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是一个善于经营家族的人,他不仅擅长经营 产业,厚植经济财富,还懂得在文武两途积累人脉, 为子孙铺设好道路,从而维持张氏家族的长盛不衰。 张俊以武功发家,跟他一起参军的还有两个弟 弟,张宏与张保。张保官至拱卫大夫。张宏战死疆 场,他的儿子张子盖也是一员猛将,官至淮东招抚 使。张子盖在绍兴末年领导宋军,成功解围海州,此战也被列入“中兴十三处战功”。(《宋史•张子盖 传》)张俊有五个儿子:长子张子琦,早夭无后;次子张子厚也死得早,不过留下了长孙张宗元,张镃便 是张宗元的长子;第三子张子颜;第四子张子正;第五子张子仁。张俊借助姻亲关系,与朝廷文臣武将建 立起广泛的人际网络。他的子孙不仅与士大夫名家通 婚,更与军界显要世代联姻,最典型的就是张俊与杨 沂中两家的通婚。杨沂中后被赐名存中,深得赵构宠信,把持殿前司禁军首领几达三十年,进封同安郡 王。他们两家结亲联盟,可谓门当户对。此外,张俊 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积极援引他人,经他引荐担任 监司、郡守者甚众,就连有名的刘子羽,也是出于他 的大力推荐,才从贬所被重新擢用。刘子羽富于文韬 武略,而且是朱熹父亲朱松的挚友,对朱熹也有抚育 教诲之恩。刘子羽去世后,朱熹亲自为他撰写了神道 碑文。 当然,张俊最成功的运作,就是安排自己的子 孙转任文资,对整个张氏家族由武转文,起到了非常 重要的作用。两宋崇文抑武,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 而不是与武将共天下,因此谁若想要维持家声不坠, 就必须要挤入士大夫阶层,不管是通过恩荫得官, 还是通过艰难却备受青睐的科举考试。早在公元1134年,张俊就借着明堂恩推赏的机会,请求朝廷以嫡长 孙张宗元为文资,那时候张宗元只有四岁。当时,吏部以这个请求有碍条法,不肯答应,最后赵构又下诏 特许,史称“武臣非使相而以文资禄子孙者,自是为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十一)公元1148年,刚满十八岁的张宗元参加科举考试,正式考取了 进士,与其同年登科的有朱熹、尤袤等名士,张氏家 族由此向士大夫化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第二年,再经张俊请求,直敷文阁、主管台州崇道观张宗元除授为籍田令,开始谋得一份正式职事。张宗元后来长期 在京做官,历任尚书驾部员外郎、试将作监、司农少卿等,熟悉经济实务。 张俊去世前,除了早已谢世的长子与次子,其他的三个儿子都已身带职名,张子颜、张子正均为右 文修撰,张子仁为秘阁修撰。张俊去世后,赵构又把张子颜、张子正等人擢至敷文阁待制,属南宋亲贵显 要的侍从官。赵构那时颁布了一条国策,下诏称南宋开国功臣的子孙,都能逐步升迁至侍从,并令他们久任在京宫观虚职,“庶几恩义两得,永为定法”。这 条政策,让许多朝臣意见很大。有人抗论说:“爵秩 是天下公器,陛下却作为私恩,随便施与,奈何天下 清议?”赵构开解道:“朕这只是以虚名奖用勋臣子 孙。”(《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八十三)有人还是不能释怀,认为“名器不可假人”,随便提拔元 老勋臣的子孙,恐怕风气大坏,从此大家竞相模仿,纷纷提出非分要求。但是,赵构心意已决,初衷难 改。到了孝宗皇帝的时候,张子颜官至工部尚书,张子正也曾试户部尚书,出使金朝。他们在浩荡的文官体系中,都已做到了正部级,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在整个张俊家族中,张子厚—张宗元—张镃这 一支的发展最引人瞩目。张宗元进士登科,比起仅靠 父辈恩荫者,进士出身的人,在南宋仕途上有着更大的优势。高宗一朝,张宗元主要在京任官,及至孝宗 一朝,他开始辗转外任,到地方做官。