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潮、湿、闷、热,梅子倒是黄熟了,人是难熬的。每日如置蒸笼,汗腻粘身,下午比上午更甚。说它是“蒸天”,最贴切不过。 我家以前住的是木结构房,泥土地的厨房,从堂前的地上看出,曾经有过清水大砖。一到黄梅天,潮的地气上来,和着溽热不流通的空气,让所有的什物都有黏黏的感觉。最甚的几天,万物都在承受“蒸”的孽待,湿湿地酝酿着“霉变”的菌丝,杭州人也叫“乌花”。厨房中那口2米高的菜厨,门一开,闻到的也不是好气味。最无语的是底层那只盐钵头,“汗流满面”,渗得那层前清年头的厨板,都滑叽叽的。 我老子在世时,根本没有享受过“空调”的除湿或者制冷的幸福——它能使整个房间的小气候远远离开“黄梅”,睡觉也特别香甜。不过,黄梅天也带给他好处:我老子好做霉千张,霉不到位,他就说“蒸”掉了。也就是千张停留在了“蒸”的程度,没有达到发霉。按他的说法,也叫“瓮ong”掉了。这样的霉千张,没有“乌花”的絮丝,没有“霉气”的飘香,发干发硬,再捂在棉絮中也没用了。要是舍不得倒掉,只有对付了吃。所以,黄梅天做霉千张、腐乳、霉苋菜梗、臭豆腐、臭冬瓜等美味,更容易事半功倍,这也算老杭州人对闷热留下的一丝好记忆。要是平日,人为的营造这一种“蒸”,完全要靠棉絮捂,有难度的。 好在老天将黄梅天的“蒸”控制得恰如其分,万物的霉变还没发作,黄梅季就过去了。太阳猛烈,空气透彻,微风阵阵。头一天“出蒸”,想象不出的热闹,邻居们纷纷占了“领地”,两根叉儿搭晾干,两张条凳铺门板,箱内的衣服赶紧搬出来“晒蒸”了。这时,您要是在莽太阳下细看,能看到水汽拉了“横幅”在颤抖着上升、上升。 张爱玲的文字也说过“晒蒸”,在她的笔下,那是一个能让女人坠入迷离闺事的好日子。开叉旗袍、蕾丝胸衣、长袍马褂、西装燕服,还有压箱底的红妆绣兜,都暴晒在了莽太阳之中,樟脑味四溢。这时,就是有龃龉的妯娌,也“相逢一笑泯恩怨”了。因为“无意”中的相互照看,会不经意地将过去的过去不厌其烦的提起:“喔唷,你看这绣衣,还是你进门那天穿过一回的,啧啧。” 这说的是老底子,老房子,老邻舍间也没啥好遮掩的。当然,“文革”烧“四旧”后,再晒蒸,是要关紧墙门的。家境困难的,或者鳏夫,或者读书人,也不会凑这“集市”似的热闹。他们往往要等一个墙门,或者一条巷子的“晒蒸大会”过了,再慢慢地晒,理由是上班太忙。是的,晒书的,更费时费心,大太阳下,要将因潮相粘的书页,一张一张小心揭开。 所以,“潮”在杭州话中不是一个好词。所有无可挽救的事情,杭州人最简练的总结,就是一个“潮”。譬如,某一位考生,如果一走出考场,与亲友说一声“潮了”。那心情,就是永远不散的黄梅天了。 我读小学时有一篇语文课文,说某地主事先与短工约定,如果不能将他的要求办到,工钱是拿不到的。那也是一个黄梅天过后,地主要求短工将屋内的“蒸”气晒一晒。这篇课文我在朗读时深有感触,因为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想那地主肯定也是一个劣绅,因为我想过几十遍,都是无解的。 但短工有“解”,他们上房扒瓦,让太阳直接晒进屋里,吓得地主赶紧付了工钱。那时候每每朗读,同学们都会看着老师的嘴脸笑出声来。因为穷人赢了,在同样过苦日子的我们心中,是一件很爽歪歪的事情。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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