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读书风气,比较时兴的是文学和哲学。这既有远因,也有近缘。 远因或可上溯至百年之前。辛亥革命前后,胡适在美国习农学,感觉与其心性不洽,初拟转文学,终入哲学,想要“以文学发挥哲学之精神”。后来到新文化运动时,这两学都成为比较得意的学科。顾颉刚本出于北大哲学门,却在稍后致信友人王伯祥,表示“自知于哲学、文学都是不近情的”,故只愿“做一个科学的史学者”。他说出的选择次序,恰提示着哲学与文学才是时人的首选,而史学不受看重。当时文科学长陈独秀要派中文系的朱希祖去做历史系主任,朱却百般不肯,十分勉强。 近缘则受惠于当时刚开始“结束”的“文化大革命”。伟大领袖毛主席曾身与新文化运动,向来喜欢文学与哲学。他工文而好诗词,哲学更是其长期的喜好,后来数次试图将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和书本中解放出来,普及于大众之中(其解放哲学的最后一次努力,就在“文化大革命”中)。“文革”中出版书籍不多,以前出的也大多列入“封资修”而不许看。书店中可以得到的作品,除毛选外,就是一些经过选择的马恩和鲁迅著作。前者以哲学见长,后者基本是文学作品。好读书者大多在此两类读物中成长,无形中也促进了哲学和文学在“知识青年”中的普及。 我自己就是这些“知识青年”中的一个。还在农村的时候,承一位中学学长的厚意,借我一本当时出版(或再版)的《简明哲学词典》,是苏联人罗森塔尔·尤金编著的。我这个年龄的人,可能很多都知道此书。当年对于上述三类(毛选、马恩和鲁迅著作)之外的书籍,即使出版,也不多印多卖,反而限制销售的数量。这本词典,或许还是“内部读物”,未曾进入书店公开销售。总之此书在那时颇不易得,大致不差。 我借得此书,就像昔年山西举人刘大鹏获得《三国志》一样,真所谓“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词典本是分词条的,上下不连贯,实没有多少“可读性”,何况还是关于哲学的!把词典当“书”读的景象,今日的青年或已不容易想象了。我当年的哲学知识,最初大都由此得来。然而好事不常,一次我外出访友,适一同班好友来,见我不在家,遂抬门直入(四川乡间的房门是真正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在靠近门柱处抬起来,即可不破门而入)。他看见那词典,比我更加“如获至宝,爱不释手”,遂留一字条,携之而去。而且这是名副其实的久假不归,迄今仍未释其手。 这在当年,也是不小的打击。书不在手边固已至感可惜,更重要的是在学长那里失信,还不怎么说得出口。因为那时的书籍实在太珍贵太难得,借到一本书已经相当不易,拥有或丢掉一本书,更是一件大事。我的同学能重书轻友,我也不能无此嫌疑——你说被别人拿了,其实也真是空口无凭,安知不是托词。那位学长是以“藏书”丰富著称的,从此我便在他那里失了信誉,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借书一事了。直到好多年后,大概已经从乡下进入大学了,才在另一位中学学长家里见到一本稍残破的此书,百计央求,总算是送给我了,然后还给早年借书给我的学长。所还的书已有些瑕疵,不能说是完璧归赵,但到底全了信义,彼此释然。 从借得那本词典开始,我对哲学也有了些兴趣,尽量找一些外国的哲学书来看,然实杂乱而无系统。也曾有位“惜才”的学长,送过我一本休谟的《人类理解研究》,书不厚,读来尚有趣。(可能是因为修养不够,我对哲学大本营德国的哲学书,读起来总感不顺;而英国的饮食和小说都不甚喜欢,哲学书却觉似较可读。)印象较深的是休谟说到人与人的理解可以不必基于同样的体验,他举的例子是男性也可同情女性分娩的痛苦。我当年甚至感觉记得大致的页码,近年曾想找出来引证一下(这对我们是否能理解往昔之人颇有关联),却不仅不在原来记得的页码,甚至根本就找不出。也曾请教读西书更多的冀小斌兄,看看英文版中是否好找一些。他也说依稀记得休谟确有此说,但一时没能找到。 进入大学之后,哲学的兴趣还维持了一段时间,但已逐渐转入为求知而读书的层次了。大一时还曾从图书馆中借出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好像是较厚重的一本。戴思杰兄后来常挖苦我,说我故意将此书夹在腋下,封面朝外以露出书名,然后徘徊于校园之中,示人以博学状。我那时似乎没那么崇洋媚外,不过因为哲学似乎只能看外国书而已。以现在解读史料的方式看,此或表明立言者自己其实颇看重外国哲学家,或当时的世风是能看外国哲学书的译本便可算博学。早知如此,我应多借几本封面更吸引人的,在校园多漫步几圈,或许当年就已声名大著,亦未可知。 在我记忆里,那可能就是最后一本为求知而读的哲学书。此后虽然也看一些哲学著作,却都出于专业需要,有预设的工作目的,读法和感觉都已今非昔比,大不相同了。 与我多数的同时代人一样,我也曾是个所谓“文学青年”。以前我分外羡慕以文学和电影为专业的学人,因为看小说、看电影就是他们的专业,颇有些当年所说的“革命生产两不误”的感觉。想象他们必然乐此不疲,比我们读史料有趣得多。后来一些以此为专业的朋友告诉我,那真是极大的误解。据说一旦成了专业,小说和电影便再无消遣的味道。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每天都以“门道”的眼光看本可消遣的东西,没了热闹,也就不复可以消遣;连趣味都成了专业的,与我们从史料中看到的兴味,也相去不远了。 这似乎也有点“哲学”意味。以前一些老师常鼓励学生要干一行爱一行,我总感觉有些不顺遂。孔子早就说过,好德不能与好色比(与今人口中的“好色”意相通而不尽同)。前者是后天的修养,后者是先天的本能。即使后天的事物,也还要有点出自个人的主动意趣才好。凡是需要提倡和鼓励的“爱”,总带些勉强的味道,大致已到索然无味的程度,甚至可能会有反作用。然而当我知道以文学和电影为专业者也不那么让人羡慕时,似有所悟,对那些老师的鼓励,多少也能理解了。盖后天的乐趣,有时也是可以培养的。此或即《荀子》所说的“习俗移志,安久移质”乎? 《吕氏春秋》说:“人之情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于其所不乐。为之而乐矣,奚待贤者,虽不肖者犹若劝之;为之而苦矣,奚待不肖者,虽贤者犹不能久。”学习不能反乎人情,否则可能事倍功半。我自己教书之后,常对学生说,只有自己爱好,才能坚持认真做,也才真有所得。即使从功利角度言,也要自己有心得才做得好,做得好才有出路。所谓“学也禄在其中”,或可由此理解。故即使为出路计,选题也不必去找什么时尚的热门或“最新的前沿”,而要尽量寻求自己性之所近的方向和题目。 不过,选择和培养本身,都是后天的努力,在个人主体性的一面之外,有时也还要看缘分。我想,无意之中有人提供哲学书,大约是我与哲学的缘起;为兴趣而读哲学书,是我与哲学的缘定;为求知而读哲学书,是我与哲学的缘续;到为专业而读哲学书,与哲学的缘分虽一息尚存,也便无多少情趣。凡事若成专业而又无情趣,最多只能做到次好,永远不可能做到最好。我对哲学史虽略有兴趣,而始终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这就是原因之一了。 原刊《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08年11月23日,收入《风雨鸡鸣》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