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大师吴昌硕平生酷爱梅花,正如他自己在诗中所说:“苦铁道人梅知己。”他在30岁左右,居故乡安吉时,曾从潘芝畦学画。潘老是著名的画梅能手,学画就从画梅入手。潘老先生是画汤贻芬一路的,画梅花老干,善用飞白笔法扫之,所以昌老画梅是不说画,而说“扫梅”,正是这个“扫”字,恰如其分地烘托出吴昌硕先生毕生在作画时,纵笔挥洒、龙飞凤舞、风驰电掣般不可一世的神态。他之所以酷爱梅花,是因为梅花能在冰天雪地中倔强展放,与那桃李特性全然不同。他曾作诗这样赞美梅花:“冰肌铁骨绝世姿,世间桃李安得知。”在那漆黑污浊的旧社会,画梅也是一种“缘物寄情”,抒发他那股愤世嫉俗的不平心情。昌硕先生常爱到苏州邓尉、杭州孤山、余杭超山等处观梅,直到晚年,梅花依然是他作品中画得最多的题材,确是有所因缘。 昌硕先生早年就和梅花缔有深交,那时还住在故乡安吉城内,寓中有一小园,因为不事修剪,草木蔓生,故名曰“芜园”。先生在园中手植梅花30余株,当梅花盛放时,满园幽香,其出世之姿态,实令人心旷神怡,陶然自醉。某年冬天,气候严寒,如拳大雪,竟把他一棵心爱的老梅,开花最盛的一棵枝条压折,连干带枝牵持在邻家檐前。他感到十分痛惜,急忙去取来绳子,力图挽救,岂知被邻翁先来将挂枝折断,放入瓦罐内收养,这真使他忧痛伤感不已,但也无可奈何。他为排遣胸中闷愤,展纸濡毫作老梅一大幅,其枝干蟠曲,郁勃纵横,如有万千不平之鸣,发于纸上,命笔赋以长句,句末有: 邻翁惜花翻助虐, 我欲呼天嗥滕六。 风寒月落春夜深, 应有花魂根下哭。 淡墨聊当知己泪, 貌出全神此长幅。 残鳞败甲好护持, 莫再人间遭手毒。 字里行间,在在流露出对梅花的真挚感情,睹物思人,昌硕先生当时的感触心情,岂独仅在老梅而已。 昌硕先生有一次醉后以酒和墨,用日本苔纸绘老梅,兴酣之余,落笔画出梅花各种姿貌,集秀丽、孤冷、豪放、清逸于一堂,真是千姿万态,美不胜收。人们不禁惊奇他的笔法高超绝伦,他曾在题梅诗中曲曲传出他作画时的心情境遇: 二月春寒花着未? 下笔恐触造物忌。 出门四顾云茫茫, 人影花香忽相媚。 此时点墨胸中无, 但觉梅花助清气。 枯条着纸墨汁干, 时有栖禽落远势。 除墨梅以外,也常画红梅,在一幛巨幅红梅中题道:“画红梅要得古逸苍冷之趣,否则与夭桃相去几何,一落凡艳,罗浮仙岂不笑人唐突。”所以他画红梅时,非常注意水分和色彩,喜用西洋红和以胭脂,使花色红紫相间,舒展其错综协调的变化,益显得画面上的古厚苍冷。 他爱用大篆、草书笔法画梅,在题画梅诗中写道: 螺扁幻作枝连蜷, 圈花着枝白璧圆。 是梅是篆了不问, 白眼仰看萧寥天。 有时,他还画雪里梅花,依靠水墨背景上留着适当的空白来表现,题上“不知是雪是梅花”的诗句。他在一幅雪中绿梅画上题道: 碧绿海珊珊, 雪白明月珠。 折来玉台畔, 能助晓妆无? 图面上点点翠绿,题上这样的诗句,愈觉佳趣盈然。 曾看到他老人家画过一幅月下梅花,画来真是皎皎寒姿,亭亭孤艳,令人有出尘之想。记得画中是这样的题句:“春夜梅花下看月,花瓣皆含月光,碎玉横空,香沁肌骨,如濯魄于冰壶中也,但恨无翠羽啁啾声和予新咏。”读之深觉其韵味无穷。 昌硕先生60岁时,有位日本友人滑川澹如先生,对昌老表示无限崇敬,赠送以日本名刀一口,求墨梅一幅。昌老作图酬已,但其时国情,使昌老以不胜感慨之心情绘之,把老梅倔强不屈之虬干,画成怒龙冲霄,笔走龙蛇,风云满纸,还题上慷慨的诗句: 报国报恩无蹉跎, 惜哉秋鬓横皤皤。 雄心空对梅花哦, 一枝持赠双滂沱。 挥毫落纸如挥戈, 请对此刀三摩挲。 义深意长,昌老当时之内心世界,卓然可鉴。 