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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丽华:鲁迅与《浙江潮》时期的蒋观云
来源:近代人文微信公众号  作者:乔丽华  日期: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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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丽华

蒋观云(蒋智由,1865—1929)是清末革命浪潮的参与者,也是晚清“诗界革命”的代表性人物。1902年底蒋观云东渡日本后,受梁启超之邀担任《新民丛报》的主编兼主笔,同时身为浙江诸暨人,他也是《浙江潮》的主笔之一。后来蒋观云政治思想发生过重大转变,支持君主立宪而成为保皇派,但不能就此抹杀他留日初期的卓尔言行。同时。许寿裳、周作人的回忆里都提到鲁迅留学东京时经常登门拜访这位前辈,只是后来因政见不同而疏远了。鲁迅本人在给杨霁云的书信里有一次也提到过“蒋观云先生”。这些都为追溯鲁迅与蒋观云的交往提供了线索。

一、温和派?激烈派?灰心派?

许寿裳谈及《浙江潮》的创刊,是这样叙述的:  

……这时候,东京方面,杂志云起,《浙江潮》也出世了。命名之始,就起了两派的争执;温和的一派主张用浙江同乡会月刊之类,激烈的一派大加反对,主张用这个名称,来作革命潮汹涌的象征。起初由孙江东,蒋百里二人主编。百里撰《发刊词》,有云:“忍将冷眼,睹亡国于生前,剩有雄魂,发大声于海上。”[①]

这里提到“温和的一派”和“激烈的一派”,但没有指明其具体所指。陶成章在《浙案纪略》中述及当时在东京成立的革命团体“青年会”,也谈到两派之争:

亡国纪念会虽不能开会,然有志之士,因之愈接愈励,励志会中遂分二派,一派主和平,以邀求清政府立宪为目的,后遂演成为立宪党。为之魁者,则有金邦平(安徽人),吴振麟(字止欺,嘉兴人),章宗祥(字仲和,乌程人)等。一派主激烈,以推倒清政府,建立共和民国为目的,后遂为演成为排满党,又曰革命党。为之魁者,则有叶澜(字清漪,仁和人),董鸿祎(字恂士,仁和人),周□(字□□,湖南湘乡人)等。二派意见既不能相容,同居一团体中,势固有所不可,而各种革命杂志均出现。于是时,其最著者为湖南《游学译编》、《浙江潮》、《江苏》、《汉声》等。[②]

可知彼时留学生群体中大体可分为两派:一是与清政府合作的“温和派”,一是主张推翻清政府的“激烈派”,又称为“排满党”“革命党”。《浙江潮》的编辑作者群体中不乏温和派,如章宗祥、吴振麟,但还是以“激烈派”占多数。《浙江潮》的两位主编蒋百里和孙翼中彼时都属于“激烈派”。蒋百里在《浙江潮》上发表了《国魂篇》《民族主义论》等长篇论文,积极宣扬民主革命,倾向通过革命建立民族国家,反对梁启超等人的改良主义。孙翼中更是“罪辫文案”的主要当事人。1901年夏时为求是书院教员的孙翼中给学生出文章题目为《罪辫文》,学生史寿白的文章中出现了“贼清”的字句,遭满人忌恨,被控煽动反满、蔑视朝廷,孙翼中等被迫离开求是书院。1902年底孙翼中等到日本后,即与蒋百里等联合创刊《浙江潮》杂志,倡导民族主义革命。

根据冯自由、沈瓞民等的说法,蒋观云也是《浙江潮》的主编之一,那么他究竟属于哪一派?温和派,还是激烈派?对此历来有多种说法。曾经有研究者视其为“投机分子”,称“这个蒋智由,曾参加光复会,甚至一度把‘智由’写作‘自由’,以示激烈,实则伪装革命,乃一投机分子。”[③]其实这篇文章把蒋观云和蒋方震(蒋百里)都混淆了,基本事实都没有弄清楚。近年来,学界对于蒋观云复杂多变的一生、纷繁复杂的政治活动历程及诗歌创作成就,有较为深入的探究,对这位新旧交替时代的知识分子做出了较为客观公允的认知和评价。[④]但毋庸置疑,长期以来鲁迅研究界对蒋观云的评价不高,带有过多主观臆断的成分,特别是对蒋观云与《浙江潮》的关系未予重视。

