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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叙伦在杭州
来源: 杭州曹晓波微信公众号  作者:曹晓波  日期:2019-07-02

说马叙伦,必定会引出许多杭州的往事。回忆这些往事,也许是马叙伦先生陷于沉思的时候。当1966年的严冬到来之时,这位中国民主促进会的首任主席、共和国的首任教育部长,已经在床上沉睡三年了。但是,很难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或许,他正在想念着故乡,他会下意识地说出几句杭州话来。

1、聪慧少年

都说“杭州萝卜绍兴种”,杭州府的钱塘江以南,是相对贫困的绍兴府。一有三灾九难,北上是常常“群发”的。清嘉庆年间,绍兴胜武乡农人马应凤的儿子马秀明,迁来杭州。先学艺做鞋子,后来自己开店,入了杭州府仁和县籍。

马秀明让儿子马文华入学读书,儿子争气,童子试(秀才)、乡试(举人)、会试(进士)一路考来,次次中榜,到京城做官去了。马文华的儿子马琛书就没这好运气,到老只是一个仁和县的县学生员(秀才)。

清光绪十一年(1885)4月27日,金刚寺巷的一个宅子,马琛书的二儿子呱呱坠地,这就是马叙伦。“金刚寺巷”地名如今尚在,当年是一条3米多寛的青石板巷子,东通城站上羊市街,即现在的江城路;西接下板儿巷,即如今建国南路。马叙伦自述,老宅在“金刚寺巷口朝西”,应该朝向下板儿巷。

当时的杭城,以如今解放路为界,北称“钱塘县”,南称“仁和县”。民国后撤府改县,杭州府一度称了“杭县”。有文字说马叙伦是“余杭人”,应该是“杭县”之误。譬如,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马叙伦自述》的“出版说明”,就如此说。

马叙伦不足4周岁“破蒙”,跟了光绪十四年的浙江乡试第一名的王先生,读起了《小学韵语》。后来又随父亲和辗转了几个先生,继续日诵。读到10岁,他仍不晓得《盂子》一书究竟说的是什么,但一手毛笔字是人人称赞。

60岁以后,马叙伦依然记得幼时的下板儿巷,有个童疯子。此人好书法,善画花鸟,尤其一笔菊花,深谙名家南田老人画道。这老童不发疯时,好言谈,性情慷慨,见人极亲近。只是到了三年一次的乡试那年,就发大疯。

发疯时,他穿道士服饰,拿一柄铁如意,缓步走道。哪怕当官的,坐轿的,不小心叫一声“疯子”,铁如意就打过来了。童疯子的居室极精雅,放置不少名画、古董、金石。他发疯时,会拿铁如意乱砸。有时也会拖路人进屋,按下座位,再送给古器,作揖送出。这一种科举考试带给知识分子的创痛,马叙伦烙印深深。

马叙伦9岁,有人送他父亲一副麻将牌,祖母极喜欢,有亲戚来,就要凑成四人搓一把。某日,三缺一,祖母要马叙伦凑一个。没想到他一上手,就连和三把。聪慧如此的马叙伦,却没有这一嗜好,他喜欢读书,认为搓麻将费时误事,又牵连他人,不是好游戏。

以上散记在《石屋续渖》,那是马叙伦一生中最无忧的日子。不料,到了他11岁那年的农历十二月十二日,正在书塾里摇头晃脑猛读《孟子》时,被人叫回家了。就在这一天晚上,父亲马琛书撒手西去。

2、养正书塾说温州话的老师

光绪二十五年(1899),马叙伦15岁。那是“维新”以后,当时的杭州知府林启,办了三所新式学校,一是“求是书院”,类似高等学校,即如今浙江大学前身;一是“养正书塾”,类似后来的初小二三年级到高中的一贯制学校;还有一所“蚕学馆”,也算是当年的职业技术学校。

