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杭州》

杭州，集山川河流之毓秀，得宋韵文化之风韵，《马可·波罗游记》称之为“世界上既高贵又美丽的城市”

中新社浙江分社和杭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共同编撰的《行在·杭州》一书，以杭州遗址文化为切入点，以其最具影响力的人文资源为纲要，以最具代表性的杭州风物为基点，从杭城的历史遗迹、古今对话、舌尖美食、乡村乡愁、时尚未来等多个方面展开，呈现了丰富、深厚的杭州韵味。

这是一本解码杭州历史人文的文旅图书，邀请知名作家、专家学者、流量博主为杭州润笔，以文学性的语言、丰富精美的图片，展现杭州各个历史阶段的名胜古迹及其文化底蕴，通过介绍其背后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故事，呈现这座城市的深厚文化魅力，用笔尖编织出一张杭州历史文化的导览图。

走读德寿宫

周华诚

周华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成员，杭州市文艺两新协会副会长，衢州市作协副主席。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宋高宗赵构退休，正式搬进德寿宫。在同一天，南宋的第二个皇帝宋孝宗赵昚即位。

27年后，淳熙十六年（1189年），宋孝宗赵昚也退休了，也搬进德寿宫养老。

连续两任皇帝退休养老，这在中国历代绝无仅有。

这也让德寿宫——这座皇帝的养老院，成为传奇。

2022年10月，杭州德寿宫遗址保护展示工程暨南宋博物院（一期）项目进行亮灯调试，灯火璀璨，流光溢彩，宛若天上宫阙，九重门开，德寿宫即将对外开放。

从宋高宗搬进德寿宫的那天算起，到2022年，时间已经像流水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整整流淌过去860年了。

隔着860年的时光，无数不同的人站在了同一块地面上。

高宗书法致岳飞信（周华诚提供）

这座皇家养老院在临安城望仙桥以东，也就是今天杭州望江路和中河路东北角。

这是一块废弃了多年的荒地。

很多老杭州人不一定知道德寿宫，但你若是问“杭州工具厂在哪里”，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确切的方位。望江路以北，中河以东，吉祥巷以西，梅花碑以南，这就是南宋德寿宫的大致方位。杭州工具厂搬离之后，这里就荒着了，年复一年，长满了野草。

这么一块市中心的位置，居然荒芜了许多年，有人对这块地方的内情不甚了解，但现在大家已经知道了——这是一块宝地。这块宝地在2021年的冬天，迎来了一次改头换面的机会。

德寿宫，历史上也叫作“北内”。这个“北内”是与“南内”相对应的说法。“南内”指的是凤凰山东麓的南宋皇城。

德寿宫是宋高宗赵构早先赏赐给宰相秦桧的老宅改建的。岳飞的孙子岳珂写过一部记载两宋朝野见闻的史料随笔《桯史》，里面对秦桧老宅的地理位置有详细的描述：“朝天之东，有桥曰望仙，仰眺吴山，如卓马立顾。绍兴间，望气者以为有郁葱之符，秦桧颛国，心利之，请以为赐第。其东偏即桧家庙，而西则一德格天阁之故基也。”

宋高宗赵构正式退位搬进德寿宫养老，是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同一天，南宋的第二个皇帝宋孝宗赵眘即位。

那一天阴雨绵绵，太上皇赵构驾临德寿宫。

这是一次仪式略显朴素的乔迁。从南内迁居北内，从皇上变成太上皇，赵构内心是复杂的。一方面，他终于觉得肩上的千斤重担卸了下来，无事一身轻了；另一方面，他又对继任的养子赵眘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天，孝宗“服袍履，步出祥曦门，冒雨掖辇以行，及宫门弗止”。孝宗一路扶车，依依相送，一直送到皇宫之外。见孝宗如此，高宗深感欣慰，对群臣说：“托付得人，吾无憾矣。”

此后，德寿宫成为宋高宗禅位退居后生活起居的宫殿，也是皇太后居住的地方。时人称凤凰山的皇宫为“南内”，称德寿宫为“北内”。

目前，经考古确认，德寿宫的四至范围是：东接吉祥巷，南至望江路，西临中河，北靠水亭址，占地面积近17万平方米。

这座宫殿，以“气象繁盛”而著称。它的建筑规制，自然与皇城南内的宫殿相当，并有规模宏大的园林。

南内的宫殿，是在五代杭州府治基础上改建而成。高宗、孝宗所居住过的北内，则是完全新建的宫殿，能反映南宋宫殿建筑的最高水平。北内与南内的宫殿一样华丽精美。

考古专家们前后历时近20年发掘出的德寿宫遗址，面积达7000余平方米。其中，中区南部的五开间殿宇、西区中部建筑群等建筑遗迹，以及西区水池、大型水渠、假山石等园林遗存，是精华，也是最具可看性的区域。

