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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浩宇丨章太炎《民国谑史》考辨——太炎集外文钩沉之一
来源:书目文献微信公众号  作者:孙浩宇  日期:2022-01-13

注:本文发表于《现代中文学刊》2021年第6期,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孙浩宇老师授权发布!

章太炎《民国谑史》考辨——太炎集外文钩沉之一

孙浩宇

摘要:民国时有传言,章太炎曾作游戏笔墨,但极少见。《民国谑史》是“滑稽文”三篇,与一般游戏笔墨尚有区别。从文本形式、背景及内容看,从写作情境及相关人事脉络看,此文确系章太炎所作,而全集未收。

关键词:章太炎、滑稽文、《民国谑史》、集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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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章太炎的笔名或署名,汤志均曾有较细致的关注,其中“亡是公”一名,《章太炎年谱长编》称见于上海图书馆藏《与吴君遂书》手迹。查2017年马勇所整理的《章太炎全集·书信集》“与吴君遂”14通,时间在1901-1903年间,并未见有“亡是公”落款,抑或汤氏所见并不在此中。今翻《游戏杂志》1914年第2期有署名“亡是公”的文章三篇:“民国谑史之一”《楼里春秋》和“民国谑史之二”《新长短书》,后者又包括《名妓乞嫁高僧情书(仿陈某上书大总统自荐为国史馆总裁大意)》《高僧答名妓绝婚情书(仿吴君辞勋位电文)》。从文本形式、背景及内容,写作情境,相关人事脉络看,三文与章太炎颇多契合,那是否确系太炎所作?尚需细作考证。因是集外文,故照录原文于前:

民国谑史之一 楼里春秋

(经)元年冬十二月,甲子,我征北团帅师次于楼,楼人张飞、赵云来袭,我师败绩。丙寅,警军复之,获赵云。

(传)元年者何?新国之始年也。曷为不书春王?共和无王,则以为忽焉,已十二月焉尔。我者何,亲之也。亲之则曷为不书大夫与爵姓氏族?讳之也。其事曰征其地,曰北,而团糟如故,故讳之。楼地咫尺间,声色集,苦乐不均,不当次而次,以示怠。犹曰:徒有此次云尔。张飞、赵云非楼人,曷为能来袭?次有以召之也,既召,败而不能复,乞怜于警军,征北团之辱甚矣。故书获以绝于征北团,深恶征北团之能召祸而不能弭也。(右母羊传)

(传)初,牛吹公闻北人之叛共和而怒,欲大会金革之士以征之,征旅于周京。京人魏因用请见。其乡人曰:“兵凶战危,非自全之进也,我将饮酒而已,朝夕不相及,何以征为?”因用曰:“子为农夫,恶乎知国事?吾之应召而往,岂必牺牲生命以求战哉?苟有利焉。吾惟假手于此以行乐。夫骄奢淫佚,俳优好弄,兵所习也;禽孥打降,叫号跳掷,兵所能也。吾将有以快吾志焉。”遂入见牛吹公。使治军,乌合而团之,故曰征北团。冬十二月,魏因用帅征北团次于楼。楼有幻人焉,善俳优之剧。魏氏闻而好之,使告于楼人曰:“请君以士为戏,予凭拭而观之。”诸团人亦寓目焉。楼人对曰:“寡君广德,当令中军帅张飞、上军帅赵云治剧于长板坡之野,苟亦顾而乐之,君之惠也。若其玉兰美艳,一清善舞,必使致力于军前。如天之福,两军相见,不得以一拳相加惠,苟渝此盟,幸无所辱命。”魏氏闻使者言,欲遣之。左右皆怒曰:“不可遣也,而傲大将,楼之蠹也。”魏氏曰:“吾欲试之。”遂往,陈剧而观焉。楼人闻魏氏左右怒,皆匿不出。玉兰不知所往。一清出见团人,皆斥之,一清不从,魏氏及团人怒,责以贿免,楼人亦不欲,争相诟厉,张飞、赵云突自后出击之,我师不能御,遂大溃,魏氏伤股,团人几歼焉。丙寅,警军闻团人告急,帅师往复。未及,而赵云偏师耀兵于河津,桀石以投人,且呼曰:“欲勇者,贾馀勇。”警军不敢前,军吏检察进曰:“赵氏可禽矣。”盍逐之。既获,或问其故。检察曰:“一殴作气,再而衰,三而衰。攻人之不备,以至于再三,犹自谓馀勇,骄怏已甚,气实竭矣,能无禽乎!”君子曰:“魏因用可谓自辱矣,举征北团之力,而败于幻人,胜之不武,弗胜为笑。牛吹公之知殆不如豚,豚犹能卫其尾。”(左传)