马叙伦不愿意再在“宗文义塾”那种旧书塾上学,想进“养正书塾”。他向母亲提出,当时他有五个兄弟姊妹,都是到了读书的年龄,全靠母亲邹赘梅的“十个指头在维持”。这“十个指头”,或许指的是祖上留下的做鞋子生计。

马母邹赘梅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其父邹蓉阁,当年号称杭城“红芋诗人”,著有《问桃花馆诗集》。邹蓉阁结过“红亭诗社”,来往的都是一时名辈,《石屋余渖》说,林则徐也是他的朋友。邹赘梅的母亲也不得了,与邹蓉阁合著过《竹斐夫人遗墨》,被当时的《杭州府志》收录。有如此书香门第的母亲,只要马叙伦肯学,母亲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养正书塾在如今的解放路中段,当时叫“大方伯”的圆通寺内。“养正”,取自《周易·蒙卦》的“蒙以养正,圣功也”。马叙伦天资聪颖,正是处于得“圣功”之时,半年中,他连考七次“第一”,从“四班”升到“三班”。

书塾规定,每逢清明、中秋、过年,由“一府两县”前来监督考试一次。也就是杭州知府,仁和、钱塘两个知县,前来监考。考得“高等”的学生,有“膏火之奖”,即享受伙食补贴,这让马叙伦书性大发。

就在这时,养正书塾来了一位陈黻(fu)宸老师,知识渊博,一手好文,极有求新变革的意识。陈老一口温州话,学生深感难懂,马叙伦在温州生活过,占了很大“便宜”。陈老还懂得“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道理,只有你学生有了觉悟,要学习,我才启发你、灌输你。马叙伦好学,有悟性,陈先生特别看重他。

此后的一年,马叙伦又从三班升到二班,和原来在二班的同学并驾齐驱了。再上去,就是头班和师范班了。这师范班,也由陈黻宸先生创建,他原本在上海的教习速成学堂任过教,将一套教程移到了养正书塾。

在《石屋余渖》中,马叙伦说,师范学校,最初是清宣统初年(1909),由蔡元培先生倡议的,受到了杭州名绅樊恭煦的反对。这老樊貌似持公,却是妒忌这倡议没出于杭州士绅之口,被绍兴人蔡元培得了名誉。为此,省城杭州一直没有专门的师范学校。

不过,早在1901年,因为陈黻宸先生的主导,马叙伦就以特班生的资格,兼了幼生一班的教课了。这有点像后来的师范学校中有附属小学,供师范生毕业时实习一样。当时享受这待遇的,一共是三名“特班生”和三名“头班生”。马叙伦说,他们应该称得上是浙江最早的师范生。

3、不受羁约的把兄弟

养正书塾这三名特班生,就是马叙伦、汤尔和、杜士珍,人称书塾“三杰”。他们学“桃园三结义”,拜了把子。在陈黻宸的引导下,早早有了民族、民权的轮廓,有了天赋人权,平等民主,建立共和的思想。

由于三个人的读书超群,都被书塾选中预派日本留学。三人约定,到日本,学军事,回国来“革”专制的命。这思想,在晚清是不得了的,也造成了三人行事的“叛逆”和对体制的挑战。

想不到的是,就在养正书塾改名“杭州府中学堂”那年,即1902年的春天,18岁的马叙伦被学校“开除”了。起因不大,最初是三个同学犯了“吃饭不许说话”的规矩,被学正上报,遭到除名。陈黻宸老师反对这么做,一气急,提出要辞职。马叙伦等人年少气盛,和学正、学监吵了起来,也被同时除名。

学业没有修完,官费留学泡汤,三个把兄弟决意跟随陈黻宸去上海。因为当时的上海租界,有许多志同道合的“维新派”。陈黻宸办起了《新世界学报》,马、汤、杜写稿、编撰,向全国发行。《新世界学报》的政治改革观点相当鲜明,尤其马叙伦负责的“教育学”栏目,很被时人看重。连当时颇有名声的《选报》,也竞争不过《新世界学报》,被迫停刊。

