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则讣告传来时,傅增湘(字沅叔)像是嗅到了极为重要的信息,一个激灵,整个人陡然精神起来。这是在1926年,一位姓“完颜”的旗人去世了。
按理说,这时候都已经是民国十五年了,即使他是一名前清贵胄,过世了也不会引起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发生。但傅增湘却从这人的死讯中,一下振作起来,感觉到自己即将重担在身,既有经济上的沉重压力,更有一种责任上的自我加压,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慎重以待,免得重蹈覆辙。 傅增湘的思绪一下回到了辛亥革命后的第二年,即民国元年(1912),在5月夏天的北京城里,人们哄传一个叫盛昱的旗人家中,散出大批图书。在这个时局剧变、改朝换代的时候,多少贵族豪门红楼梦碎,家财散尽,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傅增湘未必上心。唯有这盛昱家的藏书出让,令他兴奋异常。 原来,这盛昱姓爱新觉罗(字伯熙,号意园),乃是清初打下大清江山的肃武亲王豪格的七世孙,正宗的宗亲贵胄。祖上是马背上打江山,他则是笔尖上斗文章。据说他十岁时写的诗就已经展露出别样的才华,特别是他根据19世纪后期新发现的唐代《阙特勤碑》,考证出《新唐书》突厥“纯特勒”应是“特勤”之误(唐太宗“昭陵六骏”中的“特勒骠”,是否也该叫作“特勤骠”?),一下子把名气搞得很大。光绪二年(1876),26岁的他中了进士,之后就以自己的学识从编修到文渊阁校理,最后一直做到国子监祭酒(国家最高学府校长)。 简短说,盛校长既有文化又有钱,喜好收藏古籍善本与金石书画,祖上留下的“意园”别墅中,“郁华阁”是名声在外的藏书楼。而且盛校长购藏古籍还非常“执着”,“郁华阁”藏书已经够多了,他还经常亲自起早摸黑去淘书。当时北京有家“兴隆店”,外地书贾常把各处收来的旧书古书一车车拉到这家店,然后五更天不亮就开市了,各种图书地上一摊,论堆“批发”,有点像今天的潘家园。琉璃厂的书老板纷纷赶去这个早市“捡漏”,而盛校长也不落下,时不时地跑去“兴隆店”,还随身自带被褥铺盖,累了困了就在附近住下了。这么一来,当时很多堪称“精本”的古书,还有大量名人字画、精拓碑刻,全都扎堆跑进“郁华阁”了。盛昱觉得自己收书来之不易,所以尽管家藏极富,秘笈极多,但轻易并不外借,好书在他那里只进不出。起先他究竟藏有多少书,外界并不知晓。盛昱没有儿子,光绪二十五年(1899)他去世后,他的侄子善宝(字寿彝,过继给盛昱)继承了他的全部家藏,在之后的十多年里,善宝对那些珍籍也一直秘而不宣。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时局动荡翻天覆地,使得盛昱生前的藏书终究不守而散。 不过,善宝在散书之前,很有想法地编印了一册图书目录《意园藏书目》,提供给各路有意向的买家,方便大家前往“抢购”。那目录里面真是有很多珍本秘笈,譬如南宋绍熙年间(1190—1194)的刻本《礼记正义》,号称“海内第一孤本”,刊刻极为精美,且有季沧苇等著名藏书家的藏印。另外像北宋刻本《方言》,南宋刻本《群经音辨》,以及《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直解》《册府元龟》《蜀贤丛书》《文选注》《于湖居士文集》《绝妙词选》等等,都是价值连城的古书。但这个书目并非是“郁华阁”的全部藏书,只是售书时依照版本如宋版、元版、明版、钞校本、杂集、丛书、寻常本等归类的部分书籍,其中精本279种,普通本352种。