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字敏轩(1701—1754),安徽全椒县人,极轻钱财,不善营生。他33岁迁居南京,自号“秦淮寓客”。吴敬梓为人豁达,好交结朋友,好“倾酒”,几乎就是一个“灌”,有时边喝边唱,通宵达旦。不久穷了,冬日半夜冻醒,沿了城墙跑步取暖。
胡适说,“安徽的第一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的吴敬梓。”吴敬梓看穿官场,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他认为,“人”比“官”可贵,学问比八股文可贵,人格比富贵可贵。他笔下的文字,充满了对那种怕皇帝“不给你官做”的社会的抨击。 1922年,胡适在北京琉璃厂花了一块五角银洋,淘得吴敬梓《文木山房集》两本。胡适说:“此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史料,在当时为天地间仅存的孤本”。是的,吴敬梓的众多诗文,因为贫穷,大多没能刊印留世,后人只知《儒林外史》。也是这本书,我们晓得他来过杭州。 1、吴敬梓什么时候来的杭州 吴敬梓是乾隆十三年(1748),48岁来的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吴敬梓并非慕名游玩杭州。那时候,他常常吃了上顿,要等找到下顿的米,才能落锅。朋友来访,少不了要掮米提柴,送他。 吴敬梓是路过杭州,要去遂安。因为有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吴培源,从浙江余姚的县令,调任了遂安县令。余姚是鱼米之乡,富庶民安。遂安偏僻贫瘠,乡风彪悍。吴培源,乾隆二年的三甲进士,为官清廉仁厚,施政崇善,却不会迎合上司。这让深谙官场营苟的吴敬梓日夜不安,他决定去遂安县一趟,和这位兄长般的老友聚聚。 遂安县城,就是如今千岛湖水底的“狮城”。遂安和淳安,紧靠徽南,这对于安徽人吴敬梓来说,走旱路也可以。但旱路多颠簸辗转,走水路要是顺风顺水,从秦淮河落船,到杭州也就两天两夜。也能了却喜好游山玩水的吴敬梓对南宋故都的慕名,由此逆钱塘江而上,黄公望画卷中的富春江山水,也可一赏。 一本小说,年代、背景、地点、人物,有可能不便明写。但时间和节气,还是能读得出来。《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说马二先生在西湖上看“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还有“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服,一个脱去元色,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绡的八团衣服……(走时)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她遮着日头”。这一些,应该是春末夏初,吴敬梓就是这季节来的杭州。 当然,场景也有借用。譬如说香客,“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的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拏着一个衣包,上了岸。”如果这写的是去昭庆寺,应该着笔钱塘门一段;如果说净寺,应该出清波门;如果去灵隐寺,应该有茅家埠农景,但吴敬梓没有坐实。一顿饭,来了五六船拿包袱的香客,应该是吴敬梓在断河头船埠所见。 是的,《儒林外史》有两次写到了断河头这一张杭州的名片。如今,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的断河头,就是萧山西兴的浙南运河码头的姊妹:三面全是船埠,停满北向的船只,拉动起了豆腐一桥、二桥、三桥这三条直街的商市,成了吴敬梓笔下的人物场景。譬如第十四回,马二先生从嘉兴到杭州。譬如第十七回,匡超人和景兰江从乐清到杭州。都在断河头上的岸,都有“豆腐桥大街”的热闹。 不过,匡超人到断河头,纯属虚构。因为断河头是北向的码头,乐清来的船,绝对到不了断河头。吴敬梓这两次着笔,也看出季节的不同。当然,这是他囊中最羞涩的日子,不可能在杭州潇洒这么多天。马二先生的“胡乱”吃食,也是吴敬梓的自我写真。那么,为啥两次的描述,有如此季节差异?末段将会说到。 2、吴敬梓上吴山,走的是伍公山道吗 吴山,是个统称,其间的山名有不少,上山的路也有不少。对于吴敬梓,即《儒林外史》的马二先生,可能走的路有四条。