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八九月间，我邀同学吴顺理、黄德余去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听章太炎先生讲学。入学一周后，学员人数激增至70余人，超过招收50人的计划。校方提出，学员有著作者须交著作，经评审合格可免除笔试，无著作者一律参加笔试以定去留。考试是写一篇作文，题为《行在孝经，志在春秋说》。考试结果，前十名与交著作者同样可以免上补习科。吴顺理名列第一，因此各学员对我们淳安3个年青人都刮目相看了。到这里来听讲学的大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大学毕业的不少，有的是大学讲师、助教，也有一些老学究。太炎先生讲课不点名，同学不一定天天一同上课，平常又极少往来，故大多互相不认识。

至于太炎先生为什么在晚年还举办这个讲学会呢？据我感知，“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被日本占领，接着华北又被蚕食，整个中国都有沦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危险。章太炎身为民国缔造者之一，一再提倡抗日救国。1933年10月10日，在致冯玉祥将军的一封信中，便可知先生举办讲学会的用心了。他说：“窃意国之存亡，只视人才盛衰”，举办讲学会，“意在以学术振起人心，其效虽缓，然亦可以不敝”。此时，先生已至垂暮之年，犹不忘抗日救国，对冯玉祥将军寄以厚望，希望取得支持，培养人才，为国效力。

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

开课讲学之前，太炎先生就列出学员必备书目。据我记忆，“小学”方面是《段注说文解字》、《广韵》，经学只一部《十三经注疏》，史学是“四史”、《通鉴纪事本末》、《史通通释》，学书只一部《二十二子》，文学是《昭明文选》、《文心雕龙》。先生首先讲的是“小学”入门，他以为不通“小学”就不能读古书。例如毛诗第一章“关关雎鸠”的末两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服”字，如果我们读作“衣服”的“服”字，那就不入韵了，应当读作“逗”，这是古无唇音的道理。他说，这是古今声音的变化，不弄通古今音变，又怎么读古书呢？字形方面先生也做过浅近讲述。如古“女”字，像女子裣衽状，是象形字。而“母”字是在古“女”字上加两点，表示乳房，是指事造字。这些都是先生对我们讲“小学”入门的起码知识，易懂易记。

1936年二三月间，“两广事变”发生之前，广东的陈济棠派钟介民到苏州，邀请太炎先生去广州主讲学海书院，先生以需在苏州讲学为辞不受。不几日，钟再度来苏，再次请太炎先生去广州，并直接与学员接触，学员愿去的可一并带去，享受学海书院待遇，每人每月发给膏火费40元。但先生再次以年老多病不能远行坚辞。其时，先生已鼻病复发，卧病在床。南京国民政府已闻广州来请先生之举，即派叶楚伧携3万元来苏慰问，先生不收。后叶楚伧以私人名义相赠，始受之。这也算是“两广事变”之前的一段轶闻吧。

两广事变

1936年6月间，章师母汤国梨在穹窿山为母亲祝寿。次日，我们去护龙街吃早餐，路过章公馆门口，见门前停有红十字标记的小汽车二三辆，我们猜想，太炎先生病势可能很重了。至九十点钟，传来先生病危的消息，于是我们邀了几个同学，一同去看望。走进章公馆楼上的卧室，里面早有几个同学和李根源先生站在那里默哀，这时太炎先生已停止了呼吸，章氏家属都在后屋商量料理后事。李先生看见我们进去就领头要我们跪拜。过了10来分钟，章家派人来为先生更衣了，我们才退出去。

杭州章太炎纪念馆

太炎先生逝世以后，国民党中央政府为章先生举行国葬。第三天大殓之日，派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丁惟汾来苏州举行追悼会，我们学生也参加了追悼会。以后陆续来苏吊唁的有邵元冲先生和夫人张默君、李烈钧将军、冯玉祥将军等。因次年抗日战争爆发，章先生的遗体一直拖到解放以后才由人民政府从苏州运回杭州，安葬在张苍水墓的旁边，了却太炎先生的心愿。太炎先生原定对我们讲学两年，不料只讲了一年便逝世了。但我们还继续在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学了一年，由章氏弟子汪东（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朱希祖（中央大学教授）以及钱季博（上海光华大学教授）、邵秋潭（浙江大学教授）等为我们讲课。最后一个学期专门撰写毕业论文，学校组织毕业考试委员会，出了10多道毕业论文题目任学员自选，我选的是“尔雅郭注未知未详说”。毕业论文完成后，就放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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