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自开国至大观年间(960-1110),承平日久。宋徽宗以为“功定治成,礼可以兴”,着手编撰《宣和博古图》,作为指导礼器制造的样本。政和三年(1113),宋徽宗开始大规模制造“郊庙禋祀”祭器。当年及稍后制作的仿古礼器,数目浩瀚,时称“新成礼器”。“新成礼器”材质有铜、陶瓷、竹木之分。太庙祭器惯用铜器,而祭祀天地(包括郊坛、明堂大礼)则惯用“陶器”。祭祀天地“以素为贵”,遵循古礼的“尚质贵诚之义”,故而采用陶器。祭祀天地是国之大事,新成礼器中存在大量“陶器”,绝无疑问。而陶器生产,当然需要“置窑烧造”,此即北宋官窑。
靖康亡国,大量礼器、法器为金人所获。建炎三年(1129),宋室仓促渡江,礼器“尽皆散失”。然而国家“不可一日无祭祀”,绍兴元年(1131)、四年的两次明堂大礼所需的陶瓷祭器,即临时命令余姚县烧造,尽管一切皆是草创。绍兴八年(1138)后,天下初定,临安城(今杭州)成了南宋事实“都城”。为粉饰太平,除了明堂礼,郊祀礼、宗庙礼也渐次恢复。朝廷对祭器及陈设器皿的需求激增。既有“北宋官窑”故事在先,舍近求远向别处需索,既无必要,也不利掌控,在临安城内或其附近创设新官窑便提上了日程。
叶寘《坦斋笔衡》载:“政和间,京师自置窑烧造,名曰官窑。中兴渡江,有邵成章提举后苑,号邵局,袭故京遗制,置窑于修内司,造青器,名内窑。澄泥为范,极其精致,釉色莹澈,为世所珍。后郊坛下别立新窑,比旧窑大不侔矣。”这是关于南宋官窑最明确的记载,近年不断得到考古发现的佐证。郊坛下官窑位于杭州南郊乌龟山,经两度考古发掘,对其厚胎一次釉、薄胎多次釉两类制品已有明确认识。两类制品代表了郊坛下官窑早、晚两期的特征。多次施釉制品是晚期作品,呈“紫口铁足”的外观,胎土呈黑灰或黑褐色,施釉较厚,有粉青、米黄等多种色泽,是南宋官窑典型制品。器型除习见的碗、盘、碟、洗外,更有仿商周秦汉古器式样的器物,显然受了当时帝王及时尚推崇的“仿古复古”风气的影响。一般认为,这些“古典”器物是朝廷使用的祭器或陈设器皿。官窑为朝廷需求而专设,不以商品销售为目的,生产不计工本,所以其产品与民窑既有“精粗之分”,也有“文野之别”。学术界对于修内司官窑长期聚讼纷纭。20世纪末杭州万松岭一带发现老虎洞窑址,出土的制品多数符合“官窑型器物”的特征,釉色粉青、釉质醇厚、莹润如玉、胎色灰黑,外底留有芝麻钉大小的支钉。近年在老虎洞窑址的整理过程中,更确认了一批南宋遗物,更发现“修内司窑置庚子年……匠师造记”铭文的荡箍(制瓷工具配件)。老虎洞窑址地望邻近南宋宫城,与文献记载庶几相合,在南宋时期烧造青瓷当无疑义。
传世另有一批瓷器,面貌接近“紫口铁足”的南宋官窑器,明代以来被称为“哥窑”,同样享有盛名。“哥窑”窑址迄今未见,一般认为,“哥窑”是元代以后浙江境内烧造的仿南宋官窑制品,故有“官哥不分”之说,加之长期的神秘化演绎,哥窑的真实情形,几乎不可究诘。明清笔记及某些方志,认为哥窑为南宋时期的龙泉章生一所出,富于传奇色彩,学者一般不予采信。