德寿宫的南半部为主殿区，北半部为后苑园林区，中轴线上建筑由大殿及前后多进院落组成。南部殿址平面呈工字形，柱础排列整齐，应属重华宫、慈福宫建筑群组。

宋高宗喜爱湖山，德寿宫作为皇家建筑，更是江南造园精华集大成者，体现了当时建筑、园林的最高技艺。

从目前发掘成果来看，德寿宫没有延续汉唐时期金碧辉煌的大宫殿，而是具有小巧精致的江南特色，代表了南宋的园林风格。

南宋的园林，最为人所赞叹的并不是它的极尽奢华，而是以丰富的景观和深远的空间为核心的造园技法。这种技法，胜在对意象思维的激发，营造出一片自然幽趣。

德寿宫园林复原研究图（周华诚提供）

在德寿宫后苑，有一座小西湖，是整个宫殿设施的中心。湖面有十余亩（约6666平方米）。湖中有一座万岁桥，长约六丈（20米），桥身全部用玉石砌成，桥的栏杆雕镂精细，光泽柔白。桥中心筑四面亭，亭是用朝鲜的白罗木盖成，典雅高洁。湖面上有千叶白莲，花开时，清香宜人。

围绕着小西湖，分东、南、西、北四个区域，亭台楼榭错落有致，香远堂、清深堂、松菊三径、梅坡、月榭、芙蓉冈、浣溪等，并精巧布置四季花卉，分别用于赏月、踏雪、听雨、观云、望虹、探梅。

德寿宫的后苑，还有一座飞来峰，也是依照灵隐寺飞来峰的样子叠石为山。

北京中国园林博物馆有一方巨大的芙蓉石，就是德寿宫飞来峰旧物。

在西面又建大楼，名为“聚远楼”，楼名取自苏轼“赖有高楼能聚远”之句。

德寿宫内还有一座专门饲养金鱼的池子——泻碧，此时，宫内统称金鲫鱼为金银鱼。南宋时期饲养金鱼，可谓盛况空前。高宗赵构爱好风雅，能书擅画，钟爱松梅，癖好石景，刊刻图书，曾多次派人前往距德寿宫100多公里的昌化县山中捕捉金银鱼，来充实他的金鱼池。自此以后，金鱼也成为历代宫中不可缺少的珍玩。

父子

太上皇在德寿宫，“淡泊为心，颐养神志”，种花养草，游湖看景，习书酿酒，听曲看戏，日子过得悠游自在。

与此同时，他也并没有完全放手对政事的把控。继任的孝宗对他很孝敬，他也时常插手南内的大事决策。这几乎是两全之策：既安享了太上皇的太平，又依然能左右国之大事。

德寿宫的日常用度惊人，全年花销就达48万贯之巨。此外，逢年过节，以及高宗的生日，孝宗还另有进献。平时孝宗也对太上皇赵构甚为恭敬，时常在两宫之间奔波请安。父子二人相处甚洽，其乐融融。

据周密《武林旧事》，一日，宋孝宗派人到德寿宫，向太上皇上奏：“连日天气甚好，欲一二日间，恭邀车驾幸聚景园看花。取自圣意，选定一日。”

太上皇说：“传语官家，备见圣孝。但频频出去，不惟费用，又且劳动多少人。本宫后园，亦有几株好花，不若来日请官家过来闲看。”

次日，进过早膳后，宋孝宗与皇后、太子到德寿宫，与太上皇及吴太后一起，至灿锦亭喝茶，召集众臣同宴，再至后苑看花。众人赏花看景，登舟游湖，看戏、听曲、饮酒。

淳熙三年（1176年）五月二十一日，太上皇赵构七十岁生日。孝宗事前十来天到德寿宫进香，奉上银五万两、绢五千匹、钱五万贯、度牒一百道及金银器皿等众多礼物。当天，孝宗又率皇后、太子、太子妃、文武百官，一起到德寿宫为太上皇祝寿。

众人一起宴饮，观舞赏乐。酒喝到五盏时，太上皇赐给孝宗自己的书法作品《急就章》《金刚经》，孝宗则呈上真草书法《千字文》，太上皇看了甚喜，称赞其笔力大进。

太上皇、孝宗都已七八分醉，返还北内时，太上皇叮嘱下人：“官家已醉，可一路小心照管。”