可事实上,善宝并不懂书,给他编印书目的另有人在,这就是前清盛京将军完颜崇实的孙子完颜景贤(字享父,号朴孙)。景贤此人善忽悠,跟善宝称兄道弟,小恩小惠加甜言蜜语,哄得善宝人鬼莫辨,最后不知不觉竟成了他手上的“傀儡”,啥事都可以由他景贤说了算。景贤是个识货的人,他算得上是清末民初的书画收藏家,后来归于张伯驹的“中国最古名帖”西晋陆机《平复帖》,早先就藏于景贤家。民国初年,他又成了琉璃厂的一名书商。他花言巧语跟善宝说,“郁华阁”这么多书如果包圆了整卖,那和“批发”有啥两样?不值钱啊!但如果能够拆散了零卖,那可值钱多啦!这卖书的事儿我熟,就交给我吧,兄弟您就甭费心了。景贤嘴上说得好听,可心里打的算盘,却是想借着将“郁华阁”藏书拆零卖的机会,把水搅浑了,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鱼。于是他先搞出这么一本《意园藏书目》,四下散布,叫各大藏书家、各家古籍书老板兴奋莫名,纷纷赶来洽购,而他自己则居间“运营”,基本没善宝什么事儿。 来抢“郁华阁”珍藏的各路人马名头都不小,藏书家一列的有大总统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浙江湖州“嘉业堂”刘承干、浙江杭州“双照楼”吴昌绶、江苏吴县“群碧楼”邓邦述、在北京创办京师图书馆(现为国家图书馆)的“艺风堂”缪荃孙,以及后来在广东羊城创建“五十万卷藏书楼”的莫伯骥等人,还有就是当时寓居天津的大藏书家傅增湘。琉璃厂书贾一列有“正文斋”老板谭锡庆(字笃生)、“宏远堂”老板赵宸选(字聘卿)等人,后来上海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张元济托傅增湘觅书,也算是一大买家。旗人子弟除了景贤(兼琉璃厂书贾),还有耆龄、宝熙等人。众人一哄而上,全瞄着“郁华阁”伸手要书,竞争非常激烈。 傅增湘这年5月中旬得到“郁华阁”藏书即将散出的消息,不久又搞到了那本《意园藏书目》。按图索骥,他重中之重盯住了其中的一部宋版《洪范政鉴》。这书并非南宋雕印古书,却是那时行在宫廷内府的一部手抄写本。他拿着那本书目百般比较,以自己的经验判断,这部《洪范政鉴》应该是这批书中的佼佼者,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绝世奇珍”。 到5月29日这天,还在天津筹集书款的傅增湘忽然听说,谭锡庆和赵宸选等人以2000元现大洋的价格,将“郁华阁”藏书收去数十箱。他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赶忙进京跑到谭、赵两人的店铺里搜寻,最后找到一部南宋薄棉纸精印的《于湖居士集》(40卷,12册,稍有抄配),老傅觉得这书特别精致,想收藏,但对方狮子大开口,索价3000元。你这几十箱书全部收来也不过2000元,现在这一部书就敢喊3000元,太离谱了吧!老傅这次筹款只有500元,便倾其所有一口还价500元,结果谈崩了。他又看到一部宋刊元补的《南齐书》(20册),白麻纸印刷,版式非常宽大,里面还印着不知哪个朝代的礼部大印,最后以130元的价格成交,总算收得了一部很有价值的古书。 傅增湘想直接去“意园”洽购,这样价格上估计会靠谱点。但去了之后才发现,情况更糟糕,人家连大门都不让进。那你们“郁华阁”藏书还卖吗?卖,谁说不卖了?门都不让进,还卖什么?谁都可以进,里面不就乱了?给你指个路,想要收书可以去琉璃厂找景朴孙,“郁华阁”的书他总经销了。老傅这才明白,“郁华阁”藏书实际上被景贤一人“垄断”了,你不放点“大血”,那真的是“没门儿”。 