元代孔齐《至正直记》“窑器不足珍”条,提供了有一条重要线索,“乙未冬在杭州时,市哥哥洞窑者一香鼎,质细虽新,其色莹润如旧造,识者犹疑之。会荆溪王德翁亦云,近日哥哥窑绝类古官窑,不可不细辨也”。明·高濂《遵生八笺》也说“官窑品格,大率与哥窑相同”,“窑在(杭州)凤凰山下,……哥窑烧于私家,取土俱在此地”。意思是,“哥哥窑”或“哥窑”可能均出产于杭州的南宋官窑旧址,只不过“官窑”烧于官家,哥窑烧于私家。南宋官窑和哥窑的许多问题,至今未有确解。但有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在今天的杭州城区范围,宋代以前并无制瓷传统。而宋元时期,却突兀地形成了一个颇具特色的青瓷系统,制品面貌高度统一。显然,这是宋室南迁背景下的产物。宏观地看,修内司官窑、郊坛下官窑及元代杭州城内对南宋官窑的仿造行为,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
官窑瓷器以古典文雅的造型、温润如玉的釉色、灰黑坚致的胎骨著称,“郁郁乎文哉”的特性是青瓷艺术的典范,这些都建立在釉料配方、素烧工艺、胎料改进的基础上。系列的工艺革新,是宋室南迁后南北方制瓷工艺交流、融合的结果,这是南宋官窑工艺最值得关注之处。南宋官窑温润如玉的乳浊釉青瓷,与越窑传统玻璃质青釉有别,并非浙江本地的传统。北宋晚期,河南汝窑最早出现了呈色“天青”、“粉青”的乳浊釉青瓷,当时的历史背景,大略如《坦斋笔衡》所说“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既而朝廷又在京师(汴京)设置“北宋官窑”,虽无可靠实物,推测北宋官窑器物也是天青色的乳浊釉。南宋朝廷在临安城“袭故京遗制”建立“南宋官窑”,将这独特的青釉工艺移植到南方,并落地生根。从乌龟山的郊坛下官窑、老虎洞窑址(“修内司官窑”)的发掘情况看,制品基本上是这类“官窑型青釉”。但是,窑炉结构均采用南方传统的龙窑,而非移植北方传统的马蹄形窑。这是南、北方工艺融合的典型反映。 南宋官窑郊坛下遗址(图片源自南宋官窑博物馆)
南宋官窑传承汝窑(包括北宋官窑)的乳浊釉青瓷和支钉烧造等基本工艺。从器物造型和工艺的一致性来看,南宋官窑最初的生产,可能有南渡的北方窑工参与。但是,南宋官窑取材于杭州凤凰山附近,胎土的颜色、质地与汝窑自然有所区别,比如南宋官窑器物典型的“紫口铁足”特征,就为汝窑器所不具备。至于器形的丰富性,较汝窑也有长足发展。“紫口铁足”瓷器,具有薄胎厚釉的特征,许多器物的釉层,甚至比胎骨还要厚几倍。厚釉的形成,需要“多次上釉”的素烧工艺,老虎洞窑址的素烧炉为北方传统的马蹄窑类型,这样看来,该工艺来自北方,只是在南宋官窑得到了充分实践。这种方法,使釉层可以均匀的增厚,从而改良了釉面的质感。假如说越窑青瓷“如冰似玉”,多少还会有一点文学描述的色彩,但是形容南宋官窑青瓷“温润如玉”,则实至名归。“薄胎”器物的烧成,仰仗于胎土的“二元配方”, 即以优质瓷土掺和高铁质的紫金土糅合而成。这同样是越窑不曾有过的工艺,此项改进绝非仅仅是坯料配方的简单改变,更会引起成型、烧成环节的一系列变革。青釉在坚硬、薄削的灰黑胎的衬托下,愈显深沉。
杭州老虎洞窑址出土的南宋官窑盏托
南宋官窑造型典雅,多取材商周秦汉礼器造型。明人高濂《遵生八笺》卷十四《燕闲清赏笺》说,官窑器“论制如商庚鼎、纯素鼎、葱管空足冲耳乳炉、商贯耳弓壶、大兽面花纹贯耳壶、祖丁尊,皆法古图式进呈物也”,并认为这些典雅的器物为“官窑第一妙品”。我们甚至可以不必细致描述南宋官窑成型工艺的匠心巧思,光看《遵生八笺》开列的光怪陆离的单子,就会有真切感受。