他做过湖州知州,做过绍兴知府,算得上是地方大员,并且跻身侍 从行列。其后因为保举失察,被连降三级。这件事让 他很受伤,不久就在临安郁郁而终,死时应该还不到50岁。张宗元虽享年不永,但他不负祖父张俊厚望,不仅较为顺利地步入了文官集团,而且自己也“娴于艺文”,在他的潜移默化下,几个儿子都能读书好学,并与当时名士大夫密相往来。其子张 ,历官不 显,平常以书自娱,“所居帷屏壁门,皆有铭以自警 戒”,特别擅长作文章,“人皆服其才”,死后葬 在临安府西湖佛首山之原,陆游为他撰写墓志铭。 (《渭南文集》卷三十六《承议张君墓志铭》)张鉴,字平甫,工于诗词,喜结交文士,游历山水,姜夔、苏泂等人都曾经做过他的门客。特别是姜夔,与他宾主相得,盛赞张鉴“其人甚贤”,并称两人“十年相处,情甚骨肉”。(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 《姜尧章自叙》)张鉴殁后,姜夔写过一首《张平甫 哀挽》:“将军家世出臞儒,合上青云作计疏。吴 下宅成花未种,湖边地吉草新 。空嗟过隙催人世, 赖有提孩读父书。他日石羊芳草路,弟兄来此一沾 裾。” 姜夔说“ 将军家世出臞儒”,一语道尽张俊家族的转型。在张宗元儿子一辈,长子张镃无疑是最负盛名者。张镃是张 俊的嫡长曾孙,五岁时便以荫补直秘阁,淳熙年间通判临安,后 又任官司农寺、太府寺,人称南宋布衣词家姜夔其做官“有吏才”。张镃家世 显赫,生活豪奢,加上他才情出众,又豪爽好客,喜欢以诗文会友,因此来往京城的当世名流俊彦,一时 政要如史浩、萧燧、洪迈、周必大、姜特立、京镗、 楼钥、杜范等,道学大家如朱熹、陈傅良、吕祖俭、 彭龟年、陈亮、叶适、杨简、蔡幼学等,文坛名家如 陆游、辛弃疾、姜夔、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周必 大、洪迈、项安世等,都和他有交往。借重文人士大夫间的这种亲密关系,张镃也奠定了他在南宋文坛的重要地位,诗词、音律、书画等等皆有可称,尤其是 他的诗学成就最被人称道,声名日隆。 张镃与陆游、杨万里等人以诗相交,彼此有很多唱和,可以说关系最笃,亦师亦友。经陆游介绍,张、杨两人在一次西湖聚会中结识。根据杨万里后来追忆,之前他对张镃已有所耳闻,起初认为不过是个富贵公子、纨绔子弟,跟寻常官二代、富二代差不多。没想到,两人正式见面,都是相识恨晚。令杨万里颇感意外的是,张镃长得“深目颦蹙,寒眉臞 膝”,完全是一副清癯秀气的文士形象,大概与想象 中的将门之后或者轻薄公子相去甚远。杨万里晚年对 张镃的诗不吝称许,将其推为陆游、范成大等巨擘之 后的诗坛上将。 张镃学诗出入晚唐北宋诸家,又对陆、杨二人兼收并蓄。陆游曾指点他说:“叮宁一语宜深听,信笔题诗勿太工。”杨万里的“活法”作诗,则对张镃 的创作影响更大。后来,张镃初编《南湖集》,首先就将它呈寄给杨万里,并请其 作序。故此 ,钱钟书讲过:“知诚斋诗之妙而学之者,张功 甫为最早 。” ( 钱钟书 :《 谈艺录》)杨万里的“ 诚斋体”,成为南宋诗坛特立的奇峰,张镃实不无推助之力。陆游像“生长于富贵之门、辇毂之下”的张镃,“诗不尚丽,亦不务工”,最后自成一家,在南宋星光灿烂的 诗坛占有重要一席。 淳熙十二年(1185),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张镃 厌倦了祖宗旧宅,自己在南湖之畔购得百亩荒圃。南 湖又称白洋池或白羊湖,南宋时有“赛西湖”的美 名,当时水面十分广阔,周回达数十里。从此,张镃 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在湖畔精心修筑新园别墅。经过 两年的营造,南湖别业初具规模,张镃举家搬了过 去。从淳熙十四年(1187)到嘉泰二年(1202),张 镃又不惜花费近15年的悠悠岁月,用来完善整个园区 的景点,最终构筑起东寺、西宅、南湖、北园的完美 格局。