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酉与我父亲曾是同事,我则与大酉的儿子董艾生相识,从而也知道些这位建筑大师的事。 求学时代的大酉 1899年2月1日,大酉出生在一个世居杭县(今杭州)的家庭。 幼年时,大酉随家人迁居海外,在日本与欧洲一些国家度过了青少年时代。有一次,他随家人到了意大利罗马,参观这座有着丰富历史文化遗址的城市,对罗马的圆形剧场、罗马斗兽场、大杂技场、万神殿、公共浴场等古建产生了浓厚兴趣。他觉得,中国也有许多至珍古建,后代有责任将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发扬光大,便兴起攻读建筑学的念头。 回国后,考进清华学校,这是一所“中西并重”的留美预备学校。课程设置上特别注重英语,还有数学、地理、国文、社会学、文学、哲学等课目。毕业后,学生可插班进入美国就读,以缩短学习年限。1922年,他考取庚款公费留学,离校赴美,在明尼苏达大学就读于建筑专业。 两年后(1924年)获建筑学士学位,继续攻读研究生,钻研城市设计专业。 1925年毕业,获得“建筑与城市设计”硕士。1926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美术考古学博士课程(1926-1927),同时在纽约建筑师事务所兼职。 1928年,大酉进入纽约墨菲建筑师事务所工作。那段时间,墨菲建筑师事务所的业务一半在美国,另一半则在亚洲,承接的最大业务是在中国建造大学校舍,尤其是参与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现代化建造项目。其时,大酉奔波于中美之间。 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后的大酉 1928年后,大酉回国,在上海庄俊建筑师事务所做事。庄俊先生是我国最早留洋的建筑师。年前(1927),他发起成立中国建筑师学会。在庄俊介绍下,大酉参与了学会工作。次年(1929),被推选为中国建筑师学会主席。 同年(1928),上海特别市政府成立,那时上海市中心地块皆为租界。为了与租界抗衡,当局决定将政府大楼建在郊区的青浦,以解决华界基础设施落后的问题,并提出“大上海建设计划”,与此同时,以发行公债与出售土地的方法筹集资金。 1929年上海中心区域建设委员会成立,聘请大酉任该会顾问兼建筑师办事处主任。 1930年,在上海创办了自己的董大酉建筑师事务所。 同年,“大上海中心区域建设计划书”公布,对虬江码头、机场、水厂、道路、铁路枢纽等基础设施进行了规划,包括了市府大楼、图书馆、运动场(今江湾体育馆)、博物馆、市立医院、市立公园、各局办公楼、音乐学院、上海铁路局管理大楼,以及工业区、住宅区的建设。大致上来说,在抗战前上海市政府完成的道路与公共设施,分别有原市府大楼、原五局办公楼、京沪京杭两路管理局大楼、市立图书馆、市立医院、市运动场、市博物馆、市卫生试验所、原上海航空陈列馆等项目,都灌注了董大酉建筑师事务所或大酉本人的心血。尤其是上海市府大楼的设计,公开悬奖设计方案,最后由董大酉综合各方意见,并参考了各个获奖方案,另行设计建造。 这座大楼气魄宏伟,还因建筑是向南,端坐在一个高约一层的仿石质基座上,抬高的宫殿摆脱了古典建筑历来的“平矮”之感,显得高大宏伟。 大酉受过现代建筑学教育,但其建筑设计并未一味追求西方风格,也没有完全采用中式传统建筑方法,而是兼具实用与美观的新现代主义。只是在民族风貌的外表下,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而非传统木质结构,内部设施则力求现代化,电梯、卫生与消防设备等,一应俱全,可说中西合璧,使其既具民族特色,又有实用性。 20世纪50年代后的大酋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大酉带头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的号召,毅然放弃在上海的优裕生活,奔赴陕西工作。到西安后,先后担任西北公营永茂建筑公司、西北建筑工程公司总工程师,主持了西安新城广场改建规划设计、军医大学及其附属医院等项目。 1955年,被调到北京公用设计院任总工程师; 1956年,任国家建设部民用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 1957年后,又担任天津民用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主持了天津车场道干部俱乐部等的规划设计。时至20世纪60年代,操劳半生的大酋先生,已年过花甲,萌生“南归”之想。不过,上海户口制度严格,很难重返沪上。在建筑学会与国家建设部的会议上,大酉早就结识了时任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的余森文。