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郎的小客栈开在清河坊西头天井巷的南端,再往前就是安荣坊巷了。巷深店小,难得生客,旁人看着深感他不善经营,实则小陈老板另有路子:点茶。 点茶在两宋可是上流社会的雅事,非有闲有钱之人是玩不起的。点茶,又称拂茶、分茶。但并非所有有闲有钱之人,都玩得好这门技艺,其观赏性不只来源于技术,还须同时具备多种条件,如上好的水、高品质的茶团和配料,以及各种精致茶具等前提条件,加上火候把握、水色观察、手势轻重徐疾等种种人为因素的一一到位,如此适时适度的条件叠加,才能产生出预期的茶艺效果,令观者饮者皆大欢喜。所以这点茶就成了一门难得的绝技,一门可挣大钱的手艺。小陈老板便是临安城中的点茶高手。他虽只是一名坊间店主,却因有此技,前去豪门贵邸作点茶的现场演示,一次出场费动辄上千钱以上。以南宋时的生活标准,官员月棒十缗(即十贯,十千钱),就食有小余,因此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高收人了!陈九郎为人从不张扬,还不时抬衬同行,颇得人望,所以大家知道他另有财路,却也从不多嘴。 且说一日午后,忽听店外有人喊道:“九郎兄弟,一位官人正找房哩!”九郎起身一看,原来是巷口卖烧饼的老三,正领着一个穿白长衫,须发花白的老者。九郎忙招呼老者进门,开店几十年的人,一看心中便猜知几分,这位老相公是一名“选人”,即有做官资格的待业官员。看他一脸的疲惫,便绞了一把热手巾给他,待他抹了面,才问道:“相公住我店是最划算了!幽静的好房,前后左右出行,皆极便捷。敢问相公尊姓?”那老者整了整衣衫,干咳了几声:“如今流落京城,还称什么尊姓?鄙姓陈,耳东陈……”又摇头,“可怜啊!偌大一个京城,竟找不到老夫的一张饭桌啊!”九郎忙开慰:“不承想小人与老陈相公还是本家哩!一些跑腿之事,你尽可唤我。小人在京几十年,没有不熟的人!”陈老汉口头称谢,心中并不信。九郎知他所想,便说:“我扶老伯看房如何?” 陈老汉,全名陈自强,福建闽侯县人,刚六十出头。虽然宋朝官员要七十退休,但他自觉精力大不如前,且不受同僚们待见,仕途堪忧。陈自强很要强,县丞任期一满,便收拾行装,向北而行。从福建翻过仙霞关,进人江山,再沿江而下至临安候选。 陈自强刚到临安时身边还带足了钱,在京城吃罢第一顿饭,就让脚夫走了。不想才两月,跑遍所有该跑的部门,尝遍辛酸,全无一点希望,倒偶或听到几句讥笑。过不几天,一算腰包,发现这上等客栈不好再住,为长久计,只得退而求其次,上街找廉租房。买烧饼果腹时,偶遇一热心人,把他介绍到九郎的客栈。 一日晚饭后,九郎送热茶壶时问道:“不知老伯这两日可有收获?”“又白跑了!我想礼部可能会打听到当年同斋生现今的去处,谁知人家根本没耐心,说几十年前的陈年老账,谁给你查?”陈自强说罢叹息,又道:“小兄弟,人情薄如纸啊!”“老伯不可伤心,你若有想找的人,不妨说与小人知晓,兴许能帮上点忙也未知哩!”陈自强忙道:“多谢小兄弟美意,容我思之!”陈九郎没有笑他,当下安慰了他一番,退了出去。 这天陈九郎回到店中,伙计李四告诉他陈老汉囊中羞涩了,九郎关照说:“只说一切无碍,安心就是。”然后回房换上居家之服,踱到后院楼上,敲开陈自强的门,只见他一脸的懊丧凄凉。细细问才知道,陈自强连即日返程之费都不够了,再是吏部已露了底牌:“再等也无可安排,除非你能找开府为你说话!”陈自强愤愤地说:“我一个八品小官,能认识开府那样的一品大员吗?这不是故意刁难我!”九郎一听,禁不住脱口而说:“我记得老伯一夜纳凉时仿佛说过,40年前曾在皇舅家做过馆客……”陈自强被他一提,倒也沉静下来,好像要从记忆的深潭里捞起什么久沉的遗珍。陈自强想起,曾经人介绍到韩家作教书先生,时称“馆客”,教的是韩家的独子韩侂胄。其父韩诚的曾祖父,是北宋三朝名相韩琦,韩母吴氏是当时吴皇后的胞妹,所以现在的平原郡王韩侂胄与皇子、普安郡王等全是姨表兄弟。当陈自强将这些往事一一理清说出来后,只听得九郎猛地拍了一掌说:“你当年的学生正是当下的开府啊!” 九郎兴奋极了,对陈自强说:“实不相瞒,今天上午我就在你学生的府上。”陈自强听了大为惊异:“你能去开府的府上?”九郎说,他有点茶的绝活,名列京城中所谓的四大点茶师之冠,所以隔几天便要去开府的平原郡王府为韩太师点茶,一个上午赏钱有上千钱(一贯),每月能得到十贯钱。因常来去,郡王府中便无人不识了。九郎为他打了包票说:“好了,老伯别再愁了,不出十天,便有转机!”陈自强听了将信将疑说:“贤侄不可误我啊!”“哪里话,过几天还要我去点茶,届时一定代为转告!你这几天也不必出门去奔走了,歇着,静候佳音便是了!” 陈自强忐忑不安地在客店歇了三天,不见动静,九郎也不照面,李四只管服侍,向来一问三不知,弄得他终于坐不住了,第四日吃罢早饭便出了店门散心。李四跟出门外喊道:“陈老相公,不可走久了!” 陈自强独自上吴山闲逛了许久,走得自觉无趣便往回走,刚下山,就见李四小跑而来说:“您老刚走半个时辰,就来了两个直省官,得知您老外出,说下午再来,务必在店等候!”这时,九郎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拱揖道:“老伯,好事就要来了!且回屋细说。”原来,陈九郎问清陈自强和韩侂胄两人关系后的第二天,就去了平原郡王府,说了他的情况。 两人正说着,李四进来说:“陈老相公,直省官又来了,正在门口候着哩!” 以后的事就不必啰嗦了。太师韩侂胄恭恭教敬对陈自强执弟子礼,朝官纷纷修书推荐。陈自强从此以后青云直上,前后四年时间,从一名选人居然升到了当朝丞相!当初若无陈九郎的一力相助,哪有他咸鱼翻身的一天?而九郎一介平民能在韩太师面前为陈自强说话,全靠一手点茶功夫啊!当然,后来韩侂胄“开禧北伐”失败,被史弥远等人谋杀殒命,韩氏一党树倒猢狲散,一向阿谈奉承、昏老庸谬的陈自强自然也就跟着倒台,被流放远地,最后死在了广州。这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