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在写作《向来风花雪月》一书时曾写过郭沫若跟杭州西湖的一段关系,其中提到郭老在1946年曾有一个提议,他提议要把西湖改名为鲁迅湖。这在今天看来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提议,但老实说当初我写那篇文章时,并没有能找到郭的原文,我也是在书上看到人家提过此事。当然我是喜欢发点议论的,但可能那些议论的文字最后是被编辑处理掉了,因为杭州西湖的很多事情,有时并不是由杭州人能决定的。因为郭沫若的这个提议,人们又自然地会说到他和鲁迅之间的关系,这个是不用我来多说的,只是网上会有一些不负责的言论,有一则说两个人斗了近半个世纪,我说鲁迅先生逝世时才56岁,如果一定要说两人有斗,那最多也就十年。恰好,1949年6月1日,《当代日报》创刊的第一天就刊登了我之前踏破铁鞋也找不见的文字,题目就叫《把西湖改名为鲁迅湖》,纵观全文,郭沫若其实是讲了三层意思,一是要设立鲁迅博物馆,二是要多多塑造鲁迅像,三是要把杭州的西湖改名为鲁迅湖。
今天看来第一和第二都做到了,特别是塑鲁迅像,其他城市我不知道,但是在杭州的西湖边以及几所学校里,鲁迅的像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这也真是辛苦了大先生了,因为这些像大多都在露天的,风吹雨淋的,那保安站岗还有个下班换岗呢,而我们的大先生是全年无休,替这座城市放哨,也替我们的文化站岗。再说杭州因为是鲁迅先生从日本回国后淘得第一桶金的地方,那时就在省立两级师范,即今天的杭州高级中学,后来发生了所谓的“木瓜之役”,鲁迅便也就回到绍兴去教书生了,因此像杭高这样的地方放个周老师的塑像那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那么把西湖改成鲁迅湖,郭沫若有什么理由呢,郭沫若说—— 别的城市或街道要用鲁迅的名来命名,要有政治的力量才能办得到。但如杭州的西湖,文化的价值比它政治经济等一切的价值都高,只要约定俗成“鲁迅湖”一定很快的便可通行。西湖的名字太普遍,差不多不能成其为专名。虽然也有人称之为西子湖但那是副(附?)会。鲁迅生前似乎不大喜欢西湖,记得他有一首劝阻郁达夫住家西湖的诗。不过那似乎是由于过分爱它,而引起了憎恨它的俗化的抗议。平心地说,西湖仍不失为一个价值很高的文化区域。假使说缺乏战斗精神罢,我们只要联想到越王勾践的故国似乎就够了。
我这个想法也是从苏联学来的,莫斯科有高尔基路,普希金广场,玛雅可夫斯基广场。但这个建议我并不坚持,假使有比西湖更适当的地方当然更好,附带一句:如把北平的西山称为“鲁迅山”似乎也可以。
……
明白了吧,理由也是蛮充分的,而且也是从苏联学来的,看得出郭老对西湖的认识也还是比较客观的,但如果真这样“约定俗成”地把西湖改作鲁迅湖,万一像白居易苏东坡这些老同志们有一天要穿越回来看看,这个麻烦就大了,因为他们有可能会找不到北。鲁迅虽然很有名气,但是唐代的人和宋朝的人并不认识呀,也许有一天科技发达了倒也不排斥这种可能性,因为人人可以逆时间之流而上,这样就可能在另一平台上让白居易和鲁迅相识,让苏东坡和郭沫若互加微信,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但在1949年,这还绝无可能,到2049有没有这个可能我不知道。郭老还把北京的西山称之为“鲁迅山”,那更是要笑掉大牙的。好在郭老并不“坚持”,万一他坚持并说动了某个一言九鼎的人,那可能真的改过来了,真的被约定俗成了。
不过今天我们来看郭沫若的提议,倒不完全是笑谈,他是有一个充足的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为使鲁迅的纪念由书斋走到社会,为使鲁迅的精神深入人民大众的生活”。
这篇文章能在1949年6月1日《当代日报》的创刊号上看到,实在是一大发现,但这并不是该报的原发作品,因为这里还有一则“附记”是这么说的:
“右剪稿一则,是我早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在‘文萃’第十八期翦(剪?)下来的,保存迄今。日前干校归来,整理历年积存资料,于乱纸堆中得此一稿,觉得此时此地,颇有重申郭氏此一建议之必要,除全部附议这个建议之外,特为再度发表如上。” 而写这则附记的人叫“了音”,可能是个化名,也可能就是报社的人,否则不可能在第一期就有读者投稿的,用此文的目的,说明一是想打名人牌,二是想找一点相关性。这个相关一是跟杭州西湖有关,二是要有一点当代性,因为这报纸就叫《当代日报》。