从南到北是:察院前的城隍牌楼、鼓楼的伍公山、大井巷的环翠楼、藩司前的粮道山。此外,十五奎巷的茶啾弄、小井巷、管米山巷、大螺丝山巷、小螺丝山巷、四宜路花牌楼,在《儒林外史》中都没有蛛丝马迹,可以忽略不提。 城隍牌楼台阶,虽然最值得一提,但要从明朝的第三个皇帝朱棣说起。因为,在此之前,吴山上的城隍庙,供奉“保顺通惠侯”,是南宋凤凰山建皇城时,迁到吴山,规模不大。 朱棣当政,浙江主管“公检法”的按察使叫周新,耿直清廉,不信邪。周新因为某事得罪了锦衣卫大太监纪纲,被解职送到京城。面对朱棣,周新大喊:为什么说我有罪?朱棣一怒,拉出去斩了!周新冤案澄清,朱棣也后悔。某日,他说梦见周新在阴间当了“浙江城隍”。于是下旨一道,重建浙江城隍庙(现城隍阁方位)。城隍庙一建,又在庙的正东,修了阔气的青石板台阶山道,山脚建四座石牌坊,人称“四牌楼”。 借此,恶补一下“城隍”二字:“城”指城墙,“隍”是护城水壕。“城隍”,古时候被看成是一方众生的守护,有神的存在。每一个府城、县城,都有自己的城隍神,俗称“城隍菩萨”。杭州是省城,吴山上有两座城隍庙,一个是奉旨建造的“省城隍庙”,一个是杭州“府城隍庙”。吴山也就有了“城隍山”的名,《儒林外史》上也几次提到。 再说鼓楼伍公山:这是以春秋时祭祀伍子胥的庙命的名,此山最初也称“胥山”。《儒林外史》说,马二先生从这一路上的山。不过,在我所说的四条路中,这是最差的一条,完全没有马二先生走的那一种壮观的感觉。如果他真走了这山路,不可能会不写路边的雄伟鼓楼。至于否定马二先生,也就是吴敬梓,走这一条路的关键原因,后面还会说到。 说说第三条环翠楼山道:这一路比伍公山的青石板台阶更来得整齐,一丈多宽(约4米),厚实坚固。这山道因为在住宅的夹峙下,少见日头,极有沧桑感。山道中原本有一座牌楼似的亭子,或许是东狱庙的山门,这也是吴敬梓最有可能走的山路。不过,《儒林外史》中一个细节显示,这也不是吴敬梓走的路。 3、吴敬梓究竟是怎么游走的吴山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不经意间,说到了本文要推出的第四条山路:藩司前的粮道山。这在第十七回中,匡超人第二次来杭州之前,乐清老家的潘保正(保长)问他:在杭州有没有熟人?匡超人说“没有”。潘保正说:我的族弟潘老三,在布政使司衙门当差,他家就住在“司门前山上”。 布政使司,又称藩司,主管全省的人事、财粮、土地。这藩司的范围当年极大,就在如今吴山广场的延安南路一段,东侧部分,后来成了市公安局区域。在河坊街还没有拓宽之前,这一段叫“司前街”,也称“司门前”。1931年,河坊街拓宽,这一段俗称“藩司前”。“司门前山上”,正对了藩司大门,当年,这是一条上吴山的青石板台阶的大山道。 再说第十四回,马二先生游西湖回来,“进清波门,到了下(榻)处”,几乎说的就是清波门到藩司附近的一段距离。第三日,马二先生上吴山,“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看来,吴敬梓的下榻处,就在藩司附近。 如果朱棣不下旨重修省城隍庙,不修建城隍牌楼山道,在明初之前,这“司门前山上”就是最气派的一条上山路。一座青石榫卯砌成的上山牌坊,二层檐下的匾额,有“登高揽胜”四字,落款是元平章答剌罕脱欢。想想,一个弯弓射雕,马上得天下的武夫,能有如此书卷之气,也算是吴山胜景对人的教化潜移。 从“登高揽胜”的牌坊中走上去,那青石板台阶直到五十多年前还在,比城隍牌楼上山的台阶更逶迤,更开阔,两边还高低错落了店铺与住家。那浅屋的店铺,以卖香烛冥纸为多。因为这吴山上的寺庙、道观,有二十多处,座座有根底,常年有香火。这一路,老杭州就叫“城隍山”。当然,叫“粮道山”的也有,因为明朝的布政使司粮道署,就在这“之”字形山道的拐弯处。 《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说这“之”字形山道:“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去,不觉气喘。”要是走伍公山台阶,吴敬梓绝对写不出这感觉。 山顶上,是一马平川步行道,这也是他山没有,借用不来:“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注意,您要是从伍公庙,或者环翠楼,从东往西走,绝对看不到“左边”是庙宇,“右边”是江景。恰恰相反,那一种走法,应该看到的是,右边庙宇,左边江景。 这就是吴敬梓小说中的露拙,“左边”庙宇,“右边”江景,只能是粮道山台阶上来,从西往东走,才能看到。对照“同治”年的地图,这左边的庙宇依次是白衣殿、关帝殿、三官殿,眼光殿,广福殿、解神殿、仓神殿、财神殿、药王殿、刘猛将军庙、王壮悯公祠。吴敬梓这么走去,一直到伍公庙。 