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

不知出于章炳麟先生的什么爱好，在他书房的墙壁上趴着一条很大的鳄鱼标本。这间满是书籍的房间，真可谓名副其实地寒冷，墙上挂着生长于热带的鳄鱼的标本，简直是一种讽刺。那天的天气，如果借用中国诗词中的语句来形容，可以说是“春寒料峭”加阴雨连绵。在这间屋顶盖有瓦片的房间里，既没地毯也没有火炉，只有一把两边有扶手的四方形红木椅子。这把椅子上面显然没有坐垫。那天我穿的是一件斜纹哔叽料的很薄的两用衫。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为坐在那样的书房里而没有感冒而深感庆幸，我只能说这完全是一个奇迹。

章太炎先生倒穿了一件背面镶着厚毛皮的黑马褂儿，外面还套着一件灰色的大褂儿，显然他不会觉得冷，况且他还坐在一张铺有毛垫子的藤椅上。我被先生的高谈阔论所深深吸引，甚至忘记了抽烟。此外，先生那暖暖的穿着，和他悠然自得伸开双脚的姿态，更是令我羡慕不已。

章太炎先生的书房里挂着一条鳄鱼标本？这个描述确实让人震惊。当然，芥川龙之介绝非随便夸张，章太炎先生还真的对鳄鱼有过一段研究考证，还写了一篇考据文，而且，他也有获得鳄鱼标本的条件。

章太炎先生认为，按龙的样子，应该指的是守宫或者蜥蜴，俗称蜥蜴为潜龙。他还引用他在南洋的经历，说在南洋看见有能跃起好几尺的蜥蜴，叫飞龙，他认为完美地解决了诠释了“潜龙跃渊”和“飞龙在天”。

当然，章太炎先生认为鼍鳄是蜥蜴的“大者”显然并不正确。文中所说的生活在“大江中流”（长江流域）的“鼍”，指的是我国长江流域的珍稀动物扬子鳄，又名“猪婆龙”。

章太炎先生在其后再翻阅古籍，说《汉书》记载汉武帝在寻阳渡江，亲射蛟于江中，汉武帝所猎获的，很可能就是一只猪婆龙，也就是扬子鳄。而《广雅》中说，龙无角者多，无角曰[多它]龙，从训诂学的角度说，[多它]这个字即螭字，而古音呼螭字和鼍一样，所以，所谓的无角龙，指的就是鳄鱼。

章太炎先生还说，他在南洋看到捉鳄鱼的景象：

马来人不习射击，能持咒捕鳄，先以二人跃入海内，鳄鱼来，一人当其前与斗，一人即腾上鳄鱼背，以布缠其项至口，为五六匝，结之。……度古所谓御龙者亦是术也。

章太炎先生得意地说，韩非子曾经说过“龙之为虫可狎而骑”。但韩非子肯定没有见过马来人捉鳄鱼吧！

在他的书桌上，鳄鱼标本的下方，确实悬挂着一条写着：“东南朴学，章太炎先生，元洪”的横幅。说到先生的长相，我可有点不敢恭维了。先生长得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漂亮，肤色蜡黄，胡须稀疏，额头极其突出，甚至让人怀疑是否长了个瘤子。他那双藏在高级无框眼镜背后，如线一般的小细眼，一直以一种冷冷的微笑给人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正是这双眼睛，使袁世凯把先生打入大狱；同样是这双眼睛，使袁世凯却始终不敢将先生杀害。

——芥川龙之介《上海游记》

在其后，芥川龙之介对太炎先生的相貌做了一番描绘，此时的太炎先生刚退居书斋，在此前，1913-1916年间，太炎先生因为反对袁世凯而被软禁三年，袁世凯死后，太炎先生又在1917-1918年之间为护法运动而奔波，风霜满面。但是，作为文学家的芥川龙之介，敏锐地抓住了太炎先生的眼睛加以描写，写出了一位不折不饶的革命家的形象。

那么，芥川龙之介和太炎先生究竟聊了什么呢？在下一节里，芥川龙之介用对话体的方式，记录了他和太炎先生的对白。有趣的是，由于芥川龙之介的中文不好，他们之间的对话是通过《上海》周报的主笔西本省三转译的，所以对于太炎先生提出的一些政治观点，芥川龙之介反而没有太深的印象，他用对话记录下来的，是他和太炎先生关于东西方文化和上海城市的一些交流。

两人首先谈到的是上海的公园，太炎先生说：“上海的公园，全都是西洋式的，我并不觉得什么都西洋化了才算是一种进步。”又不无讽刺地说：“（公共花园）那个公园倒是挺有意思的，外国人都可以进去，中国人却一个也不让进，取名为‘公共’，真是妙啊。”太炎先生的爱国热忱，就从这寥寥几句话里表露出来。

太炎先生是讨厌西洋吗？当时的芥川龙之介也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太炎先生回答说：“我倒不是讨厌嫌弃西洋，只是讨厌那种俗不可耐的东西。”“上海很有西洋的一面，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在这里都能看到，这不是挺好的吗？只是就算没有真正去过西洋，我也能感觉出上海的西洋有一种不合时宜，和过分夸张。”

太炎先生眼中的上海，是一个充满殖民地特色的上海，因此他本着爱国热情，反对的是西洋人构筑的“那种”上海，而并不是对西洋文化的厌恶和排斥，相信芥川龙之介写出这点来，许多读者都能明白太炎先生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