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述事例可以看出,随着与北宋佛教界僧侣交流的增多,成寻所掌握的有关北宋佛教界状况的信息量也越丰富。就对杭州佛教而言,随着对杭州佛教情况了解的加深,成寻对杭州佛教的关心点也发生了变化。在前述的《僧成寻请渡宋申文》中,除了申述巡礼天台山、五台山之外,还言及了另一入宋的重要目的,就是与宋僧进行佛教经典等方面的广泛交流。为此,成寻随身携带了大量的佛教典籍入宋。他在给台州官府的上表文中,也记述了其携带的典籍有“天台真言经书六百余卷,灌顶道具三十八种,至于真言经仪轨,持参青龙寺经藏,纠其讹谬”[1]。根据《参天台五台山记》,可知成寻在天台山、宋都开封,确实与当地的僧侣展开了互相借阅典籍的活动,但是在杭州却没有进行典籍交流的记载,似乎显示出他对杭州佛教的关心点有所不同。那么,成寻对杭州佛教的关心点是什么呢?在此沿循成寻巡访杭州寺院的足迹,探寻其关心的重点。 1.巡访龙华宝乘寺 如前所述,《参天台五台山记》熙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条,记述了他在龙华宝乘寺的所见所闻,详细记录如下[2]: 先拜大佛殿,烧香,中尊丈六金色弥勒佛,左右有丈六释迦、弥陀佛。弥勒脇侍有比丘形二菩萨,无著、世亲欤。堂庄严甚妙也,黄金物具、灯台等有其数,每柱卷赤色缝物练绢,以色色练绢结幡花鬘代。礼堂立寄子、食床,僧俗并居佛面左右,赐紫大师等为首各座。次礼五百罗汉院,次礼观音院,次须菩提院。众人烧香为事,佛前敷绢,有一僧执香炉启白。次诸僧并立,打钹十口许。次着食座,诸僧先以坐具敷寄子坐,乍帖置之。先食果子、荔子、梅子、松子、龙眼。味如干枣,似荔子,颇少去上皮吃之。胡桃子实极大,皮薄易吃破。又作果五六种,不知名。甘蔗、生莲根、紫苔为果子,有樱子。先乳粥,次汁三度,最后饭极少盛之。” 不仅是寺内的殿堂伽蓝,大佛殿的殿内佛像配置、造型,佛具、庄严具所用材料,金刚般若斋会的做法以及斋会上的点心的名称、形状及味道,都一一记录下来。弥勒佛为中尊,其左右两边分别并列释迦和阿弥陀二佛,弥勒的两胁侍是配置比丘形的无著和世亲,这一配置方式与日本的佛像配置方法不同,无疑会引起成寻的兴趣[3],但是从法会仪式、座位配列以及食物种类等的记录,可以看出,对于刚刚抵达北宋的成寻来说,更加关注杭州或者说宋代的可视性寺院伽蓝及佛教的事相性(实践性)方面的特点。这一点从《参天台五台山记》中的有关兴教寺或净慈寺的记事也可以略见一斑。 2.巡礼兴教寺 兴教寺是成寻入宋后首度驻锡的寺院,因此他对该寺的观察颇为仔细。他首先的观察点是该寺的伽蓝建筑布局。依据《参天台五台山记》,成寻记录了兴教寺内的建筑,依次为山门、礼堂、大佛殿、十六罗汉院、天台九祖堂、五百罗汉院、文殊堂、深沙大玉堂、阿弥陀堂、鬼子母堂、讲堂、食堂、宿所,此外,出了诸殿、堂后,还有方池,池中有黄金、白银的鱼游戏。 其次,成寻还注意到佛像的造型及其配置方法。例如,大佛殿的释迦三尊;十六罗汉院的等身大的罗汉造像;天台九祖等身造像;五百罗汉院的长三尺的造像;大佛殿的后二隅角,站立的大辩才功德天的等身像等。 再次,成寻仔细地观察到兴教寺内的种种景象。例如,阿弥陀堂内,有三年行道念佛,诵弥陀经的僧侣;讲堂举行的讲经仪式,以及前已叙述的仪式上有无读师及其座的特点等。 3.巡礼净慈寺 在净慈寺,成寻的关注点与以上两寺有相类似之处,也是主要观察寺院伽蓝、佛像造型及配置和寺内的种种景象[4]: 参拜大佛殿石丈六释迦像,次礼五百罗汉院,最以甚妙。次礼石塔,九重,高三丈许,每重彫造五百罗汉。并有二塔,重阁内造塔。食堂有八十余人钵,皆裹绢,悬木上悬油纸,如兴教寺食堂。