对于赴日后蒋观云的办报经历,以往研究者主要关注他与《新民丛报》的关系,而对他为《浙江潮》撰稿事则一笔带过;对于蒋观云与《浙江潮》的关系,也仅提到他发表在上面的几首诗作,自然这是不全面的。查蒋观云在《浙江潮》上发表的文章,目前可以确定的有以下数篇:

第二期“文苑”栏目发表诗作二首:《东京除夕》《东京元旦》,署名“观云”;

第七期“论说”栏目发表论文《四客政论》,署名“愿云”;

第九期“文苑”栏目发表诗作二首:《金陵有阁祀湘乡曾氏,悬一匾额云“江天小阁坐人豪”,有人以擘窠大字书其上曰“此杀我同种汉贼曾国藩也”诗以记之》《送匋耳山人归国》,署名“愿云”;

第十期“论说”栏目发表论文《儒教国之变法》,署名愿云。

许寿裳提及鲁迅与蒋观云的往事,引了蒋观云发表在《浙江潮》第九期的两首诗:

严林二人之外,有蒋智由,也是一位负盛名的维新人物而且主张革命的。他居东颇久,我和鲁迅时常同往请教的,尤其在章先生上海入狱的时候。他当初还未剪辫,喜欢戴一顶圆顶窄檐的礼帽,通俗所谓绅士帽者是。他的诗文清新,为人们所传诵,例如《送匋耳山人归国诗》:

亭皋飞落叶,鹰隼出风尘。
慷慨酬长剑,艰难付别尊。
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
万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论!

匋耳山人指吾友陶焕卿,归国是为的运动革命。焕卿名成章,是一位革命者,留学未久,即行返国,生平蓬头垢面,天寒时,用草绳做衣带,芒鞋日行八九十里,运动浙东诸县的豪俊起义,屡遭危难,而所向有功。又游南洋群岛,运动侨民。辛亥年自爪哇归时,浙江已反正了,举汤寿潜为都督了。焕卿被任为参议,郁郁不得志,自设光复军总司令部于上海,募兵,为忌者所暗杀。我撰挽联有云:“看今日江山光复,如火如荼,到处染我公心血。”观云这首诗的头两句,就很能映出焕卿的时代背景及其一鸣惊人的神采。

又有一首是“金陵有阁祀湘乡曾氏,悬额:‘江天小阁坐人豪’,有人以掰窠大字题其上曰:‘此杀我同种汉贼曾国藩也’。诗以记之。”

“江天小阁坐人豪”,收拾河山奉满朝。
赢得千秋题汉贼,有人史笔已如刀。[⑤]

蒋观云是晚清”诗界革命”的中坚分子,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推举黄遵宪、夏曾佑、蒋智由为“近世诗界三杰”,可见其在诗界革命中的重要地位。他早期发表在报刊上的诗歌大多为忧国愤世之作,鼓吹维新变法,宣扬自由、平等、革命。例如写于戊戌变法之后的《有感》:“落落何人报大仇,沉沉往事泪长流。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整首诗沉郁悲壮,表达了诗人拯时救世的深切愿望,是爱国诗的典范之作。还有一首《卢骚》:“世人皆欲杀,法国一卢骚。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此诗后两句被邹容引入其《革命军》一书的自序中,一时间广为传颂,影响深远。《浙江潮》第九期发表的这两首诗更是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排满保种的决心:一首赠革命党人陶成章,其中“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之句,热烈赞扬陶成章剪辫回国、立志革命的豪迈气概;另一首则斥晚清名臣曾国藩“收拾河山奉满朝”的行为,称之为“汉贼”。就这两首诗的内容、格调而言,此时的蒋观云无疑是激烈派、主张排满的革命党。

但处于传统与现代交替之际的蒋观云,其思想面貌毋宁说是矛盾和复杂的。这不仅表现为他1907年后追随梁启超成立政闻社,主张君主立宪,也表现为他早期的思想也更多悲观成分,他发表在《浙江潮》上的两篇论说文就流露出这种矛盾心绪。以下试解读分析之:

《四客政论》发表在第七期(1903年8月出版)[⑥],文章详细列出了甲乙丙丁四类中国人的言论。其一是甲客,开宗明义提出中国是汉人的中国,不管被哪个外族占有都要夺回来:“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孰为中国人?汉人种也。”其二是乙客,认为当务之急是抵御外敌而非推翻满清统治:“今时势之所急者,白人也,非满人也。是故拒白人为先,而拒满人为后。抗则抗白人为要,而抗满人为轻。若见之未远而徒逞汉满之一哄,满之未逐,而中国已折而入于欧人之手。”其三是丙客,这类人大不满乙客的观点,认为既然是被外族统治,则宁愿被文明程度更高的白人所统治:“故夫种不必有别,而人尽可君言之。则何忧乎亡国?何忧乎瓜分?”其四是丁客,这类人则对所谓维新派、革命者疑虑重重,认为他们很可能只是追名逐利之徒,最终仍无法建立一个理想的政府。作者对以上四类学说各有概括评价,他认为甲客的学说即民族主义论,乙客之说即保皇派,丙客之说即投降派(同时他认为乙客与丙客虽相反,其实都是一路货色),丁客之说则偏于厌世主义。他还指出,这四种学说,也决定了追随者不同的命运及其数量多寡:“从甲之说可以杀头;从乙之说可以作官;从丙之说可以睡觉;从丁之说可以灰心。”追随甲和丁的只是少数,最投合国人的是乙和丙,也就是说多数人选择了作官与昏睡。

从这篇论说文可以看出作者思虑深远,恰如他笔下的丁客:“其虑深,其思远,虽然,不善用之,则高尚主义、厌世主义或将由之而成者也。”这时的蒋观云自然不赞成乙和丙的投降主义观点,也明确肯定甲客的民族主义学说,要求排满保种,但同时他对丁客之说又抱有深刻的理解和认同。丁客认为维新派只是邀名逐利之徒,并不是为了所有人的独立和自由,而革命党也并不值得信任:“维新者,其自立名义,以号召天下……然夷考其行,则或存弋猎之心而欲饱其欲壑者也。否则粉饰外观以邀名誉者也。是故言独立者,己之独立而非人之独立也。言自由者,己之自由而非人之自由也。若是则其结局徒日相争奋吞并倾轧残杀已耳,又何有济于事也?”“所号为革命者,又岂真以扶义而起,恢复祖宗之疆土于他人之手,而复还之于一族之人?或且今日成功而明日称专制矣……”丁客对国民性抱着严厉的批判态度,认为以中国人的特性,不为奴隶即为盗贼,今天的革命者明天很可能就是专制者。可以说是悲观主义者。

《儒教国变法》发表在第十期(1903年11月出版)[⑦],文章列出当时热心救国人士所采取的几种途径——“今中国之言救时者,举其概要之事,曰办报也,译书也,电争也,而最鄙之一说,则曰运动官场也。”自戊戌变法以来,当时的知识分子(包括蒋观云自己)主要是通过办报、译书、发电报争辩等做法以启发民智,向各方表达政治诉求,但蒋观云却感到这么些年来的实践并未达到应用的效果,自然他尤其鄙弃某些新党人物运动官场的做法。他不无嘲讽地写道:“吾见各国之变法者,血也,泪也,头颅也,心胆也。其所用之器械,枪弹也,炮火也,匕首也。而中国之变法者,文字也,议论也,谈笑也。其所用器具,笔墨也,制片也(办报译书者),手版也,翎顶也,舆马也(运动官场者)。”对于中国的革命何以只能停留于文字,乃至变成升官发财的途径,他则从国民性的角度做了剖析,指出不同于其他宗教如耶教等崇尚流血、武力或身体力行的出家等方式,中国则长期受儒教影响,注重道德性而非独立性,文性而非实力性,所以养成了一国人的特性:“其渐渍渲染于人心风俗之间,每能为人类造成第二之天性,世或习焉而不察,驯焉而不究。而试取而研究之,无不可得其元分子之所在。是故删订六经,穷老著书,变而为今日之面目则办报、译书是也。一车两马周流列国,变而为今日之面目则运动官场是也。夫时变之来,所以试验一国人之性质也,而我国人之经试验其组织之成因,乃如是如是,呜呼!吾滋惧矣!”