伍公庙祭祀伍子胥,一位志在消灭越国的吴王相国,结果他壮志未酬,死于奸臣的谗言。吴地到此尽,隔江含恨去。在山上这么多的庙宇中,吴敬梓应该对这一座庙的感慨最深。当所有人都忘记了亡国恨的时候,只有他仍守望着这一江春去夏来的水。这也是吴敬梓刻意要在《儒林外史》中,写“吴相国伍公之庙”一路的原因。 这么一路走,马二先生,即吴敬梓,走的就是城隍庙的反方向了。马二先生来到“一个茶室,泡了一壶茶,看见有卖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点意思”。然后,马二先生去了城隍庙。事实应该是:伍公庙前卖茶的告诉马二先生,也就是吴敬梓,城隍庙你走反方向了。于是,马二先生往回走,才看见“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这也看出,在此之前,马二先生所看见的庙宇,都要比城隍庙小得多。 过了城隍庙,“又是一条小街”,这便是去“十二生肖”的那条平坦小路。当年,两旁也有店。吴敬梓这么走去,才有可能上了“极高的个山岗”,即紫阳山。他“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这一段,吴敬梓的“左边”与“右边”,就十二分的确切。 下了山岗的马二先生,一路还“钻进一个石????,见(了)石壁上多少(的)名人题咏”,又到了“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 这应该是吴敬梓往瑞石山方向走的描述,“石????”就是紫阳洞,不深;“丁仙之祠”就是丁仙阁,不大。这也是一座吴山上最具传奇色彩之处,有丁仙纸鹤成真、腾云渡人的传说。或许,是吴敬梓从书上看得;或许,是他现场真的走过。这虚虚实实,也就演绎出了一段马二先生与洪憨仙的故事。 4、吴敬梓有没有第二次来过杭州? 吴敬梓第二次来杭州,是遂安归来,已经深秋,他在遂安住的时间不短。 吴敬梓是接到吴培源的信,去的遂安。吴培源肯定在信中告诉吴敬梓,遂安虽然贫瘠,山水却是画一般秀丽,夏日凉快,适宜度暑。飘逸遣闲的吴敬梓,如此缱绻山水的度日,也是性情的一种。不过,三年后,从吴培源辞了遂安县令,告老回乡来看,吴敬梓这次狮城小住,确实启发了吴培源解脱官场营苟的思想。 吴敬梓的归程,应该得到了吴培源的“程仪”。这种对远道客人送别礼金,也不会太少。吴敬梓二次到了杭州,就多了游玩的潇洒,他坐过西湖游船。有七绝《西湖归舟有感》为证:“满地霜华满舵风,桑阴零落稻梁空。浓沾两袖西湖雨,洒向烟波月色中。” 这一日游湖,吴敬梓遇上了小雨。从船上看雨中苏堤,淅淅沥沥,水雾茫茫,恰似一幅十里花阴夹道迷,山压亭红树木溟的水墨画卷,透出了苏东坡那一种“山色空蒙雨亦奇”的韵味。这时候,应该是接近傍晚,阴云淡雾,极有月下游湖的意境。或许这时候,吴敬梓想起了多日不见的妻儿,他们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桑阴零落稻梁空”,他应该早点返回了。 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对“花港园”有过三次描写。第一次是第十四回:马二先生“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走了过去,“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仁宗皇帝”,宋朝、元朝、明朝各有一位,这也是吴敬梓对小说背景刻意施放的烟幕弹。 马二先生想去楼旁的那一座花园,这日正好有布政使司衙门的人在宴请,进不去。注意,在此,吴敬梓又一次写到了吴山“登高揽胜”牌坊对面的布政使司衙门。 第二次也是第十四回:马二先生和洪憨仙受富二代胡三公子之邀,坐了轿,一起去赴宴。“花港园门大开”,“两席酒一本戏,吃了一日”。马二先生“想起前日独自一个看着别人吃酒席,今日恰好(有)人请我也在这里”。这一日,吃得丰盛,却没有写花港园的景色。 第三次是第十七回:匡超人被一帮“酸户头”拉去,说是凑份子到花港园办一桌酒,商量这次做诗拈哪一个字。这日,是清波门船埠坐的船,到了花港园。管门的人不让进,他说:上次你们借场地办酒席,连剩菜剩米剩柴都掳走了,这么入骨,不借了。 如此再三的写“花港园”,说明吴敬梓极眷念这一景观,或许他真的进去过。他没有写花港园的观鱼池,也没有写康熙帝题写的“花港观鱼”石碑,那应该是他在刻意回避小说的时代背景,避开了以小说直指当下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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