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主要是讨论杭州政区问题。而“杭州”这个概念本身出现得很迟,使得讨论之前的“杭州政区问题”显得没有着落。所以我们只能从地理的角度看后来的杭州这块区域。 当然,“杭州前史”这一阶段中,这一区域内也已经存在着各种行政区划,如会稽郡、吴郡、吴兴郡等,这些行政区划的范围当 然都和“杭州”地理范围并不能吻合,都是超出或大于“杭州”的。实际上,我们正是需要从一个更大的视野来观察“杭州”,因为这个大范围,正是杭州孕育和诞生的舞台。 由越而吴 我们需要从一个大的空间地理角度来观察杭州,这个地理大背景中最早的有明确文字记载的人类活动,当是在春秋时代的吴国和越国,后来的杭州地区正是在吴国和越国的范围之内。 吴越地区,如果就囊括春秋时期的吴、越国境范围来说的话,那就相当广大了:南至浙江南部,北与淮夷相邻,东到东海,西则与楚国接境,大约涉及今山东南部、江苏、浙江、上海,以及安徽、江西东部等地区。但如果就吴越地区的核心区域而言,范围并不是很大:北边主要是以今苏州为中心的太湖流域,南边则是以今绍兴为中心的宁绍平原。后来,以今苏州为治所的地区称吴郡,而以今绍兴中心的行政区称会稽郡。所以,后来人们也常常用“吴会”一词来指称太湖流域直到宁绍平原这一区域。人们习用这一称呼,也可以说明吴会地区应该是一个有内部统一性的区域存在。实际上,直到宋代的时候,还出现了名为《吴会须知》这样的地方志。这一地方志所针对的范围不能确知,推测当是以宋代两浙路为范围的一个通志性方志。相对而言,范围广大的吴越的概念,主要是在国家统治所及的政治区域,内在未必存在着自然的统一性。总之,我们打算在写六朝之前,更多的是用“吴会”而不是用“吴越”这个概念,来指代从太湖流域到宁绍平原这一地理范围。 春秋时代:杭州的边缘地位 春秋时代,以吴会这一地区做为舞台,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历史大剧——吴越争霸。在这场大戏中,杭州地区基本上没有出现过什么。记载这段吴、越两国历史内容最丰富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中,几乎都没有出现涉及杭州地区的地名。这大概可以说明,杭州地区在当时尚不属于重要地区。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杭州地区此时只是处在一个边缘位置。 从归属上看,吴王夫差大败越王句践之前,杭州地区属于越国领土。《越绝书》卷八《[越]地传》记载说“语儿乡,故越界,名曰就李”,就李即槜李,就在今天嘉兴濮院。可知当时吴越分界就在此。所以,整个杭州地区自然属于越国。 关于杭州在春秋时代,是属于吴国,还是属于越国,历史上讨论过很多。因此在《咸淳临安志》卷十六《疆域一》有一篇考证《吴越考》,就是专门辨析这个问题的。李慈铭曾在自己的读书笔记中大力赞扬这个考证,《祥琴室日记》“同治八年三月二十二日”(《越缦堂日记》二函)说:“《吴越考》一篇,言杭州于春秋时属越不属吴,辨析尤精。”陈桥驿的《绍兴地方文献考录》的《地名类》中,也特别将《吴越考》单独作为一篇重要文献,予以著录和评价。虽然文字稍长,但也抄录如下: 杭地本属吴?属越?诸家为说不同。以为属吴者:晏元献公《类要》、皇朝《郡县志》及《乾道旧志》皆然,而不著其说。惟《淳祐志》引《吴越春秋》所载越王句践入臣于吴,群臣送至浙江,临水祖道;又载吴王夫差为越所败,而走止秦余杭山;又《史记》:楚威王伐越,尽取吴地,至浙江。遂谓吴越必以浙江为分界。以为属越者:杜佑《通典》、欧阳《舆地广记》皆云春秋时属越,越败,属吴。东阳王象之本其说,谓钱塘旧为越有,夫差败越,地始入吴。虽皆知为越地,而未知分界所在。惟《太平寰宇记》引《吴地记》云:越国西北界至御儿(即槜李,今嘉兴府崇德县有御儿乡,有水,名“语水”。“语”与“御”通)。则是吴越以御儿为分界。二说各有所据。今精考之,当以后说为是。《春秋》鲁定公十四年五月,於越败吴于槜李。杜预注云:嘉兴县南槜李城。又《史记•世家》:阖闾十九年伐越,句践迎击之槜李。贾逵注云:槜李,越地。据此,则槜李以南皆为越境,杭在其中矣。此杭为越地一也。《吴越春秋》:句践既臣于吴,夫差赐之书,增其封,东至句甬,西至槜李,南至姑末,北至平原(《越绝书》作武原,云今海盐)。纵横八百余里。且谓:越本兴国千里,吾虽封之,未尽其国。 则是所封之地,皆越故疆。又《越绝书•越地记》云:语儿乡,故越界。本名就李(即槜李),吴疆越地以为战地,至柴辟亭。《吴地记》云:柴辟亭到语儿就李,吴侵以为战地。则吴越疆界,尤极明白。此杭为越地二也。若《淳祐志》所引三说,皆有可辩论者:其一谓越群臣祖句践于浙江,则是吴越以浙江为界。殊不知是时句践方保栖会稽之山,浙江以西皆为吴有,宜其祖道止于江滨,况又未尝曰送之境上耶;其一谓夫差走余杭山,则余杭在吴之境内。殊不知吴自有秦余杭山。《姑苏志》云:阳山又名秦余杭山,在长洲西北三十里。夫差栖于此死,因葬焉。至今号夫差墓。又《越绝书•吴地传》云:秦余杭山,去毗陵县五十里,有湖,水近太湖。今余杭去长洲、太湖甚远。岂可以名之偶同强合为一?且越在东南,吴在西北, 吴王不西北走苏常,而反东南走余杭,必无此理!其一谓楚伐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则浙江之西乃吴地。殊不知此句自是两义。所谓“故吴地”者,言越故取于吴者也。