曾大父之文”不備,故求之於其家[90]。這些遺稿校訂精確,並多以王安石親筆、石刻為據(畢竟徽宗下詔編定,而編者薛昂是王安石高足,又與蔡京、蔡卞兄弟關係密切,王棣則是王安石長孫),又參以眾本,但仍然有所斷缺[91]。於是王珏根據所見“舊本”補校足之,共有百卷。這些舊本,應當包括“臨川本”、”龍舒本”以及“臨川本”序中所謂“閩浙舊本”。 綜上所述,王珏“杭州本”主要依據的,是自家所藏王安石文,以及北宋薛昂所編王安石文集的遺稿。而詹大和紹興十年(1140)所刻“臨川本”、紹興十年(1140)後行世的“龍舒本”,以及“閩浙舊本”,王珏在刊刻時曾予以參校補足。至於“補校足之”的詳情,則不可知。例如,“龍舒本”中有多篇詩文,即為現存的《臨川先生文集》系統所無,而其中往往真偽參半。 王珏所刻“杭州本”,原本僅存殘帙,而元、明遞修本有十餘種。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有兩個“宋紹興中刻本”《臨川先生文集》殘卷: 這兩個殘本書名《臨川先生文集》,各卷細目緊連正文,行款半頁12行行20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黑魚尾,書口中間題寫書名簡稱及卷數,如“臨川集六”、 “臨川集五十二”,這些都一一相合。書口下方題寫的刻工姓名,就二本共有的卷五三、五四、五五這3卷來看,“金升”、“方通”、“金彥”。[92] 臺灣“國家圖書館”藏有“杭州本”殘卷,卷三十七至四十九、卷六十一至六十九,有“沅叔藏宋本”、“沅叔審定宋本”、“雙鑒樓主人珍藏宋本”、“傅印增湘”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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