老傅没办法,只好跑景贤那里去碰碰运气。但他连着去了三次,每次景贤这家伙爱理不理的,现大洋一口价,不买拉倒。比如,老傅先是从一大堆古书中挑选出30多种最精美的版本,想想我一下买这么多,总该优惠些吧。行,1000元给你了,这可是最低价了。老傅心都凉了,还最低价,自己身上掏空了都差一大截。那就替张元济要这批书,打个8.8折,如何?对方朝他瞟了一眼,连个吭声都没有。算了,还是零买吧,老傅想。可是宋版《倚松老人集》就是个残本,才40页不到,索价也要100元,还他50元,也是睬都不睬你。还有,宋版《于湖居士集》是个孤本,那个报价能把你叫绝望了。老傅心生一招,想借回家自己“影抄”一部,便跟他商量,这书兄弟能否借回家几天?可以啊!老傅一阵高兴,可对方却伸出了两根手指。啥意思?200元,否则门都没有。老傅那个气啊!但气也没用,大家都知道,“郁华阁”这些个珍本秘笈你今天错过了,恐怕就一辈子错过了,来抢书的大款太多了,都想着捣腾古书赚大钱,哪是真正为了读书藏书来的。后来听说前清大太监李莲英的五侄儿,不识几个字,也赶来大肆抢购,就好像拣白菜不要钱似的。老傅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变味,对真正爱书的人,对那些古书作者,这简直是一场羞辱! 这么连着辛苦了几天,景贤那张臭脸都看得恶心了,老傅才买了三本古书:宋版《道德经》2册198元(基本上算是1页1元的价),宋刊巾箱本《万宝诗山》36册(缺三卷,有抄配)110元,元版《骆丞集》10卷55元,总计363元。加上前些天买《南齐书》的130元,老傅这次筹集的500元就这么基本光了。在京城也呆不下去了,老傅只得在6月6日回天津。回津后老傅心有不甘,想不能就这样错过了“郁华阁”藏书。此时,正好上海的张元济也屡屡来函请他代为洽购(尤其想买《礼记正义》和《方言》这两部宋版书),便又筹借了一些钱,在6月25日再次进京,准备一搏。 这次他事先托了熟人的关系,直奔“意园”藏书楼。哪晓得进门后,主人善宝连个影儿都没有(又去哪儿玩嗨了),却冤家路窄迎面撞上了景贤。能直接进到“郁华阁”的人也是有门道路数的,所以这次景贤对傅增湘寒暄问候,颇见礼数。在书楼里,两人各找各的书,各看各的书,偶尔打个照面,颔首致意,相安无事。但是,两人最后还是起了争执。咋回事?原来,傅增湘从“郁华阁”北室看到南室,看着看着,就看到了那部南宋宫廷内府写本《洪范政鉴》。乍然相见,他眼睛都直了,这不就是自己心目中那个“郁华阁”的最佳藏书吗?幸好幸好!居然还在这里,没有旁落他人。他一步上前,从书柜上拿到这部书,太激动了!打开一看,全书12册保存极好,一式的桑皮玉版纸,厚如贝叶经外封的书夹,而且居然还保留着宋代宫廷蝴蝶装的原样;卷面上画有朱丝栏,左右两边无边框;每半页9行、每行17字,一式的精楷写成,笔法清秀而遒劲,颇有唐人写经的风格,古雅悦目;从文字避讳来看,基本可以肯定是南宋初期孝宗时候的写本;书分12卷,每卷又分作上下两卷;每卷首页上有“内府文玺”“御府图书”两方印章,卷尾还有“缉熙殿书籍印”(“缉熙殿”是宋理宗的藏书处)—— 这正是南宋宫廷藏书! 傅增湘看了一本又一本,正看得激动,边上冷冷飘来一声:看好了吧?一抬头,景贤就在边上。景贤拿下巴尖朝面前的书柜一努,您看好了就搁回原处去。啥?搁回原处?是啊,看好了还不搁回原处!这口气敢情这“郁华阁”就是他家,未经主人同意您傅增湘可别乱来哦。老傅说,朴孙(还称呼他的号)老弟,你有没有搞错,我跟你一样,都是来收书的,这书我可要了!景贤一咧嘴,算了吧,您别跟咱开玩笑了,这书咱可早收下了,不光这书,还有这些、这些、这些,都是咱收的,瞧见了吗?老傅脑子里“嗡”的一下,人都懵了。