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削夺了将帅们的兵权,话还要讲得漂亮,他对张俊等人说:“朕以前交给各位爱卿的宣抚之权还太小,现在让你们负责枢密院,统领全国军队,权力更大。你们要齐心协力,不分彼此,到时候军队齐整划一,必定能所向无敌。”然而,这番话完全是虚情假意。赵构和秦桧匆匆收了兵权,心里并不十分踏实,他们不想要这三位声名卓著的武将真正坐朝理政,更不希望他们三人变成一条心,带来无穷的麻烦。 于是,朝廷进一步采取了伺察打压、分而化之、各个击破的阴谋。诸帅到京没几天,秦桧就马上安插自己的心腹,分头到各大方面军去,总领淮东、淮西、京湖各地的军马钱粮,他们一方面预闻军事, 另一方面仔细审查各军财政,暗中搜集将帅们在军中的种种不法证据。果然,将帅原来的亲信幕僚,陆续有一些被抓了起来,其中就包括韩世忠的亲校故友耿著。拔出萝卜带出泥,秦桧想以此把韩世忠连根拔掉。看起来,朝廷是准备先拿韩世忠下手了。 几乎同时,韩世忠留候御前委用,张俊和岳飞被派去楚州(今江苏淮安),“按阅御前军马”,并准备把淮东军马都南撤移驻镇江府。楚州的“御前军 马”,本是韩世忠的淮东所部。张俊和岳飞从临安来到楚州,“按阅”是假,监察是真。岳飞检阅楚州部队时,才知道韩世忠的军队只有三万人,但他却依靠这区区三万人,不仅坚守淮东十余年,使金人不敢侵犯,而且还有余力进取山东,不禁大为叹服。岳飞和韩世忠惺惺相惜,他们都是志在恢复的英雄。但张俊考虑的是如何自保,跟赵构的心态,如出一辙。张俊认为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在淮北,宋军屯驻在那儿,无益于议和,就命令毁城弃守,海州军民连同淮东各部,全部撤至镇江府,而将韩世忠的精锐亲军——背嵬军,直接押赴临安屯驻。就这样,朝廷借张俊、岳飞之手,率先肢解了韩世忠的亲信部队。 岳飞不满张俊毁弃海州的做法,对朝廷暗中伺察、罗织罪名的行为更是看不惯,他把调查耿著一案的事,派人通知了韩世忠。韩世忠得知实情后,连忙觐见赵构,在皇帝面前陈情辩诬。韩世忠和张俊都是赵构的左膀右臂,保驾卫国,资历老成。“苗刘之变”中,韩世忠率领前军作战,后来又追剿活捉了苗傅、刘正彦,立功至大。更何况,韩世忠此次回到临安后,就把全部军储——包括钱100万贯、米90万石、酒库15个,都悉数移交给朝廷,也算是表尽了忠诚。(《宋史•韩世忠传》)思前想后,赵构对韩世忠终 有保全不忍之意,就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秦桧见收拾韩世忠的阴谋不成,对岳飞更加恨之入骨,于是转头就拿岳飞开刀。 岳飞是一位杰出的武将。在南渡大将中,他最年轻,资历最浅,完全是靠出生入死的战功脱颖而出,在不到十年间,他竟做到湖北、京西宣抚使,成为独镇长江中流的方面军司令,与张俊、韩世忠等前辈平起平坐。但是,这也是岳飞遭人嫉恨的原因。特别是张俊,他本来就是一个嫉贤妒能的人,喜欢与人争功邀宠,所以张俊与刘光世、韩世忠、刘锜等人都不大相和。岳飞本是他的部下,却被赵构火箭提拔,君臣间还不时飞书往来,这让张俊尤其羡慕嫉妒恨。史书上就明白写道:“岳飞威名日著,淮西宣抚使张俊对他最忌恨。岳飞参谋官薛弼常劝岳飞主动调和关系, 但幕府中的轻狂气盛者,又教岳飞不必委曲求全。由此,岳飞和张俊嫌隙更深。”(《建炎以来系年要 录》卷一百十九)这种描述绝非空穴来风。在柘皋会战中,朝廷令岳飞增援张俊,岳飞此前每每获胜都被金牌召还,因此心存不满,便借口粮草不足,按兵不动。直到赵构亲赐御札,才姗姗来迟。这件事,也让张俊一直怀恨在心。 岳飞为人坦荡,耿直无隐,但这种个性在诡谲莫测的政治斗争中,却往往埋下祸根。曾国藩说过,做官第一是要忍耐,不发露。也有现在的官场名言说, 做官就像骑脚踏车,头要拼命点,脚要使劲踩。但是,岳飞一条也做不到。他不是一个隐忍的、八面玲珑的官,他只认疆场杀敌、报国尽忠,不会把逆耳忠言烂在肚子里,也不懂得揣摩逢迎,或者对同侪落井下石。