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祝伟提出了“杭越易位”的观点,非常有新意,给人很多启发。但他又认为不需等到唐末五代时期,杭州就已达到超过越州的地位,尚嫌过早。毕竟,越州的政治地位明显要高于杭州,其历史积淀下来的政治威望也是不可小视。杭州起家的董昌,最后要离开杭州,去越州经营事业,就很能说明问题。只有当钱镠击败董昌,第二次取得杭越之战的胜利,才能视为“杭越易位”的标志性转折点。 所以,谭其骧的基本观点还是可以成立的,即:杭州地位的突破,是在唐末乱世中实现的。杭州的突破显得很迅速,在短短的一代人中,即在钱镠手里,就让杭州成功地实现了反超,牢牢地压住了苏州、越州、润州等城市,一跃而成为无可置疑的区域中心城市。 杭州实现突破的直接原因,当然是因为杭州成了吴越国的“首府”(杭州并没有真正名义上的首都称号。另外,晚唐时期,钱镠还没有称吴越王)。往前推,则杭州的八都兵异军突起,成了打破平衡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唐后期,作为一道会府的润州和越州,军事实力肯定比普通支州要强得多。就是苏州,也比杭州要强,如前引白居易的《苏州刺史谢上表》就提到“江南诸州,苏最为大。兵数不少,税额至多。”整个唐后期,杭州基本没有遭遇过战争,属于风平浪静的地区。杭州应该也只存在数量相当少的军队。 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在唐末的乱世来临的时候,纯杭州本土的军事力量异军突起,成功地压制住了东南地区的几乎所有其他武装力量。这一现象是值得深入探讨的,也是理解杭州何以能够成功的一个关键点。 杭州本土的军事力量,以“八都兵”之称扬名。八都兵受到中外诸多学者关注,其中何勇强的著作对这个问题有十分精到的考证分析,后来居上。 △ 图丨何勇强《钱氏吴越国史论稿》 所谓八都,指杭州八县每县一都,每都有都将为首领。其名义上的指挥者当是杭州刺史。八都兵成立的时间有多种说法,据何勇强考证,当以《资治通鉴》的乾符五年(878)说更加可信。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当八都兵成为一个整体队伍,有所编制的时候,已经是一种成熟状态了。实际上,杭州本地的武装,还存在着一个“前八都兵时代”。八都兵之所以后来脱颖而出,与这个“前八都兵时代”有着十分重要的关系。甚至可以认为,没有这个“前时代”,八都兵就不会成为吴越国的立国基石。 唐后期,官方正式编制的军人称“官健”,其实围绕着官健的,是更多的“子弟兵”,往往以“团结兵”的面貌出现。而八都兵的主体,则应该是“土团”——经过编制的民间性质的武装。而“前八都兵时代”的地方武装,我们不妨称之为“乡兵”。这里,乡兵是指纯民间自发性的,用以维持地方秩序的武装。杭州地区的乡兵,应该是东南地区最早出现,也是力量最强大的。 杭州乡兵,出现早而且强大,基于两个原因:一方面是该地区动乱较多,社会不安宁;另一方面是官方军队少,控制力弱。 早在黄巢起义攻占长安,天下大乱之前,东南地区已是颇不平静。地方上各种武装力量层出不穷。杜牧著名的文章《上李太尉论江贼书》,就很好地描述了唐后期南方地方乱象:“凡是镇戍,例皆单弱,止可供亿浆茗,呼召指使而已。镇戍所由,皆云‘赊死易,就死难’。纵贼不捉,事败抵法,谓之赊死;与贼相拒,立见杀害,谓之就死。”南方薄弱的官方军队不足以应付大大小小的“盗贼”纷起。 在南方普遍的情形中,杭州又属于情况严重的。这与其地理状况有关。首先是杭州地接山区,杭州以西就是连绵不绝的天目山山脉,直至长江。深山老林,最适合“山贼”出没。远溯到孙吴,就是在这一带屡征山越,而唐末的钱镠也就以讨“山贼”开始起家。 《吴越备史·武肃王》“乾化三年六月辛卯”《成及附传》提到:“咸通(乾符)中,(成及)捍山贼,逐齐寇,声名遂振。” 《吴越备史·武肃王》“乾宁三年五月乙未”《董昌附传》也说:“董昌,临安人也,始为土团军,破山贼有功,为石镜镇将。” 这三例是钱镠、成及、董昌,他们组织乡兵的目的都是为了对付杭州西部山区的少数民族武装。