景贤说,您若不信,随便去园子里逮谁问谁,如果有人说这书不是咱景二(他排行老二)的,这里所有的书,随您的便! 老傅还真的跑去园子里找人问,找了几个人还真的都说,阁子南室里那几个书柜的书,确实都是景贤收下的,钱都结了,就等着车子搬运呢。众口一词,叫你没法不信。 有这等事?傅增湘冷汗都下来了,这咋整呢?他还不甘心,又去找景贤商量。起先他想问对方,出什么价才能把这书转让给自己。但冷静一想,这个时候傻乎乎地这么问,对方肯定是奇货可居了,你肯出“天价”对方都未必会立马答应,而自己兜里这几个铜板就想叫这小子把书拱手相让了,做梦!转而一想,我能不能先问他借呢,书到手后再慢慢谈价。 于是向景贤拱拱手说,朴孙老弟,这书是您的,刚才不好意思啊!景贤不咸不淡地说,好说好说,咱也是今天起早了点,才收下这些书的,按说,咱景二也就一卖书的,回头咱亲自挑几本样儿俊的,给沅叔送府上去,价格您绝对放心了!老傅说,那我先谢啦!不过,这部《洪范政鉴》嘛,想必老弟自己也很喜欢,能否先借给兄弟饱饱眼福,完了一定璧还老弟。哪知,景贤想都没想就说,这事咱今天就不说了,早有人在寒舍等着瞧这部书呢。景贤把这让书的门关得不留一丝缝隙,叫傅增湘无可奈何。 当天晚上,傅增湘正在客栈里独坐发闷呢,景贤忽然上门了,抱了一堆书,果然全是“郁华阁”的藏书,说是沅叔喜欢的话,价格好商量。老傅看这些书确实不错,心里挺喜欢的,便跟景贤谐价。哪晓得对方索价甚高,老傅还到286元,还是寸步不让。老傅见这家伙跟茅厕里的石头没啥两样,恶心啊,但这时候他还惦念着那部《洪范政鉴》,现在这堆书里却连个影子都没有,便转过话题,说久闻尊府“半亩园”享誉京城,可否允许我登门览胜,以遂平生心愿,顺便也就再看一下《洪范政鉴》,如何?景贤宅第“半亩园”原是清初艺术大家李渔(号笠翁)设计营建的著名园子,景贤祖上在道光时买下此园,现传到了四世孙景贤手里。老傅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想步步为营,慢慢地把书先上手了再说,但景贤的回答却使老傅彻底绝望了。这小子说,《洪范政鉴》一直就是宫廷藏书,不幸流落民间,咱不忍心再看到它让人随便乱摸乱碰,沅叔您就省了这颗心吧!这话里透着刺儿,把老傅都气坏了,两人不欢而散。 到了7月1日,傅增湘在北京前后已经呆了一周了,收书的事儿很失望,只好悻悻而回。临走前,他听到“正文斋”谭锡庆有一部“郁华阁”的宋版《方言》要出售,想到这是张元济很想要的书,便去询价,一问要650元。老傅杀价到200元,对方正犹豫,忽然半路里杀出程咬金,景贤横插一杠,也要这书,谭老板立马升价,气得老傅甩门而去。他写信给张元济说,景二这混蛋真是书行里的蟊贼!自己不藏书,却专门坏人好事,世上竟然还有这等居心的人在!说起景贤老傅就切齿痛恨。 从那以后,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傅增湘对《洪范政鉴》依然耿耿于怀。他不是痛恨景贤的横刀夺爱,而是痛惜此书的前世今生。 此书原是北宋仁宗赵祯写于康定元年(1040),算是御笔亲撰,之后的赵宋皇帝对它是万般敬仰。 书写什么呢?仁宗在书里杂糅了儒道两家的“天人一体”思想,以五行灾异为主,引经据典夹叙夹议自春秋以来历朝历代的种种“休证”(吉祥证验)和“咎证”(灾祸应验),主题就是做皇帝的要知道这些灾祸发生的原因,敬畏天地,好生治国。书写出来了,因为属于治国方略,宫中奉为秘笈,就没出版过,所以宋代官私书目中均没有著录。宋室南渡后,宫里藏 书散失极多,于是,建炎三年(1129)三月二日,宋高宗在杭州下诏访求《洪范政鉴》。虽然经历了两宋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但这书幸免于难,最终在孝宗时找到了。