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 11 月 13 日，一个秋风萧瑟的凌晨，在南京湖南路五○八号一座二层小楼内，南京国民政府委员、总统府国策顾问、代理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陈布雷（1890 年 11 月 15 日—1948 年 11 月 13 日）以服安眠药自杀身亡。此事震惊当局，扰动人心，为风雨苍黄的时局更增添了恐惧的气氛。对于陈氏之死，当时及后世有不少的传言和议论，而对陈布雷自己而言，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外乎“目睹耳闻，饱受刺激”之后身心上的不堪重负、思虑上的油尽灯枯以及对于危局无可效命、无以再供驱策的愧疚，一个书生的想法而已。本文无意探讨陈布雷生平的一鳞半爪，只就今人知之不多或不详的

陈氏身后归葬杭州之事做一揭示。

一

陈布雷逝世当日上午，蒋介石偕宋美龄来到陈寓瞻望陈氏遗容，深感悲痛。之后遗体被运往中正路（今中山中路）的中国殡仪馆。在蒋介石的指示下，总统府成立了治丧委员会，以于右任、李文范、陈立夫为召集人；洪兰友为总干事，陈方、陶希圣、陈希曾、周象贤为副总干事 ；陈希曾为总务组长，胡翰为文书组长，周象贤为丧葬组长。治丧委员会决定陈布雷葬礼按最高规格举行国葬或公葬、以表彰其为国之功劳。这个决定自然符合最高当局的想法。但是，陈夫人王允默却另有意见。11 月 14 日，陈夫人致函治丧委员会，函如下 ：

治丧委员会诸先生公鉴：

先夫不幸谢世，允默哀痛昏迷，方寸已乱，身后各事，幸赖诸先生协助料理，义高谊厚，慰激无极，惟思先夫一生尽瘁国事，中心惟以国家人民为念，而立身处世，尤向崇俭朴澹泊，故丧葬诸事，深望能体其遗志，力谋俭约，以慰泉灵。先夫生前，因爱杭州山水之秀，曾于范庄附近，购地一方，并有终老是乡之想，故长眠之地，似宜择定杭州，并即在该地上筑造一普通平民之简单墓穴，碑刻“慈溪陈布雷先生之墓”，不必镌刻职衔，亦所以遂其平生澹泊之志。如墓地一时不及完成，则可先将灵柩暂厝杭州四明公所，以待择日卜葬。又闻国家因念先夫为国勤劳，拟予国葬或公葬荣典，但先夫生前遗言，谓书生报国，恨少建树，且今日国家变乱未平，人民流离失所，更何忍糜费国家金钱，以为一身哀荣，故国葬或公葬之议，务祈诸先生婉为解释却辞。万一国家有所决定，未便改变，亦望能将殓葬营墓等事，力求简朴节约，而将多余款项，移以救济嗷嗷待哺之灾民，具体办法，望祈诸先生另行妥为筹划，如此则先夫为国家求节约，为人民谋幸福之遗志，得以遵从，而诸先生亦可告慰先夫于泉下矣。临颖涕泣，不知所云。

未亡人陈王允默手启

十一月十四日

函中“务祈诸先生婉为解释却辞”之语，似透露出“国葬或公葬之议”当为秉承最高当局之旨意。不过，治丧委员会很快同意了王允默的请求，决定按她的要求营葬。

陈夫人之所以如此请求，因为丧事从简的确是陈布雷的遗愿。陈氏留给秘书蒋君章、金省吾的遗书中有云：物价日高，务必薄殓、薄棺、薄埋，葬于南京郊外永安公墓（或城内有公墓处亦佳），葬事请于三天至五天内办毕。”但是，此遗言中明说葬于南京城外或城内公墓，陈夫人为什么说“似宜择定杭州”呢？