由蒋观云发表在《浙江潮》上的这两篇重要论文,可窥见其思想上的矛盾复杂性:作为维新派人物,中年的蒋观云目睹革命风云变幻,即便在1903年东京留学生界民族主义革命浪潮风起云涌之时,他内心深处依旧保持着某种冷静。他信仰革命,却未必信任从事革命的人。一方面他推崇流血牺牲的革命,热烈鼓吹民族主义;另一方面他对革命者抱有悲观和怀疑,对中国人的前途抱有深深的忧虑。这源于他对国民性的深刻洞察,也因过于深刻、清醒而难免心灰意冷,沦为丁客那样的“灰心派”。他后来一度革命理想动摇,从一位鼓吹革命的先驱者变成他所不耻的保皇党,或许正源于此。

二、同乡、前辈、革命先驱

尽管1903年的蒋观云思想深处对革命派存有疑虑,行动上还是积极的,是革命的鼓吹者,在青年们心目中他是“一位负盛名的维新人物而且主张革命的。”[⑧]蒋观云初到日本就和绍兴籍留学生举办了一次同乡会,在这次集会上鲁迅和许寿裳得以一睹这位前辈诗人的风采。这次同乡会后印发了一个小册子,题为《在留东京绍兴人寄回同乡公函》,是当时绍兴籍留日学生联名写给同乡们的公开信,信中大声疾呼“中国今日,非改革一切,不足以言自存”,并鼓动故乡人士出国学习,开拓眼界。《公函》后面有一段缘起,介绍了这次集会的背景情况:

癸卯正月初之日,我绍郡人在留日本东京者,共二十有七人,开同乡恳亲会于牛込区之清风亭。众既集,乃兴言曰:我绍郡古有越王勾践、王阳明、黄黎洲煌煌人物之历史,我等宜益砥砺,以无先坠前世之光荣。又言曰:各处游学,来者益众,我乡人虑继起者寡,瞠乎落各府后,为吾乡羞。又言曰:我桑梓之乡,风气淳闷,若醒若睡。虽然,无有提吾乡人之耳而使之觉者,或出门不远,不获见外事,我乡人宜告罪。告之而不听,则吾惟乡人是咎。知而不以告,我辈又何所逃其责。又言曰:近来各省流寓若湖北、若湖南、若四川、若镇江,皆有公函,归遗其乡,所以开陈之者良多。我辈盍驰书,以告我父母之邦,我所至敬至爱之诸君子。佥曰:善哉善哉!书既成,乃并识其缘起如此。[⑨]

这封公开信的时间落款为癸卯正月,当为1903年2月,署名的绍兴籍留学生计二十七人,包括蒋智由、蒋尊簋父子,当时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就读的何燏时,光复会发起人陶成章,及陈威(公猛)、陈毅(陈仪,公侠)兄弟,以及丁嘉墀(拜尧)、李辰身、袁翼、李国塘、金麒、经亨颐、俞大纯、、陈毅、许寿裳、周树人、寿昌田等。据小册子后附的《在留东京绍兴同乡人姓氏表》可知,当时会稽、山阴、诸暨、余姚、嵊县、萧山、上虞均属于绍兴,《公函》署名的有二十七人,《姓氏表》中有二十九人(增加宋希曾和韩永康二人),而对照《浙江潮》第三期刊登的《浙江同乡留学东京题名》,绍兴籍留日学生尚有蒋桂鸣(秋平)、张志军(雄夫,萧山)、李瑞萱(壮飞,萧山)、丁衡(保华,山阴)四人,可知当时在东京的绍兴籍留学生有三十人左右。这次集会的发起人很可能是蒋氏父子等,对鲁迅来说也是留日后的一次重要活动,结识了一批绍兴同乡,其中同在弘文学院就读的许寿裳更是成了他的至交好友。