次日一早，孝宗派人至德寿宫，问候太上皇及太后起居情况，并意欲到宫谢恩。太上皇亦询问孝宗的起居情况，并免去其到宫行礼环节。

2022年2月6日，农历壬寅年正月初六，一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洒在杭城上空。

此时春节刚过，杭州深巷里弄的年味儿还很浓，望江路上很多商店也尚未开张。这天下午，仅用了半个时辰，天地之间一片雪白。

如果时间往回倒退八百多年，同样的一场雪落在巍峨的德寿宫上空，大雪将宫殿屋顶覆成雪白，宋高宗将在众人相伴下步入后苑，与官家孝宗一起赏雪。

据《武林旧事》记载：

未初，雪大下，正是腊前。太上甚喜，官家云：“今年正欠些雪，可谓及时。”太上云：“雪却甚好，但恐长安有贫者。”上奏云：“已令有司比去年倍数支散矣。”太上亦命提举官于本宫支拨官会，照朝廷数目，发下临安府，支散贫民一次。又移至明远楼，张灯进酒。节使吴琚进喜雪《水龙吟》词云：“紫皇高宴箫台，双成戏击琼包碎。何人为把，银河水剪，甲兵都洗。玉样乾坤，八荒同色，了无尘翳。喜冰消太液，暖融鳷鹊，端门晓、班初退。圣主忧民深意。转鸿钧、满天和气。太平有象，三宫二圣，万年千岁。双玉杯深，五云楼迥，不妨频醉。细看来，不是飞花片片，是丰年瑞。”上大喜，赐镀金酒器二百两、细色段匹、复古殿香羔儿酒等。太后命本宫歌板色歌此曲进酒，太上尽醉。至更后，宣轿儿入便门，上亲扶太上上辇还宫。

退居德寿宫的赵构与继任者——养子赵昚其乐融融，一起看到了雪花片片落在临安城，也落在德寿宫后苑一枝绿萼梅瓣之上。

在德寿宫，父子并非仅仅吃喝玩乐。

他们之间最大的话题有两个：一是招募人才，二是收复失地。对于人才，两人意见极为统一，都要通过科举取士。

对于抗金与光复中原一事，二人似有不同看法。即位之初，孝宗便锐志北伐，但太上皇却要他收回成命。在南宋诸帝中，孝宗是一个很想有所作为的君主，太上皇的牵制和干扰，无疑令他束手缚脚、有心无力。

在光复大业上，太上皇一再警示孝宗：“一旦用兵，对方不过事关胜负，于我大宋却是关乎存亡！”

孝宗赵眘为人勤政、节俭，统治时期南宋国力最强，政治繁荣稳定，社会民生富庶，人民安居乐业。政府重视生产、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境内康宁。

宋孝宗在位27年，其中25年处于太上皇的掣肘之下。德寿宫，无疑也成为南宋皇权的副中心。

在德寿宫，赵构做了25年的太上皇，直到81岁病逝，他也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长寿皇帝。

之后，孝宗在德寿宫西侧修建了慈福宫，请吴太后居住于此。此后历经变迁，1279年，元人攻入临安，南宋灭亡，德寿宫退出历史舞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块地变成了杭州工具厂。

2020年12月，德寿宫遗址保护展示工程暨遗址博物馆项目正式开工。

作为南宋的都城，杭州这座城市留存至今日的物质文化遗产已不多见，南宋皇城荡然无存，整座凤凰山林木森然，看不出任何皇家气象，唯有一些崖壁石刻、残墙断垣作为历史的遗迹，似乎还透露出些微的信息。文史学者们或可从荒山野岭中读出某些历史的沧桑，但大多数老百姓显然跟这些物证还有心理距离。这座城市需要有一些空间场所，向今天的人们耐心讲述南宋的故事。但是，南宋皇城遗址的发掘长路漫漫，相比之下，德寿宫遗址的发掘与保护展示就显得迫切而重要。

“这是一块有故事的地方。”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副局长卓军说，“要讲好杭州故事，不能缺少德寿宫的出场。”

德寿宫，将在这块南宋皇家园林建筑遗址上重新矗立起来。它将是一座原汁原味的宋式建筑。同时，这里将成为一个南宋历史与文化的展示空间，也就是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整个项目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工作：遗址保护、建筑再现、展陈与展示。

