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家族史是您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婚姻与社会·宋代》、《宋代婚姻家族史论》是您在这一领域的代表作。我们注意到,宋代婚姻、家族等研究其实是您探讨唐宋社会变革这一问题的进一步深化。请您谈谈这方面的研究情况。
●我涉足婚姻、家族史,始于80年代初。郦家驹先生要我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法学卷》写些法制史方面的条目,其中有《封建家庭制度》。此后,我曾一度将这一领域作为自己的研究重点,写了几篇文章,主要目的确实都在于从这个角度论证唐宋社会变革。
在古代历史上,唐代士人以“好求山东婚姻”闻名。而苏东坡诗则曰:“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嫁崔、卢。”陆放翁诗亦云:“寒士邀同学,单门与议婚。”可见,宋代某些士人竟以不婚名族,议婚单门为荣。唐、宋两代在婚姻观念和择偶标准方面的变化相当明显,宋人郑樵已有精当的概括:“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我的《试论宋代“婚姻不问阀阅”》一文无非是从士庶通婚浸成风俗、后妃并非全出名门、宗室联姻不限门阀三个方面对郑樵之说作了一些印证而已。人们难免会问:不问阀阅又问什么?宋人已有回答:“议亲贵人物相当。”所谓“人物”,就男性来说,指进士。当时中上流社会“求婿必欲得髙第者”。王安石的诗句:“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便是对这一风气的形象描述。所谓“绿衣郎”,指皇上赐予绿袍的新科进士。我的《宋代的“榜下择婿”之风》一文只不过是鸠集有关史料,对榜下择婿的表现、方式、渊源、实质及其对社会的影响作初步阐述。上述两文试图说明魏晋乃至隋唐是极端讲究门当户对的时期,而“议亲贵人物相当”即择婿并不特别注重其家庭的现实状况,尤其看重其本人的未来前程,意味著两宋是相当标准的“郎才女貌”时代。“婚姻不问阀阅”既是宋代社会流动的表现,又是其结果。我在《两宋时期的社会流动》一文中认为,从前“贵者始富”的格局到宋代已被打破,代之而起的是“贫富贵贱,离而为四”。并指出当时的社会流动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即政治上“贱不必不贵”、经济上“贫不必不富”、职业上“士多出于商”。
唐宋社会变革的确广泛地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但也并非无处不在,不能捕风捉影。从前有一种较为流行的说法:唐代礼教束缚不严,妇女再嫁者甚多;宋代提倡死守贞节,妇女改嫁者极少。并以此证明宋代妇女的社会地位直转急下。其实,宋代“膏粱士俗之家,夫始属纩,即括奁结橐求他耦而适者多矣。”就这个方面来说,唐、宋两代并无明显差异。我在《宋代妇女再嫁问题探讨》一文中指出,当时法律原则上允许妇女再嫁,舆论并不笼统谴责妇女改嫁,理学兴起于两宋而流弊主要在明清,宋代仅仅处于妇女地位下降的过程之中,并不是这一过程直转急下的转折点。与上述论点有关,在当前流传的某些性文化、性历史书籍中,往往将唐代渲染为性自由奔放期,把宋代指斥为实行严厉的性禁锢。我在《两宋时期的性问题》一文中认为,唐代前期放纵的宫廷性生活并非当时社会现实的缩影,相当开放的敦煌性文化难以代表唐代全国各地的整体状况。如果仅以某一特定地域而论,宋代岭南某些地方盛行“卷伴”、“听气”、“飞驼”、“多妻”等习俗,其性生活的开放程度与唐代敦煌地区差别不会太大。从总体状态上说,唐、宋两代均处于性压抑期,并无实质性的不同,只有程度上的差异。
■近年来,有关宋代女性、家族等方面的研究依然得到不少学者尤其是青年学子们的关注,您能否就如何进一步开展这方面的研究作一介绍。
●我确实写过一些与宋代妇女有关的文章,如《两宋妇女的历史贡献》、《宋代的公主》、《宋真宗刘皇后其人其事》等。但我不止一次说过,我的专业是宋史,不是家族史,更不是女性史。从事女性史研究,应当具有女性的意识和视角,这个基本条件我不具备。让我谈这方面的问题,难免不专业,甚至很外行。
兴起于上个世纪早期的妇女史研究具有为政治服务、从概念出发的特点,充满“五四”情结,不免涉及面较窄,观点较片面。当时出版的代表性论著以反对男尊女卑、提倡尊重女权为目的,将中国古代妇女史定性为“一部妇女被摧残的历史”,或许可以说是抓住了要害,同时又说古代妇女“无知识、无职业、无意志、无人格”,其准确性就相当有限了。更有甚者,说什么古代妇女的全部生活不过是围著锅台转,他们的历史作用无非是生儿育女。儒家的某些说教诸如“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女无外事”、“女子居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又较为有力地支撑了上述论点。于是全部妇女史研究便聚焦于妇女如何被摧残,以致一提起传统时代的中国妇女,人们立即想到的便是祥林嫂和白毛女。直到80年代,就宋代妇女研究来说,仍以妇女的社会地位问题为中心,围绕寡妇再嫁与女子财产继承两大论题。
90年代以后,中国女性史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和很大的突破。研究者们不再将概念当历史、把说教当事实。如所谓“三从”,其实古代妇女不一定都“从夫”,“妻管严”由来已久。在妻权虽然较弱、但母权极强的中国传统时代,母亲尤其不可能“从子”。不仅研究领域拓展,而且观念、方法很新。我注意到了过去的妇女史只是“添加史”、“补偿史”的提法,如今的女性史是以女性的观点和立场书写的通史,对传统史学具有颠覆意义。何谓“颠覆”,也就是“破”吧。从前有句老话:“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破什么,立什么,如何做到破、立结合,究竟应当如何对待传统史学,只怕是新式的中国女性史所面临的一大问题。另外,当前方兴未艾的中国女性史在很大程度上是欧风美雨席卷下的成果,如何将从西方引进的观点和方法与中国古代的历史实际相结合,也是亟待解决的又一大问题。好在已有较为成功的例子,可供借鉴。
关于家族史研究,从前似乎存在著选题往往较笼统,大而无当、大题小做的弊病。在未做深入的具体研究之前,就急于对带趋势性的大问题下判断、作概括。这些判断和概括难免简单化,不准确。我80年代初所写短文《中国封建时代的家庭制度》虽事出有因,这一弊病毕竟比较明显。后来也事出有因,曾转而对宋代一些具体家族作个案研究,如盐泉苏舜钦家族、仁寿虞允文家族。通过这些探索,确实有所发现。如宋代家族研究一度以累世聚居于一地、财产为家族所共有的“义门”为重点,其实宋代家族的主要形态不是共财同炊,而是别籍异财。又如人们通常较为笼统地认为宋代士大夫家族力图保持其名门地位,其实其具体目标各不相同,大致可分为政治型名门、经济型名门和学术型名门。然而当前这一领域的研究似乎又走向另一端,选题一般较具体,出现了小而无当、小题大做的倾向。研究问题恐怕应当从抽象到具体、从具体到抽象,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对问题作出新的、抽象的、较准确的概括。如何将具体与抽象、微观与宏观很好地结合起来,或许是宋代家族史研究所应当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