除了绍兴同乡及前辈这一重身份,彼时蒋观云与《苏报》案主角章太炎交往密切,这也使其成为鲁迅等青年留学生心目中的潮流人物。早有研究者注意到1903年的《苏报》与东京留学生革命报刊的舆论互动关系,指出:“《苏报》在宣传排满革命的同时,也展开了对保皇立宪派的批判,发表了几篇在当时很有影响的文章,如《康有为》、《驳<革命驳议>》、《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等,给予保皇派以有力的打击。这与日本的留学生刊物对改良思潮的批判是互为呼应的,如《游学译编》的《与邑人书》、《浙江潮》的《近时二大学说之评论》、《江苏》的《中国立宪问题》等论说以及一些不署名的时事短评。”“《苏报》与远在东京的革命报刊在批判改良与提倡革命方面是互为呼应的。”[⑩]笔者在《苏报》上查阅到多篇与《浙江潮》同人密切相关的文章,例如:1903年5月8日刊载浙江温州籍留学生发布的《在日本东京之温州留学生函稿照录》;5月12日“代论”栏目发表《教育会会员蒋君性才由日本寄来演说稿》;5月16、17、18、19日连续刊载了《在日本东京绍兴人寄回同乡公函》;7月1日、2日刊载《记改进学社向励志学社借款事》,署名“杭州孙耦耕来稿”。蒋智由,原名蒋国亮,字新皆,又写作星侪、心斋等,笔名观云、愿云等,蒋君性才即蒋观云。孙耦耕即《浙江潮》主编之一孙翼中。可见1903年5月至7月,即《苏报》案发生前后,《苏报》与《浙江潮》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关系。

蒋观云与《苏报》、与章太炎等革命党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因此在《苏报》案发生后,东京留日学生集会声援入狱的章太炎、邹容,抗议租界及清政府的压迫,蒋观云也是积极参与者之一。1903年7月18日蒋观云给宋恕的一张明信片中写道:“今日下午,同乡为章、邹诸公集议,会所在牛込赤城元町清风亭。先生处想已书至,届时谅必到也。”[11]作为维新派人物,1903年7月来到日本考察的宋恕显然不认同留日学生的激进立场,在他的书信中也没有参加这次集会的记载。由此可以看出,来到日本的蒋观云思想趋于激进,与国内维新派的政治立场拉开了距离。

与此同时,作为对《苏报》案的声援,在《浙江潮》第六期上发表了《纪仇满生》(《苏报》1903年6月27、28日连载《论仇满生》,并附《纪仇满生》来稿),在《浙江潮》第七期、第九期发表了章太炎狱中寄给蒋观云的诗:《狱中赠邹容》《狱中闻沈禹希见杀》《狱中闻湘人某被捕有感二首》《祭沈禹希文》。这几首诗和祭文充满了无所畏惧的革命气概,极大地鼓动了留学生们的革命热情。鲁迅后来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提到这段往事:

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12]

许寿裳也提到,鲁迅到日本不久即“受到这位革命前辈的莫大的影响”,“登载章先生狱中的诗四首,最为鲁迅所爱诵”。[13]他还提到,他和鲁迅跟蒋观云交往密切正是在章太炎因《苏报》案入狱期间。[14]可以说,这一时期蒋观云因与《苏报》、与章太炎等的密切关系,也因其革命先驱的身份,而为他赢得了鲁迅等一批青年人的尊敬。直到1907年他和梁启超等成立政闻社支持君主立宪,背弃了革命。这一转向严重影响了当时人及后人对他的评价,鲁迅也因此对他“失了敬意”。[15]1911年鲁迅致许寿裳的信中写道“过年又已十日,今年是亥岁。观云当内妾,且月获五十金已上矣。”[16]信中“观云当内妾”,可能鲁迅听到传言,以为蒋观云接受了清政府任命的官职。可惜这期间蒋观云的生平经历缺失,究竟是什么情况不清楚,但可以肯定蒋观云并没有接受官职,如他当初文章中所表白的,并不愿意“运动官场”。而从辛亥革命后蒋观云起草并公开发表《弭祸会公启》(1913年7月《民立报》)要求袁世凯退位以平息宋教仁遇刺案,发表《入山明志》(1919年9月2日《时事新报》)拒绝接替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一职等举止来看,他始终秉承了“以超然之身,发公正之论”“不官不党”的主张。1934年鲁迅在给杨霁云的信中提到《浙江潮》的往事,说起“那时又译过一部《北极探险记》,叙事用文言,对话用白话,托蒋观云先生绍介于商务印书馆……”[17]此时蒋观云已去世五年,鲁迅在信中透露了二者曾经的交情,称之为“蒋观云先生”,这一称谓虽不如“太炎先生”那样亲近,但也表达了尊重和缅怀之意吧。[18]