(中略)寺内三町许,重重堂廊,敢以无隙,以造石敷地,面如塗漆。 根据上述的巡礼三寺的记录,可以认为,初入宋的成寻,在杭州重点观察的是寺院建筑布局、佛像配置、造型以及僧侣日常礼仪、法会的仪轨。这种关注是在与日本佛寺相比较的意识下进行的。通过亲身巡视,将杭州或者说北宋寺院的实态记录下来,以便传回日本。现就成寻具体关注的三个方面再作一简略阐述。 (1)寺院的佛殿建筑的布局、殿堂内部的装饰、佛像造型及其配置等。佛教寺院根据不同的教宗,可以大分为禅寺、律寺和讲寺三类。禅寺是禅宗的修行道场,律寺着重研习及传持戒律,讲寺(亦称教寺)从事经论研究及进行世俗教化。南屏山兴教寺是天台宗讲寺,净慈寺是禅寺。寺院的伽蓝是显示各教宗主张的可视性设施,因此不同教宗的寺院,其各寺院的结构、布局往往都具有相应的特征性。对于来自日本天台宗的成寻来说,观察记录其他教宗寺院的伽蓝,是非常重要的学习过程。 (2)讲会的仪轨。佛教的讲会、法会是有一定的仪轨的。这种仪轨于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教宗都会有差异。成寻作为主持日本大云寺31年的寺主,不言而喻31年间曾经主持过多次讲会、法会。因此,巡礼杭州佛寺时,看到讲会、法会,自然地会把关心点放在讲会、法会的仪轨方面上,这也是情理中的事。由于成寻本人对日本佛教讲会、法会仪轨的熟悉,因此一看到杭州寺院仪轨中不同于日本之处,往往会很自然地特别引起注意。如前所述,在兴教寺讲会上,成寻就注意到兴教寺的教主一人礼佛,登上高六尺许的高座,而无读师座。这都是成寻在日本没有见过的特征。 成寻对于讲会仪轨的敏感性,也反映在日后其对天台国清寺讲会的观察中。关于天台国清寺的讲会,《参天台五台山记》有如下记载: 辰时,参堂。有讲会,先呗,无散花,作法如杭州兴教寺。[5] 辰时,所住十方教院讲堂有讲会。鸿植阇梨为讲师,表白后,只以读《天台大师传》一枚为事,最奇怪也。[6] 前一条记事写到讲会程式中没有散花这一仪式,并注意到与杭州兴教寺相同。后一条记录则观察到讲会仅读《天台大师传》,而无释讲佛经,让成寻感到“最奇怪”。成寻所熟知的日本佛教讲会仪轨,源自中国,尤其受唐代讲经仪轨的影响颇深。关于唐代讲经仪轨,日僧圆仁在其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开成四年十一月廿二日记录了赤山法华院的“赤山院讲经仪式”和“新罗一日讲仪式”,其中“赤山院讲经仪式”是长期讲式,每年的冬夏安居时举行[7],故在此仅对“一日讲仪式”简略归纳如下: 1.辰时,大众入堂,列座。 2.讲师、都讲入堂登高座(讲师北座,都讲南座)。 3.下座一僧作梵(云何呗)。 4.南座的都讲唱经题目。 5.都讲唱经之会,大众散花三遍;每散花时,各有所颂。 6. 讲师开经目,分别从经意、题意、文意释讲经的大意。 7.释经完毕后,维那师披读举行讲会所由。 其中,“都讲”就是《参天台五台山记》所言的“读师”,与讲师相对而坐,诵读经的题目及经文。根据上述的圆仁所记录的讲式可知,唐代讲师、都讲(读师)、高座、散花、释讲佛经等都是讲经会仪轨中不可缺少的构成要素。但是,成寻所见的兴教寺的讲会却只设有讲师及其高座,而无读师及其高座,显然有异于唐代的讲经仪轨。同样,圆仁所见的讲经仪式,都讲(读师)唱经时,在场的大僧众,散花偈颂三次。然而兴教寺、国清寺的讲会中,均无散花环节。加之,国清寺的十方教院的讲会只读《天台大师传》,而无释讲佛经。凡此种种都是北宋天台宗异于唐代天台宗的表象,也同时是北宋天台宗与日本天台宗的不同之处,因此成寻会有 “最奇怪”之感。这种“最奇怪”的感触,也是成寻对比北宋佛教与日本佛教的意识的反映。 (3)寺院的“会食”礼仪。在龙华宝乘寺,成寻观察到僧侣们先食水果、乳粥,最后“饭少盛之”。在净慈寺,他又注意到食堂用膳的人数,“有八十余人钵”,而且这些作为食具的钵,“皆裹绢,悬木上悬油纸”,并对比兴教寺的食堂,得出净慈寺与兴教寺做法相同的结论。对于寺院的食堂和食事的细微观察,折射出成寻对佛教的事相性(实践性)的关注,这与当时日本佛教已出现从教学性向实践性转变的倾向有关。 以上是成寻在初入杭州期间,对杭州佛教的主要关心点。但是,当他从开封再入杭州之时,即熙宁六年(1073)五月二十日至五月三十日这段时间,成寻对杭州佛教的关心点发生了变化。 如前所述,在这一期间,成寻主要巡礼了灵隐寺、天竺寺等飞来峰周边的寺院,并与这些寺院的僧侣进行了交流。相比较前述的兴教寺、净慈寺等,《参天台五台山记》对灵隐寺、天竺寺等寺院的伽蓝、佛像造型配置及斋会仪式等方面的记录,可以说都非常简略。如在灵隐寺的见闻中,并未言及佛像造型及其配置、斋会仪轨,对于殿堂的建筑,也只记录了“寺主慈觉大师赐紫云知房”、“西轩”、“浴堂”三处建筑名,其他建筑物则用一般的“堂堂庄严”、“院院堂堂”等文字笼统地予以描述。在天竺寺,也只是记录了“寺主房”、“五百罗汉”、“九祖堂”,对于伽蓝、佛像的情况则一概不记。由此可知,成寻对杭州佛教的关心点已不再是寺院伽蓝、佛像造型、配置及法会仪轨等方面了。根据《参天台五台山记》的记录,此时的成寻主要有两个关注点:一是积极主动地与灵隐、天竺两寺的高僧进行佛学交流;二是关注灵隐寺、天竺寺两寺的立地景观、诗文等。 关于与灵隐、天竺两寺高僧的交流,前已叙及,在此不再赘述。对于灵隐寺、天竺寺两寺的立地景观及其相关诗文等,成寻的关注也是尤为明显的。例如,在灵隐寺的西轩,成寻看到了数十首诗板,当场抄录了诗文三首。诗文的具体内容如下[8]: 灵隐寺飞来峰 知军州事祖无择 林梢葱蒨拂睛晖 , 严宝玲珑口寒雾。 共言当日是飞来 , 只恐他年却飞去。 灵隐寺西轩 广陵陈良 好岭来从天外飞, 槛前重叠览幽奇。 龙迥晓洞山先润, 风入秋林桂不知。 寒王喷泉僧定后, 半规留景客归时。 胜寻到此迷真境, 屐齿盘桓忍暂移。 留题灵隐长老方丈西轩 大常博士许敏 俪然危构绝风埃 , 叠巘周环万象该。 耸壑乔松千嶂起 , 当轩灵鹫一峰来。 頺阳苒苒寻窗下, 飞溜潺潺绕舍回。 今日偷闲出城市 , 栏边欲去更徘徊。 三首诗的内容都言及了灵隐寺对面的飞来峰,是赞叹灵隐寺立地景观秀丽的诗作。成寻自身对飞来峰也是以“山体似飞来。山洞数处、奇秀绝异也”、“山委曲皆在碑文”等用辞感叹飞来峰的奇丽。上述他所抄录诗文中的“好岭来从天外飞, 槛前重叠览幽奇”,“胜寻到此迷真境”,“栏边欲去更徘徊”等诗作者的心境,与成寻对圣境的陶然是相通的吧。 飞来峰的存在,是成寻对灵隐、天竺两寺的立地景观赞不绝口的主要原因之一。关于飞来峰的传说,《咸淳临安志》有如下记载[9]: “晏元献公《舆地志》云,晋咸和元年,西天僧慧理登兹山,叹曰:此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今此亦复尔邪,因掛锡造灵隐寺,号其峰曰飞来。” 灵隐飞来峰从“中天竺国”飞来的传说,想必成寻在与僧侣或商人的交流中,是有所耳闻的,因此他的日记中也用“中天竺灵鹫山一小岭飞来”之句来叙述飞来峰的来历。 在完成巡礼天台山、五台山的宿愿,并与宋都开封僧侣也有交流之后,成寻对杭州佛教的知识有所增加,因此当再次访问杭州时,成寻的关心点已不再限于寺院殿堂伽蓝、佛像造型等方面,而是扩大关注面,从僧侣学问、寺院立地景观等方面加深对杭州佛教的了解。 结语 以上是对日本入宋僧成寻与杭州佛教界交流活动的一考察,并试论了成寻对杭州佛教的知识从不知到有所了解的程度变化,而且随着这一变化,成寻在与杭州佛教界交流中的姿态,也从被动转变为积极主动。