岁朝,他爱画红梅、水仙、石头,构成岁朝图。红梅画来犹如彩霞流光,水仙的翡翠躯干,嫩玉花蕊,伴以顽石,真是相映成趣,显得非常古朴雅致,清奇幽丽。题画句有:“梅花、水仙、石头吾谓三友,静中相对,无势利心,无机械心,形绩两忘,超然尘垢之外。世有此嘉宾,焉得不揖而上坐,和碧调丹以写真,歌雅什以赠之。” 由于他酷爱梅花,有时把自己也比作梅花。60岁时他画了一盆红梅,题道: 传家一本宋朝梅, 土缶从之跳劫灰。 颜色孤山嫌太好, 夕阳扶影自徘徊。 光绪癸卯,缶道人自写照 1925年,先生在82岁生日那天,也把自己比作梅花,画了一幅梅花大幛,气势磅礴,昂然傲世之态,溢于画表,还悼念去世的施氏夫人,题画诗中写道: 蝶梦谁续疏还补, 琴不弦张抚自伤。 他还曾刻过一方印,印文是“梅花手段”。 惊蛰前后,梅花盛开,正是踏雪寻梅的良好辰光,年年惊蛰节,总会引起我无穷的思绪,回想到幼年时随老祖父昌硕先生去杭州超山赏梅的情景。记得在1923年惊蛰前后,昌硕先生在杭州闻超山梅花怒放,便欣然率家人赴超山赏梅。丁辅之先生特为之赠送紫檀手杖,昌硕老人把玩再三,喜甚,就自镌铭言于杖上以志纪念。 超山在余杭县临平镇略西,距盛产枇杷之乡的塘栖镇约七华里。那时由杭州到超山先得坐船到塘栖,再步行到超山。昌硕先生去时,正值梅花怒放。其时超山之麓有座报慈寺(后更名为大明堂),寺前有宋梅一株,是六瓣名种(一般梅花都是五瓣)。虬枝古干,满身鳞片,显得特别苍劲,虽然经历了八百余年风霜雨露,主干中心已经枯空,分干一枝几乎只剩树皮,横卧在那里,依石支撑,如半月形,姿态绝美,所奇者,每年春天依然开花,冷香古艳,观之可亲。乘兴,昌老就在梅花丛中与家人饮宴,还为寺僧作宋梅图一幅赠以留念。宋梅旁原有周梦坡出资建筑的宋梅亭,昌老当即为亭撰书一联:“鸣鹤忽来耕,正香雪留春,玉妃舞夜;潜龙何处去,看萝猿挂月,石虎啼秋。”联语以石鼓文写成,笔势飞舞翱翔,遒劲磅礴,语句古艳而耐人寻味,亦切合当时当地情景。昌硕先生爱梅花,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十年不到香雪海, 梅花忆我我忆梅。 何时买棹冒雪去, 便向花前倾一杯。 其时其景,可算让他实现了多年宿愿。 1927年春,军阀混战,昌硕老人避兵,再度率儿孙辈重临超山,那时恰巧也是梅花盛开,千树万枝,一望无际,红白相间,色彩明丽,一路上香风拂拂,沁人心脾。当时军阀相互攻伐不休,人民涂炭,老人渴望太平而不可得,重游胜地,不禁流连徘徊,乐而不忍离去。老人曾有“安得梅边结茅屋”之愿想,为永远与十里梅花结伴,他亲自选定超山作长眠之所,当面叮嘱儿辈遵行。应寺僧请,又在宋梅前饮宴赋诗,欣然赋五律两首以酬寺僧。 其时,昌硕老人的高足王个鋎(笔者老师)伴游在侧,因痛感世变,曾赋诗寄愤。昌老即席依韵和之。 超山景物除梅花外,附近有龙洞、石虎等,风景亦幽胜佳丽。当时山上也有些古代建筑,中圣殿、上圣殿等,现在都已改成茶室了。 就在那年秋天,昌硕先生还画过一张红梅扇面给我,加题一首诗: 艳于赤城霞, 罗浮春正早。 年年看花人, 颜色如花好。
丁卯秋老缶画付长邺孙儿。 昌老逝世后,其后辈遵照遗命即在超山宋梅亭后山麓为老人营葬。昌老生前友好门生纷纷襄助,经过几年经营,终于1932年11月营建完成。墓门前石柱上有沈卫太史撰联曰:“其人为金石名家,沈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这一副对联,对昌硕先生的伟大艺术成就和墓地四周景色可说概括无遗了。墓地距宋梅仅百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