卓军说，德寿宫这个项目规模不算大，但集中了文物保护展示的几乎所有难题，大部分还无成熟经验可循。如何让大跨度遗址保护展示棚体现宋韵，真正做到原汁原味再现宋式建筑？如何利用面积极其有限的展厅全面展示南宋的历史文化？如何破解土遗址可看性差，观众看不懂、不喜欢看的问题，采用数字化手段复原并展示遗址？复原研究如何展开？德寿宫内发生了什么？它的格局全貌、室内室外场景到底是什么样？

德寿宫鸟瞰航拍图（吴海平摄）

难题，被一点一点攻克。

从考古结果来看，杭州南宋文化地层处在地下2.5米至3.5米深处。

也就是说，随着数百年间城市建设的推进，南宋人在这座城市生活的遗迹已经被埋到了地下。翻开尘封的地层，往下走2米多，我们才能踩在南宋的御街之上，那些铺设齐整的香糕砖，依然是当年南宋皇帝们出宫走过的老砖。

实际上，整座南宋临安城的遗址都像是浸泡在水中。如果把浸泡在地下水中的遗址发掘出来，人们可以看到，那里将会重新形成一个大水坑。德寿宫遗址同样浸泡在水中。

在潮湿地区如何进行土遗址的保护与展示，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德寿宫遗址项目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破解这一难题。

对于潮湿环境下遗址的保护，最重要的事是：第一，防水；第二，加固。

在德寿宫遗址的地下，四周修上一道永久性的墙，将地下水隔断；同时，在遗址地表上建设保护棚罩，将潮湿环境转变为干燥环境，来对遗址进行保护。

这是针对德寿宫遗址的具体情况，最终确立下来的方案。

德寿宫遗址，开创性地采用了“止水帷幕”作为地下永久防渗墙。

这是一道什么样的墙？这道墙的长度达440米，墙体宽度70厘米，深度17至18米——这样的深度表示已抵达岩层。如果作个比喻的话，那就是在遗址的四面围了一个水泥桶，把遗址整个儿地“装”了起来。但是毫无疑问，这项技术在当年还是非常稀奇又稀缺的。

最后，止水帷幕围合面积为4918平方米。德寿宫止水帷幕的成功实践，将为我国潮湿地区遗址保护提供新的防渗墙形式借鉴。

德寿宫遗址保护展示工程暨南宋博物院（一期）项目主持人、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原院长黄滋说，德寿宫建筑复原标识展示主要依据宋代《营造法式》，同时参考宋画和为数极少的宋代建筑。

不同于其他遗址的复建，德寿宫项目综合性很强，既要有保护，又要有工程、有复原，还要有展示，而且涵盖的工种也多。

很多建筑构件都是经过设计团队反复作图修改，打样后现场反复审核、修正，才定版施工的。一个瓦当，定制几次都不理想，最后用发掘的德寿宫原配瓦当脱模，才有了感觉。

但黄滋认为，最困难的还是细节，宫殿内场景布局的复原设计，譬如卷刹、柱子用料用色，藻井图案，椅子数量及摆位等。

据悉，现存宋塔的斗拱木材大部分用的是苦槠木，但目前中国已无法保障供应。因此，结合木材的特质，最终选择柚木做主材料。

黄滋表示，柚木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其色雅而纹直，比较贴合宋代的文人气质。

在决定选用柚木后，其设计团队又前往同样在修复时木结构部分采用柚木的净慈寺。通过实地对比，该设计团队将德寿宫的立柱柱径减少3厘米，使其更接近宋式的纤细舒展。

重华宫（杭州市上城区人民政府提供）

再现德寿宫，按照南宫北苑格局重建宫殿建筑组群，从望江路的南大门进来，登上高高的台阶，就进入了重华宫的宫门。

800多年后的人们走进这里，将用一种新的方式，打开“宋式生活”。这是德寿宫项目中最为精妙、价值最高也最具可看性的宫殿，其主殿开间约29米，是目前杭州城内已发掘出土的规模最大、规制等级最高的皇家宫殿建筑。

在这座大殿的下部，就是南宋遗址，地面上的建筑完全按照地下的布局对应着“生长”出来。

德寿宫复原之后，园林部分一定是德寿宫里最值得讲述的故事之一，虽然目前尚未正式发掘，但通过充分的复原研究，再叠加数字化展陈手段，一座虚拟的意象化园林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与此同时，还有大量的南宋时代的展品也被陈列出来，与遗址、建筑、影像化视觉手段一起，让观众穿越时光，重回南宋。

德寿宫的大门打开，也是杭州城门打开。穿过这扇历史的大门，人们步入德寿宫，步入800多年前的大宋王朝，也步入一座城市深厚文明的历史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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