民国谑史之二 新长短书名妓乞嫁高僧情书(仿陈某上书大总统自荐为国史馆总裁大意)

伏以重重帝纲,转转金轮,孽障难除,妖淫自缚。然而生有自来,夙悟无遮之妙谛,住云如是,能参空色之真禅。虽如破戒摩登,宁背慈悲我佛。是以珠林宝相,亦曾为婆塞长斋,禅榻鬓丝,更许我维摩作伴,叶小鸾写经慧业,弟子归依;鸠盘茶说法因缘,菩提变相。大师闻之,得毋谓妾为野狐禅乎。抑知民国庄严,众生平等,妾既自比于良家之子,大师亦侪于勋戚之臣。盖大师不忍众生苦海而援度,妾亦不忍大师之孤独而布施,义有同源,道无二致,庶几拈花微笑,得散花之天女而益章,走火悟源,对出火之青莲而解脱,大千世界,乐此刹那,是无等等咒,般若波罗密。

高僧答名妓绝婚情书(仿吴君辞勋位电文)

昨获南中枉书,知大优婆夷忽有凡心,欲效天女维摩故事,贫僧久空色相,于男女爱情,尚极端反对,何论肉欲?我等苦行头陀,自以孤独园为世界极乐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安肯如人间夫妇,悲欢离恨,自沈孽海,绮情不纤,阿鼻立堕矣。非惟不见不闻也,至于婚之一字,他僧非所知,若问贫僧,不啻当头棒喝,何来此清夜钟声,令我惊觉。即使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一切灭度。至于恒河沙数,而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梦想究竟中。绝无此等色相,不然,何以能入众生一切苦中,而能一切灭度也。愿大优婆夷等抖擞精神,能度众生,脱离孽海,勿更以魔障为正道,驱贫僧入地狱,狂言无状,慈悲原恕,广种福田,得成正果。

一、文本与史实之契合

上述三文属于“滑稽文”。民国报刊“滑稽文”蔚然大观,但相关研究还不够。“滑稽”在中国文化与文学精神中源远流长,至迟可追溯到《史记·滑稽列传》,所谓“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1]传统礼乐、文化乃至文学精神都是一以贯之的,以文教旨趣论,六经各有其方式与关注的侧重,但其道归一,自然“滑稽”精神也在其中。而司马迁所讲“谈言微中”对于“滑稽文”最是紧要,比汉赋之刻意为“劝百讽一”甚或高明。以上对于推崇古文的章太炎是再熟悉不过,当然也包括鲁迅。明乎此,便会清楚“滑稽文”与报刊上一般的笔记、丛录、剧谈、菊部、花部等消闲文字、游戏笔墨在旨归上何其不同。而与西方传入的有意为幽默的方式和形式也颇有差别。

《楼里春秋》在形式上颇为郑重,一“经”两“传”,不是精于《春秋》者很难有此谋篇布局。饶有趣味者又在设置“母羊传”置于“经”与“左传”之间,我们知道,章太炎讲古文经学,康有为讲今文经学,太炎与康梁的离合,双方学术路径的不同是重要原因,所谓“正如冰炭矣”[2]。上文措置“母羊传”,正是一“滑稽”,而将“左传”置于其后,则是拨乱反正、归根结蒂之义。清末民初,如此津津于古今文之辨者,舍太炎,微斯人。