他不仅对张俊如此,对皇帝照样如此。刘光世被解除兵柄时,赵构先许诺要把刘光世的淮西军都给岳飞,岳飞满心期待,以为岳家军壮大后,便能一举恢复中原。没想到赵构一转身就反悔食言了,岳飞很愤怒,赌气离开部队,一个人上了庐山,扬言要为母亲守孝。武将如此不给皇帝面子,皇帝表面没什么, 心里会怎么想呢?还有一次,岳飞一边在前方作战,一边修书劝赵构早立太子。武将不干政,是宋朝的又一条“祖宗家法”。立太子这么敏感的事,聪明的宰相都会找各种借口——譬如对皇帝说那是陛下的家事之类,苦心回避。岳飞一介武将,却莽撞地要来管皇位继承的大事。在岳飞看来,这全是自己的赤胆忠心。在赵构看来,岳飞简直是在胡闹,没大没小,没轻没重,肯定没好好读懂《郭子仪传》。在官场,岳飞的所作所为,都是做官的大忌,不能隐忍逊避,一味鲁莽冲撞,终难免遭来杀身之祸。岳飞不是普通的武将,他还是一名文武兼通的儒将。张、韩、刘、岳四大将,能留下厚厚诗文集子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然而,帅臣知文、声名远扬并非总是好事。功高盖主,名高震主,往往引火烧身, 历朝历代莫不如此,猜防立国的宋代更不例外。正因为如此,明清之际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痛惜岳飞被害,也痛省岳飞不懂安身定交之道,那些加在他身上的令名美誉,不是帮助了岳飞,相反害死了岳飞——“悠悠之歌咏,毒于谤讻,可畏矣夫!”(王夫之 《宋论》卷十《高宗》) 因此,秦桧要拿岳飞痛下杀手,赵构根本无动于衷。当时,满朝文武,对岳飞落井下石者多,肯为他挺身直言者少,张俊更不惜狠狠踩上一脚。绍兴十一 年(1141)七月,秦桧死党万俟卨率先发难,弹劾岳飞,主要是两条罪状,倒都和张俊有关。一条是柘皋之战增援不力,另一条是按阅楚州时,公开对张俊说楚州不可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 岳飞在柘皋战场增援不及时,前文已简单提到过,可谓事出有因。而且,这类事在武将专权的时候并非少见,特别是在南渡初期。公元1130年,金人包围楚州,签书枢密院事赵鼎调命张俊去救援,张俊却以敌强我弱,抗命不从。赵鼎愤而向高宗提出:“若俊惮行,臣愿与之偕从。”但张俊仍然力辞不听。可见,张俊就经常为保存实力而拥兵自重,对朝廷的调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退一步说,宋军在柘皋之战中获胜,岳飞的迁延行为毕竟没有造成致命的损害。至于岳飞在楚州沮坏军心之事,则完全出自张俊颠倒黑白的诬陷。张俊和岳飞在按阅楚州韩世忠旧部时,见当地城墙有颓坏之处,张俊提议要重加修筑,便于防御,但岳飞志在挺进中原,随口辩道:“今若修筑楚 州城池,专为防守退保之际,将如何去激励将士?”岳飞的这番抢白,显然是借题发挥,反映出南宋抗战派与主和派的巨大分歧。但这让张俊大为恼火,返回临安后,张俊添油加醋诬称岳飞认为楚州城不必修, 说他主张尽弃淮东退保长江,极大地动摇了南宋军心。岳飞一生以北伐恢复为志,万万没想到最先抨击他的一条罪证,竟然是说他主张要偏安江南。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万俟卨先抛出的几条证据,还不能确保置岳飞于死地。绍兴十一年(1141)九月,张俊眼看着对岳飞 的审查陷入僵局,遂利用“岳家军”的内部矛盾,教唆他人诬告张宪与岳云勾结谋反,企图占据襄阳,要迎还岳飞重掌兵权。张宪是岳飞的亲信部将,在审讯中被打得体无完肤,终不肯屈打成招。张俊竟又炮制 出一份假供词,牵连出岳飞,然后将虚构的供词交给秦桧一伙,锻炼成狱。谋反,这是大逆不道、株连九 族的死罪。为了坐实冤狱,万俟卨等人还继续罗织搜剔了所谓岳飞“指斥乘舆(皇帝)”等罪名,按照南 宋律法,“指斥乘舆,情理相切害者”,也属于砍头的重罪。