三、鲁迅进入《浙江潮》的背景

最后有必要讨论一下鲁迅进入《浙江潮》的契机和背景。鲁迅1934年给杨霁云的信里写道:“三十年前,弄文学的人极少,没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19]许寿裳于20世纪40年代写了《浙江潮》的往事,他的回忆提供了重要线索,但也有需要补充和解释的地方。

其一,关于章太炎狱中诗的发表情况。许寿裳提到发表在《浙江潮》上的章太炎诗作是从蒋观云处得来的:“时我在东京编辑《浙江潮》,常从蒋观云先生处,藉知先师狱中状况。一日,观云以先师狱中书视我,书后附写近作诗四首,我求抄以实《浙江潮》,观云即裁下予之。此我得观先师墨迹之始。原纸至今藏在行箧,弥可珍贵。”[20]许寿裳时隔四十多年后的回忆恐怕并不完全准确。就当时的形势来看,《苏报》案主角章太炎的狱中诗能在《浙江潮》上发表,不可能是许寿裳个人的主张,更可能是蒋观云的授意,以及《浙江潮》同人共同的意愿。就与《浙江潮》的关系来看,蒋观云也应该更为密切。据冯自由《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浙江潮》主编为孙翼中、蒋智由、蒋方震,执笔者有孙翼中、蒋智由、蒋方震、王嘉榘诸人。[21]沈瓞民的回忆里也提到“蒋智由在东京担任《浙江潮》总编辑(这时蒋智由还站在革命方面)”。[22]可见作为资深报人,蒋观云当为《浙江潮》的编撰人之一。而许寿裳1902年10月左右赴日本,时年21岁,在弘文学院普通科就读,根据他此时的资历,很可能是协助主编做一些具体的编务工作,当然也可能做些约稿的工作,例如向好友鲁迅约稿。

其二,关于他向鲁迅约稿事。在《亡友鲁迅印象记》里许寿裳讲述了鲁迅为《浙江潮》投稿的往事:

这时我和鲁迅已经颇熟,我觉得他感到孤寂,其实我自己也是孤寂的。刚刚为了接编《浙江潮》,我便向他拉稿。他一口答应,隔了一天便缴来一篇——《斯巴达之魂》。他的这种不谦让,不躲懒的态度,与众不同,诺言之迅和撰文之迅,真使我佩服!这篇文章是少年作,借斯巴达的故事,来鼓励我们民族的尚武精神。后来他虽自惭幼稚,其实天才没有不从幼稚生长来的。文中叙将士死战的勇敢,少妇斥责生还者的严厉,使千载以下的读者如见其人!

鲁迅又撰一篇《说鈤》,这是新元素“镭”的最初的绍介,那时候“镭”刚刚被居里夫妇发现,鲁迅便作文以饷国人,并且唤起纯粹科学研究的重要。[23]