“东寺为报上严先(即报君尊祖)之地”,是张镃捐出东宅所建的佛寺,绍熙元年(1190)光宗赐 额“广寿慧云”禅寺,俗称“张家寺”;“西宅为安 身携幼之所;南湖则管领风月;北园则娱宴宾亲”。 张镃还把园林中的堂馆桥池分别命以雅名,每处景 点赋以小诗,共集诗数百首,由此可见园中景点之 多、规模之巨。当时,寓居临安的姜夔曾作《喜迁莺 慢》,庆贺张镃新第落成,词云:玉珂朱组,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窗 户新成,青红犹润,双燕为君胥宇。秦淮贵人宅第,问谁记六朝歌舞。总付与,在柳桥 花馆,玲珑深处。 居士,闲记取。高卧 未成,且种松千树。觅句堂深,写经窗静, 他日任听风雨。列仙更教谁做,一院双成俦 侣。世间住,且休将鸡犬,云中飞去。 《咸淳临安志》宋版残卷中存有一幅京城图,图中于东北角艮山门内明确标出了白洋池的位置,而在 白洋池旁则标有“张寺”、“张园”。此处“张寺”即张镃生前舍宅修建的佛教寺院,又称“张家寺”,“张园”即南湖园。在南宋京城王公贵族的园林中,城北 南湖园是景色最著的园林之一,丝毫不逊于韩侂胄的南园和贾似道的葛岭府第,同时它还成为临安城内文 人雅集酬唱的一处中心。 后来,南湖日益堰塞,历经几朝沉浮,张氏园 林也废为民居,湮没不闻。唯独“张家寺”,反而屡 毁屡兴,竟一直延续至近代。南宋绍定年间,该寺毁 于火灾,后于原址重建。景定三年(1262),张镃之孙张柽撰有碑刻跋文,略述前因后缘。后佛寺再毁于元末,入明之后,于洪武十七年(1384)再度重建,其后又屡经重修。万历年间,禅寺大半被军营及豪 绅侵占,后经浙江布政使吴用先等人努力,相继收回故地,恢复寺院旧观。与此同时,还首建“张公祠”,纪念张镃,又新建水星阁,六角三层,高七丈八尺,以镇火灾。公元1861年,太平军攻克杭州,佛寺又被毁,同治年间复建。上个世纪前半期,水星阁尚存,四面水泊环绕,仍然是杭州城北的地标建筑,直至五六十年代,水泊被完全填平,水星阁也被彻底 拆除。如今,水星阁、张家寺、白洋池等都已荡然无 存,然而地以阁名,杭州仍保留了水星阁地名,使得我们对张俊后人的南湖名园,还有那么一点点痕迹依 稀可寻。 张镃后来虽因卷入政治斗争太深,遭到权相史弥 远的忌恨打击,被排挤出京城,贬死边郡,但他的子 孙仍多有声名。其子张濡、孙张枢都通晓音乐,能诗 善词。张濡任官于南宋末年,戍卫临安北面门户独松 关(今属浙江安吉)时,执杀过蒙元使者,景炎元年(1276)元军攻克临安,遂遭元人报复杀害,其家产也全部被抄没,由此家道衰落。张濡的儿子张枢颇负 词名,枢子张炎,在南宋灭亡后落魄无依,但却是宋元之际最著名的词家之一,有人推崇他是宋词殿军。清代浙派词论,便以张炎上配姜夔,合称姜、张。(吴熊和:《唐宋词通论》) 张俊,作为西秦张氏迁居临安的第一代,为家族 奠定了无比优厚的经济基础,编织了文武两界广泛的人际网络,并为子孙由武转文做出了精心的安排。此后,第二代张子颜等人官至侍从,其长孙张宗元则通 过考取进士,跃身上层文官集团,加上热衷艺文,共同带动家族,跻身京城豪门士族。而张镃,无疑成为 这个家族中以诗文驰名的标志性人物。此后,张氏子 孙世代簪缨,并维系文脉不断,俊秀辈出。宋亡入元 之后,张氏家族虽家道衰落,在政治上功名不彰,经济上破落难堪,却仍在文化领域有着持久的影响,其典范便是张俊的六世孙、张镃的曾孙——张炎。且录 一阕张炎的《高阳台•西湖春感》,读读这位落魄王 孙的词作,感受他在繁华落尽后的凄凉心境。词曰: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 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 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 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 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