自筹办报,生计免不了要捉襟见肘。为了帮助母亲过日子,马叙伦也常回到杭州,受人之邀教教书,三个把兄弟,自然也是“风雨同舟”。马叙伦记得,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的秋天,浙江高等学堂新学期开学,受学监陆勉斋的邀请,作为职员,他们三人要去出席开学典礼。

浙江的巡抚、布政使以下的官员也将在这一天到会,为此,陆勉斋提前一天告戒教职员,到场要穿戴“礼服”;学生下跪顿首,教职员回以作揖。到了这一天早上,马、汤、杜穿了临时借来的顶戴服饰,极不称身,搞得三人像戏台上跑龙套的。当众人对孔子牌位行礼完毕,要进行教职员和学生相见礼,三个把兄弟早就把陆勉斋的约定忘到了九霄云外。

学生下跪顿首,马叙伦三人并没有回以作揖,也下跪顿首回礼。这一下,所有老师全乱套了,“相而皆然”,都下跪回了礼。搞得学监陆勉斋和巡抚、布政使等官员也不得不如此。典礼结束,气得陆勉斋发了脾气。马叙伦说,那时年轻,不愿受“羁勒”,率性,规矩往往听不进去。尤其对于大官,相当轻视。

马叙伦是在光绪三十年(1904)结的婚,他20岁。对专制的藐视,早已堂而皇之。他在新房门口贴了对联,末一句是“卿桴独立鼓,我揭自由旗’。马叙伦的新娘叫王瑛,比他大两岁,也是巷中邻居。《石屋续渖》的“葬地生熟”篇中,马叙伦说,他妻家是看坟地风水的。所以,后来马母邹赘梅去世,在转塘乡大诸桥北孟坞中挑选的坟地,风水极好。

4、蓄须的马姓青年

晚晴时,读书人一旦出了20岁,好蓄须。革命的热血青年尤其,几乎就是蓄志的外露。时年,沪、杭两地有四位颇有声望的马姓青年,也是,皆美髯飘然。他们是生于1881年的马君武,生于1882年的马寅初,生于1883年的马一浮,生于1885年的马叙伦。

“80后”,应该要比所有跨世纪的人都多一点变革的理想和热忱,他们极有可能成为开创新世纪的中坚。1905年的暮春,在上海办报的马君武、马一浮、马叙伦同游西湖时,就如此提出过共同的“经世”愿望。

那时,富冠全国的上海、杭州,交通也落后,没有火车,靠的是小火轮。从上海十六铺经内河到杭州拱宸桥码头,再坐舟船翻坝,到城内东河的斗富桥。当晚,三位马青年住在斗富三桥河下的过塘行。过塘行主要经营船只翻坝,也供船客居住,条件远不如上海大埠。马叙伦说,当时的杭州,只有“爵禄客栈”较大,其他都逼窄不堪居住。

次日,他们到涌金门埠头坐船游湖。途中小雨,三人兴趣盎然,相约,今后一定“以天下为己任”,以时代变革进步为份内事。船到茅家埠,走上香古道,当天,马君武、马一浮投宿灵隐寺,马叙伦独归金刚寺巷家。

马君武后来留学德国,归国后也似马叙伦,办报、从政,最终执事教育,当了广西大学校长。马一浮,因妻亡故,心灰意懒,从此独居杭州延亭巷陋屋,心无旁骛,阅书万卷,著作等身。但不再关心政事的马一浮,对朋友依然仗义。

马叙伦去上海前,将好友彭逊之介绍给马一浮,彭逊之后来因为无力刊行所著的《周易明义》,一度苦恼。马一浮得知,出资刊印。他得知彭逊之生活窘迫,又介绍他去了浙江水利局供职,但薪资只能解决食、宿。那一年冬寒,彭的衣裳单薄,有一天被局长林同庄看见,他说,应当为你做一件皮袍。