同时,成寻在与杭州佛教界交流时的关注面也是逐渐扩大,从可视性的、实践性的寺院伽蓝、佛像、法会仪轨至寺院立地、周边景观,更有与杭州高僧之间的学问交流等。 虽然成寻对杭州佛教的了解逐渐增加,但是古代日本佛教界对杭州佛教的认识整体上是不足的。在杭州的发展史上,随着隋大业六年(610)大运河的开通,位于大运河南端的杭州,渐渐发展成为中国南北人与物往来的都市。《唐大和上东征传》有如下记载: 天宝三载岁次甲申,越州龙兴寺众僧,请大和上讲律受戒。事毕,更有杭州、湖州、宣州并来请大和上讲律。大和上依次巡遊,开讲授戒。还至鄮山阿育寺。 即,鉴真第三次渡日失败后,曾于天宝三年(744)受杭州寺院的邀请,来杭州讲律。由此可以略见,唐代时的杭州就已是高僧往来的城市。但是,从现存的史料看,以最澄、空海为代表的日本入唐僧对于杭州佛教的关心度是很薄弱的[10]。关于入唐僧未曾与杭州佛教界交流的原因,有学者认为,这与越州佛教的繁盛有关,当时杭州佛教的影响相形见绌[11]。但是自五代吴越时代以后,杭州是天台、禅、律等教宗盛行之地,特别是天台宗,与天台山、四明(宁波)相提并论,成为天台宗的中心地之一。再则,杭州的诸宗僧侣之间也盛行净土信仰[12]。当时日本天台宗也正处于开始要逐渐趋向净土化的时期,如若入宋僧能与杭州佛教界多多交流,必定受益。然而尽管如此,渡海入宋的日本僧侣,巡访的目标,几乎都是天台山、五台山、开封,并不关心杭州佛教。这种情况的出现,与入宋僧掌握的有关杭州佛教的信息,以及日本佛教的环境及其动向都有着密切的关联。对这些问题的释解,乃是今后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的课题。 (作者系浙江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历史系教授)
[1] 《参天台五台山记》延久四年六月二日条。 [2] 《参天台五台山记》延久四年四月廿五日条。 [3] 藤善真澄:“成尋と杭州寺院”。 [4] 《参天台五台山记》延久四年四月廿五日条。 [5] 《参天台五台山记》卷第一・延久四年五月廿一日条。 [6] 《参天台五台山记》卷第一・延久四年五月廿四日条。 [7] 野勝年:“丹仁のみた法会と行会”(《入唐求法巡礼行记の研究》第四巻,鈴木学术财団,1969年)。 [8] 《参天台五台山记》熙宁六年五月廿六日条。 [9] 《咸淳临安志》卷23・飞来峰条。 [10] 例如最澄虽然到了越州,却没有到离越州很近的杭州。空海是在福州上陆的,途经杭州前往长安,归国时,甚至在越州停留,但未见其访问杭州的记录。唯一与杭州有关系的日本入唐僧是惠萼。他曾赴杭州管下的盐官县的灵池寺(现海宁市硤石镇东山),拜悟齐安禅师,并邀请了义空禅师赴日。(参见田中史生:“关于入唐僧惠萼に関する基础的考察”,《入唐僧惠萼と東アジア》,勉诚出版,2014年;手岛祟祐:“北宋の佛教界と日本僧成寻——その人的交流と异国僧としての役割について”,载《比较文学・文化论集》第25号,2008年)。 [11] 藤善真澄:“入唐僧と杭州、越州”(《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纪要》29,1996年). [12]佐藤成顺:“北宋时代の杭州の净土教者”;“北宋時代の杭州における禅僧と净土教”(《三康文化研究所年报》23号,1991年);“净土教史の舞台一杭州净慈寺一”(《三康文化研究所年报》28号,1993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