原来，民国二十一年（1932）陈布雷担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常在公余携妇将雏游憩西湖湖山之间，非常喜欢这一方钟灵毓秀的山水。有一次，在虎跑品茗时，陈布雷与夫人闲谈时顾盼青山碧树，随口说：盼望死后能在这里有三尺地、一抔土就心满意足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事后，王允默真的托陈布雷的大哥在九溪梵村附近买了一块约 6 亩半的地。这就是陈夫人主张夫君择葬杭州的因缘。只是，买地之时，其实并未作身后想，该地系陈氏与友人 6 人合购，原拟筑屋数椽，但迟迟未实行。今用作墓地，以偿陈氏宿愿，合宜不过。还有一层，陈夫人之所以违背先夫葬于南京的遗言，替先夫做主归葬杭州，实在是值此多事飘荡之秋，离开政治中心的喧嚣纷纭，也符合陈布雷盼求息驾的初心；再者，陈氏遗言求薄葬与速葬，这只有在离开南京才做得到。

二

1948 年 11 月 15 日上午，蒋介石与宋美龄来到陈布雷停灵的中国殡仪馆崇恩堂，向遗体默哀。灵堂四壁挂满挽联和鲜花，大厅正面墙上悬挂陈布雷大幅遗像，上面是一方蒋介石手书的“当代完人”横匾。下午，党政要人相继前来致祭。

18 日上午 9 时进行公祭，蒋介石主祭，致献鲜花，由司仪员宣读祭文。12 时陈布雷灵榇被搬上汽车，于下午 2 时抵和平门火车站，移灵专车。下午 3 时专车由南京开出，当晚 9 时抵上海北站，停三号月台。专车沿途经过镇江、常州、苏州等处，各地党政机关、团体代表均在车站路祭。车到上海北站时，上海党政机关及各界代表等百余人，均到站迎灵。次日（19 日）晨 9 时正，上海市党政军等机关社团举行公祭，由吴国桢、潘公展、宣铁吾等主祭。祭毕，10 时许，专车即直驶杭州。

杭州方面已经做好迎灵准备。省市各界首长届时将至南星桥迎接灵榇，并举行公祭，推省主席陈仪主祭。是日下午 2 时，灵车安抵南星桥车站，洪兰友、陈希曾、王新衡、蒋经国、邵毓麟等及陈氏遗族亲友 80 余人护送来杭。省市各界机关社团首长均赴站恭迎。灵榇在哀乐声中下车，安放在预设的祭座上，即行公祭。浙江省主席陈仪主祭，张强、祝绍周陪祭，与祭者百余人，各机关学校团体均送花圈，贵宾云集，备极哀荣。祭毕，由全体护送灵榇至万松岭四明公所（即宁波会馆，在今馒头山美术职高附近），沿途市民塞道，注目默送。四所公所早已布置停当，所中灵堂庄严肃穆，四壁挽联，满目花篮。浙江省参议会，省市政府，杭州市参议会暨各社团，省教育厅暨各学校，省市记者公会，申报杭州办事处，东南日报，宁波旅杭同乡会，慈溪县政府、县党部、县参议会暨全县廿六万同乡代表分别祭奠，仪式庄重。祭毕，陈氏灵榇暂殡四明公所。

为求早日安葬，墓地勘定、墓穴建造等相应营葬事宜正在积极筹备推进中。11 月 20 日，治丧委员洪兰友、陈希曾、沈景初暨陈氏家属均往勘测墓地，择定西湖南山梵村陈氏于战前所购土地，此处傍九溪十八涧，面水倚山，景物幽静。

墓道墓穴即日开工，预定于二十日内完成，再行择期卜葬，营葬的总基调是“遵从遗命，力事简朴”。勘毕，当日下午，治丧委员洪兰友、陈希曾即返京复命。停灵待葬期间，申报、新闻报、商报、四明银行、大来银行、宁波同乡会、五和织造厂、浙高同学会等团体，本计划于 12 月初联合举行陈布雷先生追悼会，后因陈夫人王允默为恪遵夫君薄殓薄葬遗言，坚请作罢，各该团体以是决将追悼会中止举行。