为何是“楼里春秋”?根据发表时间,三文写作应不晚于1913年末、1914年初。1913年8月,章太炎“念京师、上海皆不能避袁氏凶焰”,于是“冒危入京师,宿共和党。戒严副司令陆建章以宪兵守门,余不得出”,开始被监禁,此后直到1916年6月16日“果以院令撤警”,才恢复自由并得以离开北京。[3]可见,此下半年章太炎恰是楼里度春秋,并无自由可言,此现实处境与上文所设情景正相合。不过,这或许只是章太炎触景生情的背景。半年间,“不佞虽在风尘,周身之防亦密,比惟日览文史,聊以解忧”“惟有终日杜门,自娱文史而已。”[4]章太炎所“自娱文史”者,并不局限于眼前困厄,而是从自身经历出发,对民国肇造诸往事进行回顾反思,即“楼里话春秋”之义。

《楼里春秋》所隐喻的民初故实指什么呢?按《章太炎自订年谱》,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职临时大总统。其政令“不出百里”,孙氏只得日日到清凉山骑马。然而政府中湘粤浙之派系已分,争权夺利以致暗杀。陶成章之死,章太炎芥蒂尤深。汉冶萍事件,孙氏与章太炎嫌隙加大。至于黄兴,章太炎对其行事虽多有不满,但仍认为黄氏更能“辨义利,有常识,爱军吏”。[5]在南北问题上,章太炎主战而不主和,也不同于南方诸人。迨至清室退位,袁世凯被选为临时大总统,在定都问题上,章太炎主张在北京,与南方诸位又生龃龉。章太炎知人论世常以道义为先,其去孙政府之“枢密顾问”而就袁政府之“高等顾问”,亦在于此。对袁氏推翻清室,经略漠北之功,章太炎深表赞同。而袁氏对章太炎之学识满腹与乐于谋划也自有认可,这或是太炎其后罹患之因。[6]章太炎对党派风起,内卷之害,向所不满。以政治家论,章太炎重道义甚于权力、势力,是其高尚,亦是不足。如《张謇日记》(1912年5月7日)所言“连接章函电,槎桠特甚,乃知政治家非文章之士所能充”[7],张继也有类似评价。章太炎渐为南北两方所不容,“或诋余为逢迎袁氏,至竟孙、黄及袁氏皆以不能容忍,相随挫败”。是年中,章太炎始转向黎元洪,其贬视袁氏也自此起。章太炎与袁氏不合,正与袁氏与张之洞不合相类,一方为清流,一方为摸爬滚打之斫轮老手,其道不同。[8]

以上是《民国谑史》展开前之一段历史,民国肇造,孙中山去位,袁世凯掌权,此正章太炎等革命党人本所不愿,所以说共和而未得,即文中所称“共和无王”。战场是政场,政场如战场,清民之际,党派纷起,诡谲无常,所以讲“则以为忽焉,已十二月焉尔”。四月至十二月,章太炎多数时间在北京,处于党派争斗漩涡之中,是直接的参与者、见证者。政争,无非是立场与制衡,在多方势力中实现政治目的和自我价值。民初政争之根本在于南北权势之交替,所以文中讲“初,牛吹公闻北人之叛共和而怒,欲大会金革之士以征之”,所以成“征北团”,即指政府组织及党派由南迁北及南北谈判诸事。文中“母羊传”与“左传”二节立场有所不同,一在“亲之也”“讳之也”“故讳之”,其中“征北团”“牛吹公”“魏因用”之名讳都不径说;一则是章太炎之立场,对所谓“团糟如故”直言为“乌合”,此正指南北党派之离合纷扰。在1912年7月17日(六月初四日)给《大共和日报》钱芥尘、王伯群的信中,章太炎称为“乌合之众,恐难以御大敌也(太炎注:从前立宪派惟是乌合,故无成效,殷鉴不远)”,[9]可以为证。又,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记,十二月间“孙中山先生来京,章太炎正膺东北边防使之命,项城大宴孙、章,予亦陪席。席间畅谈论东北西南开发之策”[10],政治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其变幻无常,于此条可见。至于文中其他细节,无关主旨,不再索隐。民国公案,各执一词,章太炎以“经”“母羊传”“左传”的形式从不同立场次第展开,形式与内容层见错出,相得益彰,尽得滑稽之旨。

