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省常在秀丽的西子湖畔墨血书经,结僧为社,这种行为当然是出于虔诚的宗教信仰。他公开发贴,以诗遍邀朝廷内外的公卿大夫们寄诗入社,而太宗、真宗两朝的达官显贵、文坛作手也群起响应,往风景从,以诗相酬,这在客观上又使得西湖白莲社浸染了浓郁的文学气息。 在北宋文化史的整体版图上,西湖白莲社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首先,从佛教的发展来看,西湖莲社的宗教实践(宣教)意义远远大过佛理意义。到了北宋,融合佛教内部诸宗、提倡兼修净土,这是佛教各宗派的普遍共识。在这一点上,西湖白莲社进行了一次很好的尝试。释省常带领社众所发誓愿即是见证:我(省常)与八十比丘、一千大众,始从今日,发菩提心,穷未来际,行菩萨行。愿尽此报己,生安养国,顿入法界,圆悟无生,修习十种波罗蜜多,亲近无数真善知识。声光遍照,令诸有情,得念佛三昧,如大势至;闻声救苦,令诸有情,获十四无畏,如观世音;修广大无边行愿海,犹如普贤;开微妙甚深智慧门,犹如妙德;边际智满,次补佛处,犹如弥勒;至成佛时,若身若土,如阿弥陀。八十比丘,一千大众,转次授记,皆成正觉。我今立此愿,普为诸众生。众生不可尽,我愿亦如是。 从这段发愿文可以看出:其一,崇拜对象的融合。文中列举的诸位菩萨中,妙德(文殊)、普贤是华严宗供奉的三圣(另一圣是毗卢遮那佛,也即释迦摩尼佛,俗称如来);观音、大势至、阿弥陀是净土宗的西方三圣;还有弥勒净土信仰的弥勒佛,无所不包。这样,便可更广泛地吸引各种信众。其二,修行内容的融合。省常要求入社者所修的“十种波罗蜜”、“亲近无数真善知识”等,是《华严经》讲的修行内容,但并未完全包括在《净行品》中。至于“闻声救苦”之类,则是净土类经典的内容。简单说就是把华严普贤行愿和净土念佛法门结合,共同作为成佛的条件。其三,修行目的融合。在修行归宿上,省常希望“生安养国,顿入法界”。所谓“生安养国”,指死后进入西方极乐世界,是净土宗人的修行目的;所谓“顿入法界”,是进入佛的境界,并无东西方位之分,也没有生前死后之别,这是华严宗人的修行目的。有趣的是,净土宗宣扬阿弥陀佛的他力相助,而华严宗的顿入法界则是自力觉悟成佛,两者本相抵触,而省常把它们糅合在一起,其实践(宣教)意义远大于理论意义。 此外,他们在具体宗教实践中所供养礼拜的佛像,在各种文献记载中也不一致。智圆的《钱唐白莲社主碑》认为他们礼拜的是无量寿佛(即阿弥陀佛),而其他资料则认为是毗卢舍那佛(如来佛)。其实两者应该兼容,且具有流动性,在具体的宗教礼拜中,在不同的时间段可能会礼拜不同的佛像。例如,钱易的《净行社总序》作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而智圆的《社主碑》则成于天禧四年(1020)省常圆寂后,因此他们所看到的佛像可能是不同的。作为实践性的佛教社团,其宗派意识往往是非常薄弱的,没有必要强行界定它是净土宗社团或是华严宗社团。无论是净土宗信仰的无量寿佛,还是华严宗信奉的毗卢舍那佛,在西湖白莲社的信仰实践中,两者是并行而不悖的,誓愿文中可见,省常已把两者糅合在一起向大众宣扬了。省常糅合佛教内部诸宗信仰,并极力弘扬方便易行的净土法门,最大限度地吸引了各类信众,从而为推行宋代佛教的世俗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其次,白莲社积极拉拢儒士官绅,本意是为佛教的发展创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而无意中却为儒释交融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平台,一种良好的交流氛围。 北宋开国之初,统治集团确立了以儒立国、三教并兴的方针。