淳熙十三年(1186)二月八日,原本《洪范政鉴》估计已很破旧了,孝宗又令秘阁重新缮写一部。所以,傅增湘看到的这部书的文字避讳,从北宋诸帝一直到孝宗赵眘(即慎字)的名讳全避,但接下来与光宗赵惇名讳相关的“惇”字却没有避,这就足证此书应是淳熙十三年的秘阁缮写本。 南宋灭亡时,宫中所有图书被掳到了元大都(今北京),《洪范政鉴》也在其中。后来朱元璋的大将徐达攻破北京,元顺帝仓皇出逃,所有的藏书一本都没带走,于是《洪范政鉴》成了明朝宫廷的藏书。明末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内府宫殿曾遭大火焚烧,但《洪范政鉴》却幸免于难,不久又成为了清宫内府的藏书。所以,《洪范政鉴》自北宋写成以后八九百年来,历经两宋末年及元末、明末和清末的翻覆,其间又自北而南,自南而北,千里颠沛,屡遭凶危,而今居然全帙犹存,实属大不易。它与南宋周必大《文苑英华》的宋版残本,成为现存南宋宫廷藏书中唯一幸存于世的两部书。而宋元明清一直深锁禁中的《洪范政鉴》,在晚清时又是如何到了盛昱“郁华阁”的,则已成为永无人知的历史谜案。 现在,眼见得这部南宋“缉熙殿”孑遗与自己失之交臂,而流落在一个无良的书贾手里,傅增湘深为它的前途命运而担心。而且,当年老傅在“郁华阁”仅是匆匆一瞥,但这书的古香异彩却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十多年来梦寐不忘。 直到1926年初,琉璃厂突然传来了景贤去世的消息。傅增湘听闻此事,陡然想起那部《洪范政鉴》,心想,这次必须全力以赴,再也不能让此书成为牟利者手上的招财之宝。可是想到一旦再次面对这部书时,若无重金,恐怕也是枉费心机,一切徒然。那么,重金何在?此书的再次出现又会被抬到怎样的“天价”?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千斤! 接下来令傅增湘想不到的是,他一边积攒书款以待最后一搏,一边留意景贤家散书的动静,但奇怪的是,景贤生前所藏的法书名画,四下星散,“半亩园”也易主了,却一直没有任何有关《洪范政鉴》的信息。这年就这样过去了,毫无消息。第二年又快过去了,仍然音讯全无。真是熬人啊!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洪范政鉴》是不是早已被景二那小子给卖了? 傅增湘实在坐不住了,便想方设法打听景贤家人现在的住地。某天终于给他探听到了,直接登门拜访,一问景贤家人,这《洪范政鉴》好好的就在景家。(如此重宝,每卷之末钤印“完颜景贤精鉴”,且十多年来一直深藏未售,可见老傅骂景贤是书行里的蟊贼,也失公允)但是,任你出多大的价钱,景家就是不让。于是,傅增湘又试着故伎重演,出价相借,这次终获成功了。 书借到手后,老傅首先认认真真抄录一部作为备份,以防闪失。然后,隔三差五跑景家,协商让书的事。但对方始终不松口,说是先人故物,不忍离手。几个月后,时届1928年初春,原定的借期将到,老傅眼看这书又将失之交臂,却毫无办法。 正当束手无措时,忽然,琉璃厂“文德堂”的韩老板跑来,说是受了景家的委托,来商议《洪范政鉴》相让一事。老傅喜出望外,机会终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啊。可是与韩老板一交谈,对方出的价还是大大出乎意料,高得实在离谱。虽然老傅这两年为了这书的购藏已有准备,但双方的距离还是相差了一大截。怎么办?韩老板受景家之托,不好意思让书掉价太多,又见老傅真心爱惜这部书,但一时又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便替老傅出主意,问他家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值钱东西。