叶寘《坦斋笔衡》曰“本朝(指宋朝)以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陆游《老学庵笔记》亦曰“故都时定器不入禁中,惟用汝器,以定器有芒也”。所谓“芒”,实际上是指定瓷的色调及其过强的玻质感,故“不堪用”。这说明,北宋中晚期开始,朝廷在重大礼制活动中青睐青瓷器,而排斥白瓷器,在陈设器具中也可能同样如此。这是宋人的价值观、审美观——以青为美、以青为贵,即所谓“宋瓷尚青”。宋人缘何“尚青”?朝廷对陶瓷器倚重,必然对其品质有更高要求。汝窑天青釉瓷器(即官窑型青釉)的出现,因了宋朝君臣对“玉质感”的喜好。天青釉与传统玻璃质青釉不同,施釉较厚,具有乳浊感,更有“玉”的质感。玉器在传统礼制中的地位以及为文人阶层喜爱的情形,自不待言。但是,宋代常见玉材并非来自西域的“白玉”,而是本土出产的“珉玉”,即“青玉”。所以,宋人认为“青”是玉的颜色,乳浊釉青瓷最能体现玉的质感。青色瓷器是祭祀天地典礼“尚质贵诚”的理想载体。宋人非但认为“玉色为青翠”,更认定青色为“象天之色”,即上天的颜色。宋人因为爱玉而重玉的质感与色泽,因敬天而崇尚青色,此为“宋瓷尚青”之由。显然,天青釉较白釉更接近“玉”的外观,更加符合祭祀天地“尚质贵诚”的要求。于是,天青釉瓷器成为朝廷的首选,白瓷逐渐被舍弃。明乎此,我们才能理解南宋官窑为何如此孜孜追求青釉效果,致使工艺繁复到空前程度。
关于修内司官窑器物,《坦斋笔衡》说“澄泥为范,极为精致,油色莹润”,稍显抽象。明人曹昭《格古要论》卷七《古窑器论》曰:“官窑器,宋修内司烧者,土脉细润,色青带粉红,浓淡不一,有蟹爪纹,紫口铁足,色好者与汝窑相类。”据文献记载,南宋官窑曾烧制“尊罍、牺尊、象尊”之类礼器。据老虎洞、乌龟山窑址的发掘情况看,产品中有大量仿商周秦汉古器的鼎式炉、鬲式炉、簋式炉、奁式炉和各式花瓶。这些器物多属礼器、陈设器皿、清供雅玩,这在北宋时期或同期民窑中是看不到的,显然是北宋晚期以来在礼制和日常生活领域“刻意复古”的产物。南宋官窑生产专供朝廷祭祀与日用,不是商品性生产,生产成本一切责之有司或民间。所以,官窑有不计工本、力求完美的特征。而民窑的商品生产,须在成本与利润之间权衡。因此,官窑与民窑之间,除了“文野之别”外,也必然存在“官民之别”与“精粗之别”。南宋官窑的鼎式、簋式、鬲式炉,以及投壶、蒜头壶、玉琮、铜觚式样的瓶具,其祖形均为商周秦汉古器。这是朝廷“复古”、“重祭典”背景下的产物,多数本身就是朝廷的陶瓷祭器。即便在今天,古器式样的炉具、花瓶、烛台仍然是各类神祇之前常见的供奉器具。
然而,南宋时期,古典造型的炉具、花瓶既可以是居庙堂之高的祭器,也可以是文人书斋的案头陈设,甚至是一般人家的清供雅玩。在“崇古、复古”的时风之下,造型古典的器物首先在宫廷庙堂中采用,既而向中下层社会普及,深刻影响了世俗日常生活。世俗生活朝“雅致”、“郁郁乎文哉”的方向转变,这一趋势在南宋时期表现得很明显。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