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方案经市政府批准以后,我们实行干部能上能下,待遇有高有低。当时,干部都是终身制的。后来我改成干部两年聘一次,不称职的话不聘,下去当工人。实际上全国国有企业这样做是我们首先突破,再传到北方的,1990年以后又回到杭州,叫“破三铁”。
劳动合同制改了以后,1985年上半年《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上发了一篇文章,说杭州中药二厂改成劳动合同制后获得成功,相信全国所有的国有企业都能改。这篇文章总结了我们厂半年多来的实践经验。可是你知道全员合同制关系到多少人,当时政府部门里很多领导的儿女、姐妹、三姑六姨都在我这里。我的改革方案实施之后不知有多少电话打来骂我,他们说他们革命了几十年就是为了得到一顿安逸的“大锅饭”,说这才是社会主义,合同制学的是资本主义,是倒退。我想也不至于得罪那么多人啊!后来我在电话里说,这个我没办法的,都是市里批准的,全部改为合同制。
当时,我说我不想任何一个人离开这个单位,只是希望大家能把自己的工作搞好,不要像过去那样大错不犯,小错每天犯,工厂要发展,工人还是要招的,要重奖重罚。过去旷工迟到的很多,后来我们就规定全部电脑考勤,包括我,这个在中国也是第一家。1984年7月,我们花了很大代价购买电脑,制订考勤制度,迟到一秒钟罚款十元,那时候工资才五六十元。我说我不是要你的罚款,重罚的目的就是让你罚不起,罚不起才能按时出勤。当时我在大会上讲,厂长迟到也同样要罚,我不希望有人迟到,希望大家艰苦一到两年,我用两三年时间买五到六辆大客车,到时用大巴车来接送你们。
我们就是要这样通过改革来创造财富,来改善职工的生活。几个月以后,职工也习惯了,他们也觉得严格好,重奖重罚才能教育人,才能分出好坏。好的和差的奖金那时拉开两倍,突出的话还有特殊奖励。
我们有个女职工,早上骑自行车上班,在少年宫附近摔倒了,裙子都摔破了。后面一个本厂的员工看到她受伤了,就把她扶到医院去看病。这样一来两个人都迟到了,两个人都被罚款,电脑是无情的。这事情就在厂里闹开了,做好事也要罚款,这样还有谁做好事呢?我说按照规章制度罚款照罚,但是做好事这人要重奖,而且这个罚不计入电脑。这样对职工很有说服力,职工都服了。
重奖重罚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步,我们受到劳动部门的表扬,那时候来参观的人不计其数,北方的人来学习以后拿回去后称“破三铁”—“破铁交椅、铁工资、铁饭碗”就是这样带出来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枪打出头鸟”,像我这样的“出头鸟”,早就遍体鳞伤了,但我不走回头路,一回头肯定给干掉了,而且我始终保护好心脏,我的心脏就是无私。
当时市场经济还没开始,工厂的产品都是通过医药站收购再卖给医院的,医药站跟你关系好的就进你的产品,关系不好的就不进你这个厂的产品,就算产品疗效再好都只能堆在仓库里。你改革,你去改好了,医药站可以不来收购你的产品,这个就叫计划经济。当时我们就想自己销售,开订货会,但这个是不允许的,在全国都是没有的。我们工厂直销后,省医药公司知道了,就全省通报,说中药二厂违反政策自己在卖产品。说来这些都是过去的怪事,省医药公司是企业,我们工厂也是企业,他们有什么资格通报批评我们?通报以后,我们在外的影响也就差了。后来我们就决定,不要去理他们,我们自己继续卖。市里也支持我们。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进入了市场经济。人其实都是被逼出来的。后来他们原料不供应给我们了(原来都是他们供应的),我们就自己组织采购,所以我们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培养了一支销售和采购队伍,全面进入市场经济。
当时杭州市发生过一件大事。那是1984年6月29日,经过市委市政府批准,我们厂7月1日要在工人文化宫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布改革开放实施方案。29日那天,我到医药局,向他们汇报这个决定,说后天我们中药二厂开全厂职工大会,宣布改革开放实施方案,请局党委书记去给我们做一些指示。当时的党委书记冷笑一下说:“你今天来找我啦?我告诉你,我们党委已经有决议了,对你们中药二厂的改革不参与、不表态、不支持,你们后天的会议我们到时一个人都不参加。”这就是改革的阻力啊!我再三要求,局党委书记就是不肯来。我只有走了,当时也不敢骂,但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医药局了。当时全厂职工大会照样开,市领导宣布了中药二厂改革试点的实施方案。