韩世忠实在看不下去,跑去质问秦桧,秦桧 当然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只能用“其事体莫须有”来搪塞。韩世忠气愤地说:“‘莫须有’三字,何以 服天下?” 天下人不服,又能如何呢?天下都是皇帝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最后,经过赵构亲自裁断,岳飞一案被做成欺天的死罪铁案。绍兴十一年腊月二十九日,公历已是1142年,岳飞被赐死。民间相传精忠岳飞遇害前,他在风波亭里写下八字绝笔:“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张宪、岳云依军法斩首,由张俊旧部、殿帅杨沂中担任监斩官。没有张俊,岳飞终也难逃冤死的结局。但张俊嫉贤妒能,造谣诽谤,教唆陷害,锻炼罗织,残害忠良,最后做了冤杀岳飞的得力帮凶,这是他一生行事最大的污点,也是他遭人唾弃的最大原因。(邓广铭《岳飞传》) 岳飞遇害前,宋金已基本明确了“绍兴和议”的核心内容:南宋向金称臣;宋金划淮而治,南宋割让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县)两州及商(今陕西商县)、秦(今甘肃天水)两州之半给金;南宋向金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岳飞被害后,“绍兴和议”正式签署生效,南宋以屈辱附庸的 代价,迎回了徽宗的灵柩和赵构生母韦太后。为了弥 合当局与舆论之间的裂痕,维护偏安政权的稳定,赵构煞费苦心地打造“孝子”形象,表明自己乃是为了 迎回亡父生母,才不惜屈己求和,试图以此来博取朝 野的同情。只是,明眼的人都看清,这不过是自欺欺 人的作秀宣传。 岳飞死后,没过几个月,刘光世也病死临安,终年54岁。韩世忠继续留在京城,辞职赋闲,自此杜门 谢客,“绝口不言兵”,偶或跨驴携酒,白白地将豪情挥霍于西湖的小山小水。刘锜的命运与此类似,他和张俊虽有老乡之谊,张俊却视他如眼中钉,至此先放知外任,然后长年奉祠投闲,也是绝口不及时事。(徐规:《仰素集•刘锜事迹编年》)中兴名将,从此凋零殆尽。至于张俊,秦桧起初以其在武将中首赞 和议,又主动交还兵权,故一直拉拢利用,还承诺诸将兵权削夺后,让他一人留任枢密使,将收回的兵权 都委付给他。张俊还为此沾沾自得,原来的竞争对手或者被杀,或者被排挤出庙堂,唯余他一人独大,他很享受在枢密院理政的这种日子。一年之后,秦桧见张俊仍没有引退的意思,便又重施故技,令台谏弹劾 张俊“据清河坊以应谶兆,占承天寺以为宅基,大男杨存中握兵于行在,小男田师中拥兵于上流”,攻击 他亦有谋反企图,乃至把旧部杨沂中(即杨存中)、田师中等人视若己子,内外勾连,“他日变生,祸不可测”。不过,高宗对张俊总算不失信任,认为“张俊有复辟大功,不可能有谋反之事”。但是,经过这么一闹,善于揣摩的张俊也不得不提出辞职。于是,绍兴十二年(1142)十一月,张俊被罢去枢密使 一职,为镇洮、宁武、奉宁军三镇节度使,充醴泉观使,奉朝请,进封清河郡王。(《建炎以来系年要 录》卷一百四十七)这里的节度使之类,并不真的外出带兵,不过是荣耀虚职而已。 从此,张俊养尊处优,生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 下,连同他的整个家族都正式定居临安。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偶尔想起西北的故乡。按照“绍兴和议”,南宋仅存半壁江山,张俊的祖籍秦州(今甘肃天水),竟也是南宋占一半,金人割一半。张俊和赵构,还真是一对天生同命的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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