其文化政策虽不如唐代那样开放兼容,但也扶持恢复佛教的发展,承认它的合法地位。与此同时,士大夫群体中的排佛之声则此起彼伏,不绝如缕。柳开、王禹偁等古文家继承了中唐韩愈的排佛传统,或为了复兴儒学,或忧及国计民生,都曾坚决诋佛。如北宋古文先驱柳开曾撰《韩文公双鸟诗解》,认为为害百姓的,莫大于佛与道。佛道都是夷狄异端,并非仁义、礼乐、父子、君臣等儒家正统…… 天下由此大乱,而当时没有史书,年月时序也未曾记载,治理天下失法,儒道灭绝,所以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 《双鸟诗》是中唐著名文学家韩愈的名篇。关于诗中“双鸟”寓意的解读,后世说法不一。或谓指李白、杜甫,或谓指白居易、元稹等,并无定论。柳开则别出心裁,认定“双鸟”指佛老,诗歌的主旨是基于夷夏之辨,排斥佛老,解释体现出强烈的排佛色彩。 在这种政治文化背景下,西湖白莲社出现了。作为佛教界对三教合一理论的实践,它初步改变了儒、佛对抗的局面。释省常主动联络士大夫和古文家,希望他们放弃排佛,而后者也积极响应,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如孙何、丁谓这两位古文大家,早年出自以排佛著称的文坛领袖王禹偁门下。他们不仅入社,并且主动为白莲社撰记写序。如孙何《记》称“情由化革,识乃悟新,非言语无以证四禅,非相好无以示三昧”云云,已经是满口释语。尽管此《记》或许有应景的成分,但倘若孙何不是对佛教有所认同,是不会如此行文的。省常的目的,至少是部分实现了。至于省常稍后的释智圆、释契嵩,则又修正了他“墙堑吾教”的方针,大大前进一步,而着力证明三教本同末异,道同辞殊。而古文家也进一步改变了原先对佛教的态度,甚至放弃排佛,使三教融合达到更高的层次,文学、文化发展的道路也越来越宽广。在这儒释融合的过程中,孕育着不久即将诞生的理学。正如祝尚书先生所指出的,西湖白莲社的行为虽然比较简单,但它架起了第一座彼此交流的桥梁,这是它在宋代文学史及文化史上的意义所在。 第三,从文人集会的发展史来看,西湖白莲社也许是宋代第一个有组织(尽管比较松散)的诗社, 它开创了宋人大规模文学结社的风气。在此之前,似乎还没有出现过目的如此明确、参加人数如此之多、身份如此之高、持续时间如此之久的社团组织。只不过由于此前莲社诗集久佚之故,所以尽管近些年来诗社算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热点,研究者们却很少提及白莲社罢了。其实,白莲社以《华严经•净行品》刊本为联系纽带,以诗为盟文,推有“社首”,凡“士夫预会,皆称净行社弟子”,并曾建碑编集,已初步具备社团组织的雏形。此外,西湖白莲社成员不限地域的做法,在文学社团中也堪称首创。宋代其他文学社团,大多限于一隅,地域色彩相当浓厚。 直至元代,才出现月泉吟社等规模扩大、活动不再限于地域的诗社。后世诗社组织严密,程序分明:发出征诗启事,规定诗题和写作要求及交卷时间,聘请考官主持评裁,选出优胜、排定名次,写出评语,给予奖赏,俨然一场科举考试。与之相比,西湖白莲社尚属萌芽阶段。而诗社发展到明代,渐渐成为政治文学合一的组织,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就更渐行渐远 了。白莲社的主盟者并非以文学创作为目的,入社者亦多是寄诗而已,彼此联系松散,既未形成统一的诗歌风格,更未形成宗派性的影响,毕竟又与纯粹的文学结社有所区别。尽管如此,白莲社在宋代思想史和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的地位,仍不应抹杀。 文章原名《西湖莲社的意义与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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