也幸好这个建议没有被采纳,我们记得后来“文革”期间一度也有改名热,一些地名人名都往红色和革命上靠,但西湖仍然是叫西湖,并不因为要东风压倒西风而改作了“东湖”或其他,这实在是西湖的幸运,当然它也没有叫作鲁迅湖,但是人们对鲁迅的纪念仍以各种方式在进行着。众所周知,鲁迅先生有两个弟弟,二弟周作人名气很大但做了汉奸,而三弟周建人曾担任浙江省省长,后官至全国政协副主席。就说在西湖边塑鲁迅像吧,人们的意见也是不一的,一开始鲁迅的像是塑在一公园比较热闹之处的,于是有人担心了,说一个作家整天在闹市区当吸尘器,还让他怎么安静写作呀……这个建议还真被有关部门给采纳了,于是鲁迅坐像就被搬到了孤山后草坪,不久之后又有热心人士说,鲁迅这么有名的人怎么能放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看到,特别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看到?呵呵,真是众口难调啊,要是给鲁迅先生自己知道,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想法和说法。
说这一则不算太老的掌故,我其实是想说,《当代日报》创刊时,编辑还是很拼的,因为总想约一点名人的稿子,而且又要跟杭州有相关性,于是就会选了郭沫若的这篇文章,事实上郭老跟西湖还真是有一段缘份的,而且那是郭老在自己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那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孤山的梅花》,收入不少选本的,文章一开头如此写道—— “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这几天去,我们也可以借此得以一叙……”
注意这一段是引文,那说的是1925年的正月十四日晚,郭沫若收到了一封字迹娟秀的信,开头就是这么几句,后面则是具体的回信和约会方式。写信人叫余猗筠小姐。
可以想见的,郭沫若收到此信后内心是如何的翻江倒海。此时他刚携日本妻子安娜及三个孩子回到上海,而且再过两个月,他的第四个孩子又将出生了。妻子不会讲一句中国话。当时郭沫若口袋里只有十五块钱,于是他便想去朋友家去借钱。
郭沫若给对方回了信,然后又把此事跟妻子讲了,讲得很坦诚,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日本妻子竟然同意他去约会,因为她认为丈夫最近写不出好文章的原因是因为太没有激情灵感了。对此,郭沫若自己倒非常忏悔,他本来去西湖是属于猎艳性质的,现在却要给猎艳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后来有人说,安娜之所以同意丈夫跟别人去约会,那一定是穷得疯了。
当然,我们现在的所有依据,都是郭沫若自己说的话。
一番心理的挣扎之后,郭沫若去杭州见余猗筠小姐了。约会地点是昭庆寺旁的钱塘旅馆。没想到这是个极其破旧的旅馆,旅馆的人对这个余猗筠则是一问三不知,郭先生只好狼狈而回,后来他就写了近万字的《孤山的梅花》,记录这次的未遂艳遇的心路历程。这一点他跟郁达夫倒是比较相似的,都是坦诚得有点可爱的。现在的杭州,昭庆寺早成了青少年宫,只是在西湖边在少年宫边上,也早就没了这一家破旧的一层楼的饭店,而且照郭沫若当年的推论,名叫余猗筠小姐的人是不可能住在这种旅馆里的。
到底是谁跟郭沫若开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真如在杭州也出现过一个假鲁迅一样。或许这不是个玩笑呢?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见报纸上有人著文考证这余猗筠小姐是谁,但好像也是不了了之,还是悬案一宗。但是这个“余猗筠”,倒是有三个特点是必须注意的,其一此人文笔甚好,其二此人字迹娟秀,其三此人颇知郭沫若的个性。
我们现在要感慨的是,郭沫若会将此事公开化,把一桩未遂的艳遇公之于众,这也可见他的性格了,所以他建议把西湖改名为鲁迅湖似乎也不算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孤山的梅花其实年年都开,梅花不开桃花怎么开呢,只是开早开迟会有不同而已。当年的报纸也许顾不上来记录西湖上第一朵莲花的开放,但作家们的花事却常会在副刊版面上有所展示的,但当年像《当代日报》这样进步的报纸,似乎也不可能发《孤山的梅花》,那毕竟还是属于“野来香”这种风格的。包括鲁迅先生,他也决计不会写这种文字的,他只是坐在西湖边,他看着西湖,我们看着他,这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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