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浙江高等学堂之学风 

——和风篇呈吾师张阆声先生

（1941年11月1日）

陈布雷

自逊清季年改学制设学校，而吾国教育界始竞言学风。有一时代一区域之学风焉，有一学校之学风焉。黌舍林起，学风之别乃万殊，吾浙江高等学校承求是书院之旧址以设学，其学风乃独以和易著。旷乎其大，渊乎其静，窈乎若莫得而名，学于其中者，从容乎夷犹乎，与规条节文相忘，而无或稍有畔越。盖吾师监督吴雷川先生所规制，吾师教务长王伟人先生为之纲纪，而吾师张阆声先生与伟人先生最相友善，实左右而翊成之。吾校设校几十载，卒学者先后数百人，著籍遍浙东西，成就各有大小，然未有一人焉以傲岸嚣竞，见讥於当世，或辱身以败行者，此殆童时之薰习然也。余年十七，始入吾校，从张先生习本国地理，地理固为艰枯难治之学，张先生以俊爽之文字，自编为讲义，面目乃迥乎不同。其述疆域沿革、人物盛衰，则讲历史也；考山川制度、郡县因废，则讲政治也；言历朝兵争胜败进退，则讲军事也；究食货盐铁、产物分布，则讲经济也；又益之以胜迹、名贤、著述、题咏，俾发思古之幽情，则授文学与音乐也。学者目追神逐於先生之讲论，饜乎其心，有味乎其所学。下课之钟一鸣，乃始收视返听，自悟其为授地理焉，而先生之言则曰：吾兹乃一知半解焉尔，而犹未得以尽授於诸生也。学海渊深之度，自非吾侪当时所能窥，然庶几能知为渊深而慕之好之乐之，矜张者自惭，沉潜者相勉以奋，学课之授受，乃影响於德性之修养，则神焉哉！先生之教也。课罢谒先生，问业请益，辄见先生危座群书中，丹铅杂施，一目数行下，劬而不瘁，学焉而有节，充乎内而愉乎其外，怡容霁色，常进诸弟子而询其所业，询其家世，询其好尚，又教之学问，教之德行，乃至教之以游艺，小叩大叩，靡不应之以当。吾校教务处，白屋五楹，不施髹漆，先生与嘉兴丁先生、吴兴沈先生及吾同邑魏先生，各居其楼之一室，此数室者，吾同学皆视为乐园，而先生之室，尤为诸同学朝觐会同之所必至，恒流连至夜午，而先生不以为扰。有时先生方倦读，则见先生就魏先生索酒以饮，就丁先生为围棋，就沈先生纵横谈论，或相与为笑謔，其亲爱和洽若弟昆。酒酣兴至，即跳浪驰逐相往返，而其端常发於先生。当是时，先生不避羣弟子，羣弟子习见焉而不以为异，然未尝敢稍萌轻狎之志，此乐此境，不知他学舍亦有之否，而吾诸同学，乃日夕沈浸游泳於此雍容和煦之气象中，而以成以长，如鸢之飞，如鱼之跃，当其涵濡呼吸，曾不知江河与天宇之惠为无限也。先生既罢教浙学，历游南北，主持文教者垂二十年，簟瓢屡空，一无所措意，而唯学术教化之是念。其为文澜阁补钞四库全书，及他所为征存文献考订著作，皆有称於时，有传於后世，而吾独深慕乎先生无施不可之教与风度之和悦闲雅，亘三奖十年不能忘。今先生年六十矣，童颜童心，犹不改乎武林从游时，高致轩举，若壮生所谓与之为婴倪，上寿百年，曾何足为先生颂。故援识小之义，追记童年所受薰陶於先生者，以献之先生，亦俾世之为教育史者，觇吾浙江高等学校学风之梗概焉。

《思想与时代》第4期，1941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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