林局长忘性大,天却一日比一日冷。某日,役人说彭逊之:你还是哪里去揩揩油,弄一件皮袍子穿穿。“揩油”,指不出钱得到好处。彭以为这是林同庄在背后讥笑了他,要不,役人不会这么说的。他立即起床,直奔钱塘江,跳了下去。

彭后来被人救起,警察问他有什么亲友,他说只有马一浮。警察马上通报,马一浮赶到,为彭换了衣服,送他回水利局、回延亭巷的马一浮寓所,彭都拒绝。当时,李叔同正好在虎跑定慧寺,马一浮陪彭去了定慧寺借僧房居住,彭逊之决定从此皈依佛门。李叔同在一边观看彭的披剃,感动之极,“亦遂为僧”。

《石屋余渖》中,马叙伦说,马一浮因为我认识彭逊之,彭逊之成为僧人因为马一浮,李叔同出家又因为彭逊之。“世间因缘复杂变换如此,社会情状之所以繁也”。

另一本《石屋续渖》,说到某日,几个蓄须的青年同聚饭局。其中,惟一没有蓄须的黄任之见马叙伦与马寅初坐一起,调侃说:我原来住在川沙,有姓马者,两个字的名,前一个是两“马”并行(騳);后一个是三“马”重叠(驫)。所有人见了,都读不出,避而远之。

众人大笑,但没有人能读出“騳驫”二字。马叙伦说,“驫”读“彪”音,众马奔腾的意思,但不知道“騳”的读音。他归家后,查阅《玉篇》,才晓得“騳”读“独”,马走的意思。可见,马叙伦的训诂学造诣,也是孜孜所积。

马君武广西人,马寅初后来从事经济学。若要论当年杭州文人的国学造诣,有“一陈二马”之说。“陈”,指的是国学大家陈叔通;“两马”,就是马一浮和马叙伦。马叙伦后来政事日重,每每说到陈叔通,皆称“吾师”、“吾丈”,敬若长辈。每每说到马一浮,尊称“吾宗”,也是宗师的意思,极尊重。

5、“辛亥”前后

1909年,马叙伦25岁,又回到杭州,在浙江省官立两级师范学堂当教员。这时,杭州有了反清的“秘密组织”,马叙伦常和他们在西湖的白云庵、三潭印月的彭公祠等地秘密开会。秀才造反,十年无成,他对那段“革命”经历,也觉得没什么作为。

此时,陈黻宸先生当选为浙江省咨议局的正议长。“咨议局”类似于后来的“议会”,满清“新政”,多少有了一些“变革”的形式。

“新政”救不了专制,武昌起义了。马叙伦、汤尔和、杜士珍闻讯,要陈黻宸借口省城自防,办民团。三位把兄弟各负责杭城上、中、下三段的巡防,还向巡抚府要求枪械。枪械未到位,意图却被巡抚发现,民团没办成。最终,杭城的反清起事,是上海的陈其美派人来策动的。

1911年11月5日凌晨1点多,部分新军在蒋介石的敢死队带领下,攻下抚宁巷的浙江巡抚府。当日,人心惶惶,维新派们都在考虑谁能“镇”得住这局面。马叙伦一早赶到咨议局,看见陈黻宸正和副议长沈钧儒议论这事,想到了在上海的汤寿潜。赶紧要马叙伦起草电报,请汤回杭。一颗“浙军都督府都督之印”,也是马叙伦赶刻出来的。

现在的湖滨一带,当年有一座旗营城,最终也被迫投降。但马叙伦对旗营的协领贵林被革命党人杀了,有微词。贵林是个知识分子,在杭城,和汉人文士有交往。他仅仅因为是谈好的投降条件没有兑现,不满而已。这也看出马叙伦当年对暴力革命的认识,他认为,能和平解决的,尽量和平解决。

汤寿潜为首的都督府成立,马叙伦当了秘书,1912年调到印铸局。因为和杭辛斋、邵飘萍有一点过节,率性的他又“还我初服”,去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书了。这学校的前身,就是“浙江省官立两级师范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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