许寿裳说那时的鲁迅“感到孤寂”,但没有进一步说明原因。鲁迅当时的孤寂感,可能是心境上的,同时也可能与他南洋官费生的身份有关。《浙江潮》的作者群主要以《译书汇编》社和来自杭州的一批留学生为主,他们当中多数来自杭州求是书院,多为《译书汇编》《杭州白话报》或《译林》的撰稿人。鲁迅虽为浙江人,赴日前在南京求学,起初难免有落单的感觉,而且我们知道他倾心于文学创作和翻译,又与那些学军事或实业的留学生格格不入。在这样的处境下鲁迅无疑是孤寂的。相比之下,许寿裳虽然跟鲁迅同龄,来东京时间也更晚,但因为他有来自杭州求是书院的背景,所以能比较容易地与《浙江潮》同人接近,成为《浙江潮》编辑群体的一员。还值得注意的是,许寿裳在求是书院读书期间,曾受业于启蒙思想家宋恕(号平子),宋恕是浙江温州平阳人,大儒,与陈黻宸、陈虬并称“浙东三杰”,也是维新派代表人物。许寿裳后来曾撰写《宋平子先生评传》,在序中他感慨“先师一代大哲,闳识孤怀,并世罕见其匹,而抱德不扬,怫郁以终,身后三十余年,遗书未出,遂不为世人所知……”他也提到在那次在日本的见面:“自民元前十年春,奉到先师赠诗,余即束装东渡,留学日本。翌年春,先师莅止,因得从游于大坂东京者数日,见其言谈如昔,而眷怀故国,伤感益多。”[24]1903年6月中旬宋恕到日本游历考察,至11月归国。这期间蒋观云、许寿裳等都参与了陪同接待。蒋观云与宋恕的关系自然更密切,他们的交往可追溯到1896年,1902年二人在上海期间来往频繁。笔者推测,有可能因为这一机缘,许寿裳得以与蒋观云更多地接近。

宋恕的书信里也提到《浙江潮》,他在家信里写道:

上海新党风波大作,因阻俄、阻法二事,苏抚指拿蔡鹤庼、吴稚晖、乌目山僧、龙积之、冯镜如、陈梦坡六人,以工部局未许,尚未拿去。而日本留学生以编义勇队事经袁慰帅等密奏,已奉密谕:“着各省督抚严行查拿。”闻汤调鼎、钮永建二人前往直隶已为慰帅所名捕,逃往日本,学生风波大作,海内公文遍到,可速请恺、忱诸弟严谕季芃万万格外小心,不可再入演说所,再作《浙江潮》,若犹稍胆大,必至性命不保,至要至要![25]

如宋恕信中所言,当时一方面上海新党风波大作,江苏巡抚拟缉拿相关人员;另一方面日本留学生界拒俄、拒法运动高涨,汤调鼎即浙江杭州钱塘人汤尔和,他和江苏籍留学生钮永建去天津向袁世凯请愿被遣返,此事也引发清政府的高度关注,准备采取行动。因此宋恕叮嘱他的族人,劝告在日本留学的孙诒棫(字季芃)不要参与《浙江潮》及留学生的活动。

宋恕的信对于许寿裳的回忆是一个重要的补充。从周作人1902年日记可知,《浙江潮》创办伊始,鲁迅就热切关注这本杂志。壬寅年十一月廿九日(公历1902年12月28日)周作人日记里写道:“另谢西园来,交大哥十七信五纸(公历1902年12月16日),并浙江同乡会章程乙本,系十月新定,会中月出《浙江潮》杂志一种,每本四角,约八万言,悉载浙事;并设调查部,查浙江事宜,极为详备,浙人阅之为便。定明正出书,大哥已定,后当寄回,并梁任公《新小说》,云亦已购,皆佳书也。”[26]但鲁迅直到第五期才给刊物投稿,正式成为《浙江潮》的一分子,这其中除了好友许寿裳的约稿,以及留学生拒俄运动高涨激发了鲁迅的革命意识等直接因素,应该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一方面,1903年6月以后,也就是《浙江潮》第五期以后,原求是书院及《杭州白话报》的人员如孙翼中、汪希、袁文薮、林文潜、沈沂等因各种原因离开日本,尽管他们回国后也可以继续供稿,但无论如何《浙江潮》的力量受到了削弱。另外,由于《苏报》案及许寿裳的关系,鲁迅与刊物的主编如蒋观云等的交往也密切起来,作为青年后辈而得到了提携。另一方面,尤其应该看到,鲁迅进入《浙江潮》的时机,恰恰是《苏报》案发生前后,以及东京拒俄、拒法运动引发清政府采取镇压行动之时。鲁迅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加入到《浙江潮》的作者队伍中,从第五到第十期,共计发表了五篇作品,尽管用了笔名“索子”“庚辰”“自树”,但毕竟还是需要勇气和胆识,显示了青年周树人这一时期的革命热情和文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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