半年多过去后,改革的效果出来了,效益百分之几十地提升,职工的队伍管好了,产量质量也在稳步地提高。到了1985年的上半年,我接到医药局党委一个简报,其中一段话触目惊心,说中药二厂以改革之名,实为偷鸡,结果没有偷到鸡,反而蚀了一把米。这并不是针对企业,是针对我来的,他是想弄点舆论出来,好免掉我。我也不是这么好免的,我不跟他当面讲,也没有向厉书记汇报,更没有拿到市委市政府去。
收到简报以后大概两个月,杭州市政府召开了一个改革开放情况汇报会,300多人参加,两家改革试点企业汇报,还有两家企业做准备改革的汇报。那天在市政府老会议室开会,我第一个汇报。我坐在厉书记旁边,我问书记:“你要让我汇报说真话还是假话?”厉书记说:“汇报还有假的吗?当然是让你讲真话。”当时我就实话实说了,改革半年多来我们改革成效已经体现出来了,我们也在不断地深化改革和改进工作。但是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我们杭州市堂堂的医药局简报上,说我们的改革是在偷鸡,结果是没有偷到鸡反而蚀了一把米。我实在是不理解,如果对我这个厂长有意见、不满意,你们随时可以把我免掉,我毫无怨言,但何必要挖苦我的改革是在偷鸡呢?这个改革不是我要改的,是市委抓的试点,这矛头是不是指向市委市政府?我认为不仅是指向市委市政府,实际上是指向小平同志,因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是小平同志,你的矛头是直指小平同志,把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都说成是偷鸡。
这个事情一讲以后,事情就闹大了。
厉书记对我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讲话?你讲这个话是要负责任的!”我说:“刚才是你要我讲真话的。”我把早已经准备好的那份简报指给厉书记看。厉书记看完后,一言不发。下面300多人,一下子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最后厉书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医药局撤掉!改革的时候制造阻力,撤掉!”这个会就开不下去了。厉书记说了“散会”,脸色很难看。他站起来,我才敢站起来,知道自己闯祸了。
我想走的时候,当时的常务副市长拉住我说:“你今天闯祸了!医药局撤掉是应该的,但以后谁管你水、电、煤?计划送哪里去,报表送哪里去?”他让我去找厉书记讲。后来我没办法,只好找厉书记道歉:“对不起,今天让你生气了。”我又说:“医药局撤掉是应该的,但是以后水、电、煤谁来管,好不好给我们成立一个行政公司负责统计报表?”厉书记一声不响。几天后,医药局就不存在了,改为医药公司负责统计及平衡水、电、煤的分配,原医药局的人、财、物管理职能划给市政府。
这件事在杭州轰动了。以后杭州市所有的局长都跑到各个厂里去,问那些厂长改革有什么困难,有困难跟他们讲。这样就在杭州带出了一个好风气,推动了杭州市的改革。这个就是杭州的魄力,撤掉就撤掉。杭州市医药局直到1990年才恢复。
改革拿数据来说话。1984年我们厂的销售额是2400万元,税收是300万元,员工700多人。到了1988年,员工为1000人,销售额猛增到1.7亿元,税收是2700万元。那时全中国制药企业销售额超过1亿元的就只有我们杭州中药二厂,税收增加了7—8倍。本来这是世纪末的目标,可是1988年就完成了,4年时间,改革的效果就出来了。
但是好景不长,1990年提出全面治理整顿国有大企业,当时的企业主要是国有企业,乡镇企业和民营企业还不多。治了3年,也整顿了国有企业3年。到了1990年,厂里销售额不到1亿元,利润从2700万元跌到500万元,下降了80%,销售额跌了40%,所以1990年下半年我们坐下来“总结过去,面对现实,思考将来”。这就是国有企业当时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