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听众大家好,我是复旦大学教授葛兆光。
今天要讲的是全球史,那么,先得谈谈什么是全球史?“什么是全球史”这个话题,已经有好多书在讨论了,这里,我只是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以前流行很多种类的历史书。外国的不说,我们只说中国的。在中国最早当然是王朝史,除了《史记》以外,官方修的《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是。
然后,晚清中国遇上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一下子到了现代,就以现代国家为基础,开始写国别史,什么中国史,英国史,日本史等,你们现在看到的历史书,大体上都是这样的。
▲辛亥革命
可是,单单讲一国史不够,现代人还得了解世界,一旦视野放大了呢?
那就是世界史了。可是,大家不知道注意没有,过去的世界史,常常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这么加起来合成的。
可是近些年来,“全球史”已经不是这样讲历史的了。
01 遥望蓝色星球, 哪里有一道道的国境线
第一个变化,就是它不再依照国家或者王朝来讲历史了。
打个比方。我们过去的历史书有一点儿像现代出版的地图,现代地图上,用粗的细的线条,表明了国家的边界,用大大小小的圆圈,标志了城市和乡村,还用不同的颜色,把这些国家和地区标志出来。
可是,大家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如果你到了遥远的太空,就像李贺《梦天》里说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可以一眼览尽我们这个七分是水,三分陆地的蓝色星球。
这地球上面哪里有什么一道道的国境线,有什么大小圈圈的城市,各国怎么会是不同颜色?
如果我们再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当你身处在遥远的太空,能够看到整个地球,你又仿佛神灵一样,可以把时间压缩起来,亲历整个悠久的历史,那么你会看到的是什么?
是古往今来的各色人等像小人国的小人儿一样,几千年一万年,在这个星球上来来往往,打仗、迁徙、耕作、贸易、祭祀、生儿育女,船只在海上来来去去,各种车在驿道上走来走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山谷多次变了高陵,沧海几度变了桑田。
所以我要说,“全球史”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超越国家,不再让国境限制历史学家的观察,寻找一个笼括全球的,联系的、互动的、交往的历史。
02 从中国的问题和视角去看全球, 这是各种全球史中的一种
接下来我们又要问,历史学家真的能在一部书里面,写得出“全球”的历史来吗?
让我们再闭上眼睛想象一次。当我们置身在太空中,遥看我们这个地球。
尽管我们可能看得见它的全景,可是,无论你怎样有能耐,你也只能从你所在的位置看,你不是全知全能的宙斯或上帝。
历史学家也是人,就像地球上的人看月亮,总是看到一半,遮了一半,就算你能绕过去看它的背面,你还是只能从你的立场、位置、角度去看,换句话说,就是你看到的,是你能看到的,是你这个角度看到的。
所以,没有哪一个全球史家可以宣称,自己能360°无死角看历史。
我特别喜欢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在一本描写世界的书《职方外纪》里说的“无处非中”这句话。
当你相信这个地球是圆的,那么,圆球上没有哪一个地方,可以宣称自己是“中心”,十七世纪艾儒略说这个话的时候,他颠覆了古代中国固执的“天圆地方,我在中央”的观念,也带来了一种多元的世界观。
同样,把这句话用在全球史上,我们一方面破除了单一的中心主义,要说的世界是多元的、历史是复杂的、各种事情是联系的;
另一方面也要破除历史学家傲慢的全能主义,我们历史学家别以为自己就能够全知全能,我们书写全球史,要承认自己不是千手千眼观音菩萨,我们只能,或者更能从某个角度看世界。
所以我们这里讲的全球史,也许和从美国看全球史,从欧洲看全球史,从日本看全球史不同,所以,也许更合适的是,这是从中国出发看全球史。
苏东坡不是说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果你到南半球去眺望星空,可能看到的星空和北半球看到的完全不同,你不相信这还是我们头顶上的那个星空吗?还是的。
之所以不同,只是你观察的位置不同。本来,全球史就是要讲一种没有中心的历史,它从一开始就既反对历史学的欧洲中心主义,同样它也反对历史学的中国中心主义,还要反对或者其他什么中心主义。
因此,我们这个全球史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它承认,这只是中国历史学者眼中的全球史,它和来自西方的各种全球史不同,更多的会从中国历史的角度、问题和视角去看全球,它只是各种全球史中的一种。
03 我们生活在一个地球, 我们必然成为世界公民
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是第三件事情,这个全球史讲的,主要是一个世界互相联系的历史。
以前中国有个比喻,叫作“东山钟鸣,西山磬应”,说的是很多现象,看上去无关,实际上互相影响。
中国还有一句成语,叫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意思是,历史就像喀斯特地貌中的暗河,有的河水看上去断了,可是不知多远,它又会从另外的地方冒出来。
全球历史中的很多事情,就像这样,战争、贸易、移民、宗教传播,把世界联系起来;
有的像接力赛,一站又一站,把各种知识、习惯、物品从东传到西,从西传到东,像造纸术向西亚欧洲传,像番薯玉米从美洲向亚洲传;
有的就是传染病,随着军队,随着移民,随着探险者的深入,导致人类的浩劫,就像蒙古大军给欧洲带去的黑死病。
这和国别史有一点儿不一样。一般来说,历史学总是有两个崇高理想,其中一个,就是通过国别史追溯民族和国家的来龙去脉,让人们意识到,我们是谁?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根,流着同样的血,有着同样的历史。因此,这种现代的历史学,能够形塑认同,加强凝聚。
然而出现在“现代之后”也就是全球化时代的全球史,却希望达成的是历史学的另一个崇高理想,即培养世界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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