《长短书》所比附的两段史实皆与章太炎密切相关,二事亦此期太炎最为人所关注者。其一“陈某上书大总统自荐为国史馆总裁”。陈某疑是陈衍,按《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其1907年至1916年底在京师大学堂及其分科大学讲经学、史学与文学,期间“朋友之多”,多“文酒之乐”,随着1912年开始在梁启超所编的《庸言》杂志上发表《石遗室诗话》,其诗坛核心地位与领袖作用“盛于四方”。[11]不过,查今《袁世凯全集》未见对应的回复文章。后来袁氏将国史馆馆长颁给王闿运,陈氏则颇多不屑。而陈衍与章太炎,因缘亦多。据称“陈氏与孙仲容、章太炎二氏,时人称为‘海内三学者’,鼎足而立,因各有所长也。当陈氏游于张之洞幕中,张氏至重其才,尝与相酌,偶问陈氏以海内学者能称几何。陈答以孙章二氏,且力称二人才行,今世唯与其匹者”[12],而“晚年在苏州作寓公,与章太炎、金松岑辈文酒流连无虚日”。[13]

袁世凯颁布官制后,用人的各种风议时见报端。如1912年5月12日《民立报》载《不认章炳麟为国史院长》;7月22日槟榔屿《光华日报》载《章炳麟运动教育总长》,[14]等等。其中尤以章出掌国史馆的传说最久,除了《民立报》,同年5月9日《民权报》载署名“民畏”的时评《反对国史院长——袁世凯用得着章炳麟》;11月3日天津《大公报》载《国史馆总裁未定》及“无妄”的《闲评》:“国史馆总裁一席,前本有以章炳麟充任之说,嗣章君力辞不就,并保荐屠寄自代。屠君在中国甚有著述。惟现在杨晳子保荐师王壬秋,国务员中又有保荐汤蛰仙者,故未定局。”“国史馆总裁一席,为今日闻人共逐之鹿,北京政界哄传,堪膺此选者,颇觉实繁有徒:曰章炳麟,曰梁启超,曰王闿运,曰杨度,曰吴敬恒,曰汤寿潜,曰屠寄之数人者。”1913年11月4日第14636號《申报》“要闻二”载《章太炎将游青岛》,讲:“章太炎氏来京后举动颇不自由,(略)又闻湖北黎副总统因纂修国史有关巨典,故于日前曾有电致政府,推荐章太炎氏堪胜编纂国史之任,并另与章一电,亦系邀其允任斯职,惟章对于时事诸皆澹然,当已向黎副总统复电,辞不胜任,决计往青岛矣。”直至1916年12月16日还有林森等上黎元洪《请任章炳麟为国史馆馆长函》,其中称“余杭章炳麟先生具多见多闻之姿养,至大至刚之气,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道足以俟百世而穷于一时,学足以济万物而掩于具文,岿然灵光,众流宗仰。(略)章先生筚路蓝缕,孕铸共和,躬被五毒,日营八表,若得成民国史一编,代春秋而起,维持不敝,亿万斯年度。(略)章先生学古通今,因革损益,必有最紧密完善之义例,镕欧冶美,蔚为大观。(略)惟是经国盛业,固非大儒莫辨,而选贤任能,尤赖元首之明天时、人事、国运、史例、际会若斯。(略)议员等公意,以为馆长一席,微章炳麟先生莫属”。[15]为羁縻太炎,袁氏曾委托赵秉钧跟章太炎谈过掌国史馆事,然太炎志不在此。至于作《与某君书陈不愿任国史馆长事》[16],已属后话,不赘。