杭州八都组织起来的主要原因应该是为了对付杭州“山贼”。 第二个关键点是空间上,杭州离润州最远,处于浙西道的边缘。唐咸通年间,浙西甚至设了镇海军节度使,强化了浙西道的军事力量。比如乾符五年(878)时,王仙芝的余党“曹师雄寇湖州,镇海节度使裴璩遣兵击破之。”有趣的是,《资治通鉴》在同一年的岁末记事提到: 是岁,曹师雄寇二浙,杭州募诸县乡兵各千人以讨之,(董)昌与钱塘刘孟安、阮结,富阳闻人宇,盐官徐及,新城杜稜、余杭凌文举、临平曹信各为之都将,号杭州八都,昌为之长。其后宇卒,钱塘人成及代之。 司马光认为,乾符五年是杭州八都正式成立的时间,目的就是为了对付“曹师雄”。显然,镇海军出兵湖州和杭州八都建立抵挡曹师雄,这两者应该是同一事件。 曹师雄据说是王仙芝的“余党”,看来是一支实力较为强劲的军队。镇海军固然出兵湖州,但似乎力有未逮,也有可能是鞭长莫及。于是有必要招募杭州等地的乡兵,或是组织本地抵御,也有可能是出境围剿。不管是哪种情况,似乎都可以反映出浙西军队对于本地的安全防御,显然是不够有效的。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地方“盗贼”,亟须地方本土武装来补充军事力量。 总之,一方面盗贼纷起,一方面官军力有不逮的这样情形下,杭州地区更早地出现地方乡兵武装,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们不妨通过钱镠的早期经历来窥探当时杭州地区的武力发展过程。 钱镠自己在《武肃王八训》中说:“吾七岁修文,十七习武,二十一上入军。江南多事,溪洞猖獗,训练义师,助州县平溪洞。” 钱镠生于大中六年(852),他十七岁时,是咸通九年(868)。咸通九年、十年(869)间,发生了徐州庞勋起义。起义虽然被唐朝平定,但给整个江淮南方带来了很深的影响。 △ 图丨钱镠像 钱镠二十一岁从军,则当是咸通十三年(872),这个时间,离黄巢攻占长安的广明元年(880年)尚有八年之久,离黄巢经过杭州的乾符五年(878年)尚有六年之久。所谓“从军”,当是组织乡兵武装。钱镠此时二十一岁,可以想见,当时组织乡兵的人不在少数,比如董昌及八都兵的好多将领,想必此时都已经形成各自地方的力量。 钱镠等面临的问题,正如他自己所说“江南多事,溪洞猖獗”。正如皮光业作《吴越国武肃王庙碑铭》,历数钱镠功绩,其中第一功便是平定山贼朱直、孙端之役:“江南则朱直叛乱于唐山,孙端寇孽于安吉,西侵宛水,东患苕溪,……手仗义旗,身当劲敌,一月之内,二寇殄平,靖千里之山川,救两郡之涂炭。是王之初功也。”前文的“溪洞”,当与此处的“山贼”所指同一。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所谓的山贼活动地点,一是在唐山,即昌化县,在临安以西;一在安吉,属于湖州,在临安以北。说明当时钱镠等人的乡兵武装,活动范围已经超出了本土范围。 此后这种军事活动越来越多。如《新五代史》卷六七《吴越世家》:“唐乾符二年,浙西裨将王郢作乱,石镜镇将董昌募乡兵讨贼,表镠偏将,击郢破之。” 又,《吴越备史》记载:“(乾符)五年,寇盗蜂起,有朱直管、曹师雄、王知新等,各聚党数千,剽掠于宣歙间。秋九月,王(指钱镠)率本镇兵讨平之。” 王郢起兵后,横跨浙西,又进入浙东,到处横行;朱直管等人都是活动在“宣歙间”,他们的活动范围都是在杭州之外,董昌、钱镠都率一镇之军远赴他地征战。这一事实其实很能说明:当时杭州本地的乡兵武装,实力十分可观,成为东南地区(浙西南部、宣歙一带)重要的地方武装力量——远比一般州的武装要组织更早,来得更强。 正如何勇强指出:八都兵战斗力特别强,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当时杭州民间高度的军事化,其民众、士兵久经战争的洗礼,骁悍善战。” (作者系浙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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