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一年(1151)八月初五,韩世忠病逝,临安城内波澜不惊。两个月后,十月初八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在京师引起满城轰动。这一天,宋高宗赵构率领文武百官及扈从,御驾亲临张俊王府,进拜张俊为太师,其侄张子盖为节度使,其他弟子加官改秩者13人。(《宋史•高宗纪七》)妇女推恩者另有17人,包括张俊一妻六妾。在中国古代社会,帝王出行慎之又慎,临幸臣僚之家是荣宠无比的大事。有学者专门统计过北宋皇帝在汴京历次行幸的情况,发现160余年间,皇帝公开访问臣下的不过5次,其中真宗朝2次,徽宗朝3次。(久保田和男:《宋代开封研究》)而像赵构这样大张旗鼓地造访张俊家,并且“置御榻其中”,更是绝无仅有。
张俊在自家王府安排的接驾家宴,也是穷极奢华。据王府负责接待事务的人留下的一份私档,当时进奉皇帝的主席,先上的干鲜果品和蜜脯茶点就有七大系列七十余种,再坐时上的正席更分“切时果一行”“时新果子一行”“雕花蜜饯一行”“砌香咸酸一行”“珑缠果子一行”“脯腊一行”“下酒一五盏”“插食”“劝酒果子库十番”“厨劝酒十味”等十几个系列共数百种果脯菜肴。此外,张府为随行官员备办饮食,根据不同的身份分为五等座次,分别备办酒席。其中,宰相秦桧及其嗣子秦熺等二人为第一等座;执政、殿帅、太尉、郡王等六人为第二等座;侍从、管军、知閤、宗室、御带、外官等二十八人为第三等座;环卫官、宣赞舍人、閤门祗候、看班祗候、三省枢密房副承旨、随驾诸局干办监官等八十四人为第四等座;閤门承受、知班、御史台等四十一人为第五等座。这还不算跟随使唤的中官、侍卫亲军等大队人马。豪宴结束后,又进奉高宗“宝器”二十七种、商周青铜“古器”十件、汝窑瓷器十件、“合杖”两种二十具、珍稀书画二十一轴、名贵匹帛六种共一千匹。不仅如此,张俊还为此大行犒赏,其中“随驾官知省御带御药门司直殿官”等人给予“紫罗五百匹、杂色缬罗五百匹、马下目子钱一万贯文”,“禁卫一行祗应人等”给予“钱二万贯文、炊饼二万个、熟猪肉二千斤、熝爆三十合、酒二千瓶”,本家亲属推恩不等。(周密:《武林旧事》卷九《高宗幸张府节次略》)这次夸张的接驾行为,充分显示出张俊生前享有的无上尊荣,以及他穷奢极欲的富贵生活,也让人们对“绍兴和议”后临安城内文恬武嬉、笙歌燕舞的一面,有了更直观的印象。
嘉泰二年(1202)六月初六,清河郡王府意外发生大火,几乎焚烧殆尽。巧合的是,从王府的赐第盖造开始,到被烧为灰烬,正好经历完整的一甲子六十年,而且建毁都是在六月初六这一天,冥冥之中似有安排。难怪,就连周必大这样的南宋大臣,都不免惊为咄咄“异事”。随后,张家对王府进行了重建工作。主持重建的是张俊孙子张宗愈,张宗愈向朝廷恳请在火后废墟上重修家庙,自行营建。皇帝命令礼部讨论家庙祭祀礼仪问题,同意其奉祀张俊以上五代,并颁给祭器法式,由张家按法式制造。同时,朝廷差拨张家主管官一人,守影(祖宗遗像)使臣二人,兵级二十七人,明确由张宗愈这一支子孙世代相袭,奉祠家庙。故此,直到宋元之际,张俊的许多后裔仍居住在清河坊府邸,所谓“崒嵂环墙连数堵,宋亡犹是循王府”。入元文士戴表元回忆道:“余儿童游杭,见清河之张方盛,往来轩从,驺盖填拥。岁时会合鸣钟鼍,笙丝磬筑相燕乐。飞楼叠榭,东西跨构,累累然无闲壤。”(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一《乔木亭记》)可以想见,当年王府的恢宏气派和张家的富贵繁荣。后来,元朝将王府征作江浙行省的官府,张俊家族终于禁不住异族入侵、改朝换代的冲击,家道中落。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清河坊的王府之外,张家在西湖北山路上尚有迎光楼,在雷峰塔前拥有一处著名的园林叫真珠园,内有真珠泉、高寒堂、杏堂、水心亭、御港等景观。(《武林旧事》卷五《湖山胜概》)张家能够在南宋京城临安广修府邸园林,除了张俊在政治军事上的影响外,还与张俊奠定的家族经济基础密不可分。
美国弗利尔艺术馆收藏《西湖清趣图》中反映的南宋西湖南山一带的园林
张俊跟刘光世等人一样,在南渡武将中是贪财好货的典型。公元1140年,时任淮西宣抚使的张俊,就向朝廷“乞免其家岁输和买绢”,要求免除自己家的税负,赵构没有同意他的请求,但为了笼络他,决定每年特赐他五千匹绢。赵构对张俊说:“其他将帅从没这样,唯独你破了先例。朕不是顾惜绢帛,只是怕你名声受损。朕把你从一介小官提拔到今天的高位,你还须保持做小官时的谨慎态度,如履薄冰,才能长保富贵,为子孙积德谋福。”其实,单单就每年赐绢五千匹以补偿和买绢的数量,已可以想象张俊的富裕程度。
在临安封王赐第后,张俊失去了兵权,却更加热衷于聚敛财富。赵构当然很了解张俊的嗜好,有时也会把他召至宫中,从容加以劝诫,“毋与民争利,毋兴土木”。(《宋史•张俊传》)但就赵宋“祖宗家法”来看,武将敛财一直是被宽容的,甚至可以说是被纵容的——皇帝乐意用荣华富贵来交换武将手中令人忌惮的“枪杆子”。当年,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就对帮他夺得天下的那班结拜兄弟们讲过:“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谓好富贵者,不过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