要之,民国初年报纸或为党派之争,或为广告效应,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者,不乏其数。就事而论,其时章太炎寓居京城,难免也为似是而非之报纸消息所误导。对于章太炎,国史馆馆长确系当时最受热议的一个职位,其留意各方消息也属自然。

 其二“吴君辞勋位电”。吴君,即吴稚晖。《致袁世凯辞勋位书》:“昨见报纸谰言有黎副总统提议,赠授书生勋位之说。敬恒狂妄,于勋位之名目尚极端反对,何论授受!我等在民国为百姓头衔,自诩极品,安肯受公等公仆之勋位者!令朝下,夕痛诟矣,非惟不谢不感也。至于勋之一字,他人吾不知,反问敬恒,敬恒骇汗如雨,何来此不祥之声,令我腾笑举世!即挫我骨,扬我灰,使最高明之化学家分析化验,必不夹杂一毫此等梦想之分子。不然,如何敢抱一头两腿,强颜游行于光天化日之下耶?切盼公等宝贵精神,专注于国难(其时发生俄库问题),勿更以揶揄为消闲,侮弄书生。狂言死罪,伏维亮恕。祗请政安。十二月十日(民国元年)公民吴敬恒谨上。”[17]妙人妙文,极尽“滑稽”之能事。此文《袁世凯全集》中自然亦无回应,或其文仅是见诸报端而已。

章太炎对于民初授勋事之关注,殆因吴稚晖而起。与吴书同时,1912年12月23日章太炎《与王揖唐书》:“稚晖辈决意辞勋,彼自无政府党,亦未尝艰难困苦;弟则不为此矫情干誉之事。盖赏功论罪,政理所先,图一己之名,使他人亦不得不相牵而去,此乃于德道强人,失政治之理,负志士之心,必不为也。(略)盖闻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祁奚所以为直;小曲辞让,非大人所为,故为君道其梗概如此。十二月廿三日。”可谓针锋相对。章太炎与吴稚晖因为“苏报案”一生结怨,终不释怀。辞勋书之举,时辈如孙中山、黄兴、梁启超、张謇等皆有,章太炎独举吴氏,自是“滑稽文”对“滑稽文”,但也难免让人念及二人纠葛。

对于《民国谑史》,章太炎本有持续写作计划,但随着此后被转移至龙泉寺境遇日坏而不得不中辍。排比期间章太炎与夫人《家书》,可知半年间其处境、心情的起伏变化极大,“愤慨既极,惟迎诗以自遣(略)都中豺狼之窟,既陷于此,欲出则难纵驱,委命无此耐心,故辄愤愤图自决耳”“与彼(袁世凯)业已破面,惟有以死拒之”。[18]如刘勰所讲:“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19]此间磨难、痛苦、煎熬,以及读书、写作的自遣,斯人斯时斯文,又是较为相契的写作心境与写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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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事脉络之契合

《民国谑史》缘何会出现在《游戏杂志》上,此间尚有故事可寻。

《游戏杂志》可称中国游戏杂志鼻祖,其1913年11月30日创刊于上海,1915年停刊,共出刊19期。由王钝根、陈栩(天虚我生)主持编辑,中华图书馆发行。中华图书馆是个出版发行机构[20],民国初年由叶九如创办,主要编辑还有王文濡、孙静庵、王大错、周瘦鹃等,出版有梅曾亮、龚自珍、曾国藩、王闿运、吴汝纶、康有为、章太炎、梁启超等近人诗文集,其中《章太炎文钞》即由孙静庵编辑。该社最大的特色是编发游戏杂志,除《游戏杂志》,还有《自由杂志》《礼拜六》《香艳杂志》[21]《戏考》《戏学指南》等,陈栩、孙静庵等也编著出版有多种戏剧小说。[22]所以,该刊虽然以“不谈政治,不涉毁誉”[23]为标榜,但难免有借“滑稽文”别作寄托者。章太炎所作即属此类。