老傅说,自己除了一屋子书,还是书,其他就没什么了。韩老板说,那你能否也让几部值钱的书,来换这部书?这一提醒,老傅开窍了,脑筋急转弯,想到家藏三大箱日本、朝鲜的古书,在中国都称得上是孤本秘笈,估计会有人追捧的。原来,日朝两国均属汉文化圈,两国自己刻印的图书基本上都是汉字,拿到中土无人不识。而且,两国又保存了很多中国已经失传或残损的汉籍,所以,日朝两国的古书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不无裨益。 韩老板好人做到底,揽下了老傅三箱日朝古书的出让事宜。过了一段时候,韩老板兴冲冲地跑来说,三箱书销售一空,还都卖了好价钱,换来的钱加上你老傅原来准备下的书款,正好可以买下《洪范政鉴》。 傅增湘爱书如命,却屡见古籍善本惨遭毁灭,一生之中的痛心忧患远甚于笑逐颜开。这次历经十多年的折磨,《洪范政鉴》终于成功收藏,是他少有的一次大欢喜。他的藏书楼号称“双鉴楼”,缘于他珍藏了一部百衲本的宋版《资治通鉴》,和一部元刻本《资治通鉴音注》。现在《洪范政鉴》的加入,使得他大声宣告,从此以后,《资治通鉴》和《洪范政鉴》这两部宋版书,才是“双鉴楼”最值得称道的骄傲。不过,当他过了初获珍籍的兴奋期后,也道出了自己蓄藏《洪范政鉴》的本意:“此先朝御撰之书,明诏海内……中经五十八年,仅乃得之,其蒐获不可谓不艰。然淳熙重缮之本,历元、明至今,又七百五十余年,虽风尘兵火得以幸存,而踪迹晦霾,几于再绝。此余所以深冀异时规抚原编,寿诸梨枣,庶无负高、孝两朝搜访之盛心,非徒以孤本异书,自矜为箧中之秘而已。”至于为了《洪范政鉴》而失去的三大箱日朝古书,他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此乃舍鱼而取熊掌,余心固所甘焉!” 1931年8月28日,傅增湘发起并主持“蓬山话旧”雅集活动,参加者都是前清同治光绪年间进士及第,并曾任职于翰林院的“同馆”(“蓬山”是翰林院代称)。话旧除了谈说前清朝野佚事之外,傅增湘往往以珍本秘籍的赏析、品题为压轴戏。1933年第二集“蓬山话旧”时,傅在席间出示了他新近收藏的明内府写本《翰林群书》,并请大家题名卷端,留作纪念。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沦陷,“蓬山话旧”中辍,但次年傅增湘邀约滞留北平的数十位旧友,重开“蓬山话旧”。1943年4月28日,第十集“蓬山话旧”举行,与会者仅有13人,跟首次雅集的42人(恰好是王羲之当年兰亭修禊之数)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天,风和日丽,牡丹盛开,傅增湘隆重推出了他的“双鉴”之一《洪范政鉴》。珍籍名花相得益彰。北平虽已沦陷,但“蓬山话旧”仍然保持着它的高雅与品位,雍容与尊贵。如此雅集,让每个与会者都赞叹不已。 1949年初,傅增湘在北平去世。其后,他的儿子傅忠谟遵循其遗命,将“双鉴楼”藏书,包括这部《洪范政鉴》,全部捐献给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之后,《洪范政鉴》作为宋代宫廷唯一存世的写本,被国家定为“一级甲等”古籍。 文章来源:《杭州文史小丛书》第四辑之《举世稀逢是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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