三

经过半个多月的紧张施工，造墓工程基本完竣，进入安葬程序。治丧委员会决定于 12 月 10 日举行安葬仪式。治丧会方面由陈希曾代表，由京赴杭，主持一切。陈夫人王允默等于 12 月 7 日抵杭，各界商定于 10 日上午 8 时半至 9 时半，集中于膺白路（今南山路）市教育局公祭，然后送往梵村墓地安葬。

12 月 10 日晨 7 时半，出殡仪式开始。在四明公所家祭后，灵榇于 8 时半绕道至膺白路市教育局门首，该处预设祭坛，各界在此公祭者，有浙江省府，主祭者陈仪，与祭者秘书长及各厅处首长；省党部张强，市府、市参议会及市党部，由任显群主祭；省会各社团，由吴望伋主祭；教育厅暨各校校长，由李季谷主祭；记者公会、东南日报、申报北平杭州二办事处，由刘湘女主祭；宁波同乡会等亦参与路祭。路祭毕，即分乘汽车，列队送殡至梵村，陈仪、张强、任显群，及省市各机关首长，社会名流，学者竺可桢、阮毅成等均往送殡。

陈氏墓道，具体坐落在九溪十八涧徐村以北之梵村茶亭旁小山上，背山面水，风景秀丽，气势亦雄。治丧委员会以体念陈氏遗志，葬仪力求俭朴。当日上午10 时，灵榇抵墓地后，即由陈氏遗族至亲友好抚榇安葬于灵穴，并由各界公祭，由陈仪主祭，全体与祭，葬仪即告完成，素车白马，极尽哀荣。兹录治丧委员会祭辞如下：

兹志治丧委员会居正、于右任、戴传贤、孙科、李宗仁、王宠惠、李文范、邹鲁、何应钦、张群、张治中、翁文灏、张道藩、陈立夫、李惟果、黄少谷、贺衷寒、王世杰、洪兰友、陶希圣、郑彦棻、张知本、程沧波、潘公展、张强、陈仪等之祭辞如下：

呜呼！先生之殁，薄海震惊。缅怀往绩，笃实忠贞。献替密勿，玉洁冰清。遗书直挚，百代心倾。白日云徂，丹囗在路。玉树当埋，素琴罢御。国难方亟，孰与共赴。魂兮其归，安于斯寓。尚飨！

陈布雷至此入土为安。墓碑上刻着“慈溪陈布雷先生之墓”。 有报道说：从此一代完人，长眠西子湖畔，与湖山同不朽。”“此一代完人，遂长眠地下，而陈氏精神永存人间，他日游客观赏‘山重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九溪十八涧时，必兴哀思而凭吊也。”陈布雷生前友好张道藩等，于葬事结束后，为纪念陈氏一生史迹，特倡议拟在陈氏墓后建纪念堂，将其生前书房中遗物书籍等辟室陈列，以供后人追思凭吊，俟经费筹集，即动工建造。

这个纪念堂没有建成。一个人能得“一代完人”之称，定然在人格上有卓绝之处，这样的人其实是用不着建纪念堂的。而且，对陈布雷而言，其实并不需要“完人”的虚名，也不需要与湖山同不朽。若后人能认他是一个“先生”或一个书生，足矣！如今，在杭州九溪的青翠山水间，其墓整饬如初，足见后人对他的认可。

附带一述：就在陈布雷暂厝万松岭四明公所之时，军事家、陆军大学原代校长、“国士无双”蒋百里在因病逝世 10 年之后，从广西宜山迁葬杭州。19 日蒋氏灵榇抵杭，次日晨即安葬于万松岭，与陈布雷做起了短暂的邻居。再，5 个月前，清末维新公子、同光诗坛领袖陈三立在暂厝北平 11 年之后，于 6 月安葬于九溪牌坊山黄泥岭。6 个月后，“一代完人”陈布雷也来与散原先生为邻。杭州真是个好地方，竟引得如许英才埋忠骨；而英才的青睐，也是湖山的幸运。

（作者系杭州文史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