从1897年离开杭州诂经精舍到《时务报》,章太炎在上海时间颇长,尤其是报刊出版业,人脉颇多熟悉。像王文濡,至少从1900年初章太炎在《苏报》时两人已经熟悉,[24]王氏先后与黄人、刘师培经办国学扶轮社,1910年出版《章谭合钞》,该本可视作后来孙静庵编辑《章太炎文钞》的依据。王与章的契合在于国学,而孙与章在精神上的默契更多。

对于孙静庵,冯自由《兴中会时期之革命同志》[25]、谢国桢《瓜蒂庵小品》、梁淑安《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近代卷》、邓绍基《中国古代戏曲文学辞典》等多有著录,可知其革命与文学的两重身份,至于研究,赵永良、左鹏军、郭浩帆等历有所涉。兹主要参酌《无锡名人辞典》[26]略述其生平。孙静庵(1876-1943),江苏无锡人。名寰镜,字静庵,又作静菴、静盦、静安,别号民史氏、寰镜庐主人,室名栖霞阁。1900年进入上海报界,以鼓吹共和为宗旨。1904年入兴中会,任《警钟日报》主笔,与章太炎、蔡元培、柳亚子等相过从,与南社陈去病创办《二十世纪大舞台》,以文字鼓吹反清革命。1910年为《无锡竞志女学杂志》撰《发刊词》。辛亥时曾在家乡响应革命。民初为《大共和日报》及《无锡教育杂志》撰稿。1915年与妻子胡旡闷编辑《莺花杂志》,出版3期,由中华图书馆发行。后回无锡创办戏馆业及园艺研究所。

关于孙氏其人,1915年2月无名氏所作《〈莺花杂志〉慨辞》有所绍述:静安固非常人也。忆十五年前,举国士大夫方梦梦埋头举子业,静安已深鄙之,乃背其师,弃八股文于粪秽中,潜遁海上,厕身报界。鼓吹共和宗旨,日成数千言,无所忌讳,蕲蕲然见头角,颇著声于当时。后忽不乐居此,投笔而归,遍寻前朝秘集、说部丛书,日孜孜其间,穷岁月不休,成《明遗民录》若干卷,《夕阳红泪录》若干卷,其他著述甚夥,多发挥匡攘之义。逮辛亥八月,鄂渚举义。静安喜溢眉宇,桑梓响应,颇尽力焉。然则静安者,岂独雄于文,亦勇于义者也。寒暑倏更,风云陡起,甸甸禹域,遍走龙蛇,静安乃独销声穷谷,酌醇醪,对名花,读奇书以自娱,不可为非知几者矣。[27]此文描述孙静庵以文字鼓吹革命,以著述鼓舞革命以及身体力行的革命经历,不仅见出“雄于文”“勇于义”的一面,又不讳言其后来的知几其身,明于出处。