武将只要交出兵权,永远不威胁到皇权,皇帝对其他方面都可以听之任之,多积金银,多蓄妻妾,多买田宅,都无所谓。在重文轻武、守内虚外的集权体制下,这显然是皇帝对武将们有意的补偿和笼络。正因为如此,天水一朝,武将们在聚敛财富方面常常有恃无恐,军队暗藏的经济问题泛滥难治。南宋时人就说:“今之二三大将,富极贵足。”(《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八)
张俊看透了南宋体制的特点,利用供养军队之名,中饱私囊,兼并土地,广建府邸园林,最后成为南渡初期首屈一指的豪富贵家。据称,张俊家仅每年所收田租,就超过了六十万石,还有的说高达一百万石。要知道,那时候南宋朝廷一年所收皇粮也只有五百万石上下,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张俊,毫不为过。早就有专家研究指出,张俊是南渡将帅中占田最多的一位,他家的田庄,文献可征者就有十五座,包括湖州乌程县乌镇庄、思溪庄,秀州嘉兴县的百步桥庄,平江府长洲县尹山庄、石东庄,吴县横金庄、儒教庄,常州无锡县新安庄、宜兴县善计庄、晋陵县庄、武进县石桥、宣黄庄,镇江府丹徒乐管庄、新丰桥庄,太平州芜湖县逸恭庄,田产遍布江东、两浙等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另外张俊在淮南还占有大片田地,后来光他的儿子张子颜等人捐献给朝廷的就有二三万亩。(漆侠:《中国经济通史•宋代经济卷》)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宋金边境又趋紧张,张俊子孙一次性捐献两浙庄米十万石助军,给其他的贵戚豪族作出了榜样。一个月后,张俊孙张宗元再献助军钱十万缗、米十万石,可见其家底之无比丰实。故此,又有宋史专家说,张俊很可能就是南宋初期的首富。(王曾瑜:《宋代兵制初探》)
除了买田置宅,张俊还很喜欢收藏奇珍异宝。他在接驾家宴中,向赵构进献的无数珍宝,已经让人目瞪口呆。有一次,赵构大宴群臣,一眼就瞅见张俊手中扇子下挂着一块别致的玉坠,那是一块稀罕的玉孩儿坠,赵构马上认出这是自己遗失的宝贝。那还是在逃亡明州时,他不小心把玉坠丢落水中,一直没有找回来。赵构就问张俊从哪儿得到这块玉坠的,张俊回答说从清河坊商铺买的。于是,派人去追问商家,商家说从提篮人手里买的。找到提篮人,提篮人说是从候潮门外陈宅厨娘那里买的。最后找到厨娘,她终于揭开了谜底,原来是从一条十斤重的黄花鱼肚子里,意外发现的这块玉坠。宝贝失而复得,赵构大喜过望,对张俊重加赏赐。张俊王府中收集珍藏的许多宝物,甚至连皇宫内府也比不上。在宋理宗朝的时候,王府中还有人献上一支玉箫,这并非普通的玉箫,“白玉箫管长二尺者,中空而莹薄”(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白玉笙箫》),被惊为稀世珍宝。
杭州岳庙碑刻,上刻岳飞名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
引人注意的是,张俊还凭借军中势力经营谋利。他曾动用军队在京城修建规模宏大的太平酒楼,南宋军营中因此盛传讽刺他的歌谣,其谓:“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庄绰:《鸡肋编》卷下)此外,张俊还差遣军兵开展海外贸易。一日,张俊在后花园闲逛,见一老兵躺着晒太阳,无所事事。张俊上前询问,老兵自称身无长技,只是懂点回易之道。宋人所谓“回易”,就是以货易货的海外贸易。于是,张俊给老兵五十万缗本金,让他大胆出海贸易。老兵用此巨资修造豪华巨舰,招募美女歌舞音乐者百余人,“广收绫锦奇玩,珍馐佳果,及黄白之器。募紫衣吏,轩秀都雅若书司客将数十辈,驺从百人”,然后飘然浮海而去。一年后老兵归来,竟带回无数犀珠香药,以及许多良马。原来老兵每到海外一国,便自称大宋回易使,遍谒王公贵族,大设宴席,珍馐毕陈,女乐迭奏,并以奇玩慷慨赠客,哄得异邦君臣喜不自禁,纷纷用名马来换歌舞美女,又用犀珠香药来交换丝绸锦,最后还馈遗厚礼,因此能获利丰厚。
南宋临安市井间流传说,张俊家中积蓄的银两无以计数,“每以千两熔一球,目为‘没奈何’”(洪迈:《夷坚志》支戊卷第四《张拱之银》),所以叫“没奈何”,是因为面对千两银锭融铸的大球,小偷根本就无计可施,纵能看到摸到,也不能把它偷回自己家里去。
南宋罗点《武陵见闻录》还记载过一个笑话,说:“绍兴内宴,有优人诈善天文者,云世间贵官人必应星象,我悉能窥之,法当用浑仪、设玉衡,若对其人窥之,见星而不见人。玉衡不能卒办,用铜钱一文亦可。乃令窥光尧,云‘帝星’也;秦师垣,曰‘相星’也;张郡王,曰“不见其星”。众骇,复令窥之,曰:‘中不见星,只见张郡王在钱眼内坐。’殿上大笑。张最多赀,故讥之。”
看来,就连宫中的伶人,也都了解清河郡王张俊是一屁股端坐在钱眼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