虽说大酉多年在北方工作,但每到节假日或到南方出差,常到沪杭一带考察,耳闻目睹,对杭州建设与西湖开拓有着独到的见解。说到城市开发利用与景区的建设,他与余森文谈得十分投缘。余森文早年就读于伦敦经济学院,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主持西湖园林建设工作。二人对于这个被称为“上海人的后花园”之西湖,有着相同的理念,说到杭州风景资源开发时,话语滔滔不绝,似有相见恨晚之感。 余森文听说,大酉不仅是个杭州人,且有晚年退隐西湖,回馈乡梓之想,大喜过望,当即表示,浙江省可以“工作调动”名义将他的户口落实在杭州,并邀请他回乡担任顾问。 有一次,我父亲(龚文千)对我说,大酉以曾任“国家建设部设计院总工程师”这样的职位,可用高屋建瓴的理念说话,不仅能对西湖建设提出真知灼见,还可免除一些杂音。由此,余森文不无感慨地说:“西湖开发如果得到大酉这样一位全国顶尖专家指导,一定会如虎添翼!” 大酋“南归”杭州 1964年,时已65岁的董大酉回到杭州,担任浙江省建筑设计院顾问工程师。 大酉一生四海为家,在杭州可说没什么直系亲戚,也没有房屋财产,于是,市政府将他一家4人(包括夫人、儿子董艾生与他的一个妹妹)安排住进了劳动路新民里4号市委宿舍(今孔庙后气象局旁)。 余森文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一直从事西湖园林开发建设,尤其是在玉泉打造杭州植物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对西湖景区及湖畔西山路(今杨公堤)的建设有些设想。 大约是1964年末的一天,大酋和设计院的一些同事到西山路踏勘。考察完后,边走边议,大家来到西山路口,同行的人指着我家的小屋,对大酉说:“这座房屋是龚工自己设计的,至今他一家人仍住在里边。” 大酉听了,十分好奇,在父亲带领下进屋休息。 当时我家虽只有二个房间,大酉仍细细察看了整座房子,说道:“建筑很有构想,中式斜坡瓦房,二层小筑,背山面湖,依坡而筑,利用坡地落差,进门设置几级踏步。一楼为客厅,落地门窗,西式壁炉;二楼屋内有吸墙的书架与壁橱及一排玻璃窗,视野开阔,能鸟瞰周边景观,可说中西结合建筑典范。” 那天是周末,我也在家,站在一旁,父亲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在读初三。” 大酉听了,细细地看了我一会,说道:“我儿子也是初三,刚从天津过来,在杭二中读书。初来乍到,老是一个人呆在家中摆弄半导体收音机,你过来找他交个朋友罢。” 我母亲见到有客人进来,忙着沏茶倒水,父亲说道:“我太太原是金女大(金陵女子大学文理学院)校友,当过中学教师,现在帮着料理家务。” 大酉说道:“我妻子也是金女大毕业的,不过,学的是家政。” 母亲一打听,原来董师母比自己长了几届,可说是先后同学,无形之中,大家拉近了距离,话题就来了。后来,母亲带我去过董家几次,她们聊的内容大多是抗战时,学校西迁成都,在“华西巴”(“金女大”所在地)生活片断,以及学校西迁内地路上的艰难曲折。 这样七长八短的谈话,由工作聊到了家事。父亲告诉我,他们这些人当时有一个规划构思,想将玉泉植物园延伸到西山路,直至花港观鱼公园,开发一大片景区。用现在话来说,就是“西湖西进”,将游客扩散到湖西的大片地方(上世纪50-60年代时,西山路一带十分旷寂,路以西的地方基本上仍是大片农田鱼塘)。当然,他们设想的那些西湖扩建方案,后来随着文革爆发,无疾而终。直到2000年后,“西湖西进”计划实施,才得以落实,此乃后话不提。 我后来见到大酉的时间是1966年夏天,文革的疯狂已经漫延到了杭州。我到他家去找艾生。大酉见到我,问起我父母的遭遇。我讲到父母受到冲击时的情形,他十分同情,接着,不无幸运地说:“我刚好新调到市建设局,还没有来得及上班。他们不认识我,因此,没有什么人贴我的大字报。”言下之意,似有不幸之中之大幸的感觉。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大酉是1966年夏秋之时,在玉泉的张超昧医师家。那次父母将我也带到了张家。大酉常向张医师请教医药知识。谁也没料到,那次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大酉全家了。 1973年的一天,大酉决然地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选择的方式,堪称是心灵与情感再也忍无可忍的一次爆发,令人慰藉的是,他的精神却通过设计的有形建筑留存下来了,多数已成为“历史文保建筑”。每当见到这位建筑大师的杰出作品时,也让人怀念这位了不起的乡贤的人格与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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