关于孙氏其文,有夫子自道:“故仿《宋遗民录》之例,旁征博采,搜罗旧闻,间及稗官野史、家乘墓志,取明季诸遗民之遗闻轶事,可惊可愕、可悲可愤、可痛可闷、可歌可泣者,人自为传,穷意掇拾,时出己见,纵横论列,斐然成章,辑成《明遗民录》二十四卷。其行洁,其志哀,其迹奇,其幽隐郁结、无可告诉之衷,可以感鬼神而泣风雨。黍油麦秀,箕子亡国之痛;铁马金戈,放翁中原之梦;搜彼井史,发扬国光;昭垂直笔,有美必扬,以供当世爱国诸君子采览焉。倘大雅宏达,而有以赐教之,当没世不忘大德。昔方思作《宋遗民录》,所载止谢翱、吴思斋、方凤、龚开、郑思肖数人而已,及程敏政作《广宋遗民录》,罗列至四百馀人之多。今《明遗民录》所载虽八百有余人,而其所遗漏者,方汗漫而不可纪极也。苟天假之年,贾其余勇,将差次成帙,得列于所南《心史》,死不恨矣。其余杂著有《夕阳红泪录》六卷(皆明季轶闻)、《镜庐野乘》八卷(所载皆二百六十余年之逸事)、《太平天国人物志》(列传体,共一百有余篇)、《江湖异人录》十二卷(皆雍乾时之侠客)。以上数种,皆已脱稿,因无资刻印,尚未出版。明年拟先将《明遗民录》二十四卷先行设法出版,其余只可暂缓。他日倘得陆续出世,则随偃卧桑阴,长暝无恨矣。”[28]

《明遗民录》四十八卷,是孙氏最重要的著作,上文已备述其树立民族爱国精神的撰述宗旨。其实,孙氏撰著颇多,且其革命爱国精神一以贯之。在《二十世纪大舞台》发表有小说《新水浒》《桃花扇演义》,杂剧《鬼磷寒》《安乐窝》。以两部反清杂剧为例,前者背景设在明末,批判了清军入关时屠城劫掠的深重罪行;后者旨在揭露慈禧太后的穷奢极欲。[29]在章太炎主办的《大共和日报》发表有笔记小说《松窗漫笔》《闲中今古录》《广幽梦影》。在《无锡教育杂志》发表《文法阐微》《栖霞阁论文偶记》。同时,出版有《明遗民录》《夕阳红泪录》《栖霞阁野乘》(中华图书馆)、《清宫秘史》(大共和日报社)、《续牡丹亭传奇》(古吴莲勺庐),还著有《续明史》《荆鸵泣血录》《异人奇女志略》[30]等。

1915年孙氏与妻子胡旡闷编辑《莺花杂志》,发表有《太平天国人物志》《栖霞阁摭遗》,虽然是“酌醇醪,对名花,读奇书以自娱”,但其怀抱与热忱仍然蕴蓄在著作中,如侯鸿鉴所称:“抱瑰奇磊落之才,负激扬清浊之志。”[31]笔下常是夏完淳、郑成功、龚自珍一辈人物。

孙氏与章太炎最大不同是隐退较早,然而,两人共通的精神却更多,如深鄙科举、鼓吹共和、以著述鼓舞革命,等等。两人重要的交集还有两次,一次是上述孙氏编辑《章太炎文钞》,同时另一次是章太炎为《明遗民录》作序。孙氏对此书最为看重,而章太炎步武顾绛(炎武),撰《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书》,倡导光复,无论革命精神还是学术精神两人都深具求应。

以上梳理了章太炎与孙静庵、与中华图书馆同仁、与《游戏杂志》交往的渊源脉络。还需补述,《游戏杂志》第一期载《征文条例》,第一条“文体”要求“谐文、小说、笔记、诗词及其他有趣之文字”;第三期载《中华图书馆简要书目广告》两页,其中列有章太炎文集;其版权页外埠发行地开始即包括“北京鸿文书局”,至第三期则又在北京增设一处。这些可知章太炎与《游戏杂志》可以相互关注的现实便利。1915年第14期该杂志又载章太炎先生书法一帧:“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可见民国初年文章发表与熟人网络之间的关系。

早在民国,对章太炎作有讽世的游戏笔墨即有传闻,但未经见,甚至偶有猜度伪托者。若署本名,或系伪托,然用“亡是公”笔名,反无必要。由上,《民国谑史》为章太炎所作当无可疑。此类“滑稽文”,与一般游戏笔墨不同,较之业经熟知的嬉笑怒骂、入木三分的“剥皮诗”“趣联”,其史料意蕴及艺术性都有新意,更为丰富,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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