“至浙江”者,言并越元有之地而尽取之也。岂可概以为故吴地乎?《皇极经世》以其辞不别白,故于“楚灭越尽取其地”之下书曰:东开地至浙江,则是浙西以西本非本境,乃楚因越地而开者也。合是三说,则前志之误可以涣然无疑矣。 《吴越考》的考证精确,可以无疑。其实,《吴越春秋》一书,史料价值是很低的,更类似于历史小说,演义成分太多。本来就不足为据。相对而言,《越绝书》的史料价值是很高的。虽然还是需要警惕使用,但基本还是可靠的。 还可以再提供几个比较可靠的证据:如《国语•越语》还载说:“南至于句无(今诸暨),北至于御儿(今嘉兴),东至于鄞(今宁波),西至于姑蔑(今龙游)。”《尔雅》也记:“具区在吴越之间。”具区是太湖的别名。显然,吴、越是以太湖为界的。太湖以南的杭州地区自然应该属于越国。 杭州属吴还是属越的问题已经清楚了。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争议呢?除了史料的一定误导之外,可能还在于,后代的人们自然地将钱塘江这条大河视为吴越之疆界。一般来说,大江大河在古代往往成为交通障碍,也自然成为不同行政区划的分界线。实际上,后汉时,将会稽郡一分为二,就是以钱塘江为界,以北为吴郡,以南为会稽郡(其实西汉前期已经出现吴、会分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会稽郡地域广大,要跨越钱塘江来管理,很麻烦。“犬牙交错”自然不如“山川形便”。 确实,杭州不属于吴而属于越,是有些奇怪。要究其原因,我们可以在此做一点简单的推测: 一是吴、越两国的发展战略方向的问题。吴国和越国的首要发展方向,都是往北。那么,对于吴国来说,南部地区的扩展就不是战略方向。而对于越国来说,往北发展则是重点发展战略方向。那么,吴、越两国会在今嘉兴一带的柴辟亭、槜李等地接境,也就比较能理解了。 二是和交通有密切关系。吴越分界之所以会在这里,大概是因为此地为吴越间必经之路。当时从越到吴,最常见的方式可能是,乘船过钱塘江后,直达今嘉兴地界上岸,而并不是在杭州地区过江登陆。《越绝书》卷二《吴地传》有一段文字:“吴古故(道)从由拳辟塞,度会夷,奏山阴。”由拳,是今嘉兴县;山阴,则是会稽。这条路线,就是从今天的苏州经过嘉兴,乘船过江海,直达绍兴。这是取直线的一条路线,更像今天的杭州湾跨海大桥的路线。据此可知,吴越之间来往,都是取直线渡江,如果都拐了一个弯,取道今杭州渡江,那才叫多此一举。正因为如此,杭州就失去了一个获得发展的有利条件——南北交通必经之地的战略地位。只有南北过江的交通取道于钱唐,杭州地区才会获得真正的发展。 这里有一个不能忽视的条件是:吴越两国的水上航运能力非常出色。他们可能比秦汉时代的人们更加适应,也更加依赖水上的活动。看看吴越国的战争中经常出现水战的记载,可知一斑。所以,从越到吴,更适合走水路交通,而非陆路交通。《越绝书》句践曾经自称: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夕去则难从”,常常被引用证明越人的善于行舟,《淮南子》也说:“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没有取道杭州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今杭州市的位置,很可能还没有出现一个聚落点。当时西湖西边的陆地已经出现了,但可能潮水依然比较容易冲涌过来,导致这块地方不适合人类居住。直到秦汉时,钱唐县治所还是放在西湖以西的灵隐山下,这完全可以说明,今杭州市区所在地域在春秋时期应该还是一块荒凉之地,很可能没有出现聚落点,所以不能成为一个固定的登陆点。 战国时代:杭州“由越而吴” 从春秋到战国,杭州地区依然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历史记载。近年的一些重要的考古发现中,几乎也没有杭州地区的痕迹。可以说,战国时代的杭州地区,依然处于一个较为边缘的位置。 不过,在战国时期,杭州地区出现了一个最大的变化,那就是“由越而吴”。就是说,杭州这一地理区域的归属,先是属于越,随后则转为属于吴。越,主要是指春秋战国时代的越国;而吴,则是指以苏州为中心的“吴”文化区域(因为吴国作为独立的国家早已灭亡,但以吴为治所的行政区划则一直存在),可以说,吴一直是这一地区的政治中心,因此也是杭州地区的上级管辖者所在。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隋代时杭州才“独立”。 前面已经讨论过,春秋时代,杭州地区属于越国所辖。到了吴王夫差大败越国之后,杭州地区自然就被吴国吞并了。后来越王句践虽然重新被放回会稽,重新给他一块统治领土,起初这块领土,也只局限于以会稽为中心的一小块范围之内,北部到钱塘江为止。则可知杭州地区仍应属于吴国所有。不过这段时间相当短。等越王句践灭吴之后,越国就有了全吴之地,杭州地区自然又重为越国所有。在战国时代前期,越国也保持了相当强的势力,奄有东南之地。 不过到了战国中期,楚国彻底击败了越国,并占据了越国的大量土地。据《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记载:“(楚)杀王无彊,尽取吴故地,至浙江。”也就是说,钱塘江以北的区域都被纳入到了楚国统治范围内。可知,至战国中期,杭州地区属于楚国所有。 当时楚国统治这一大片区域的中心,仍然放在了吴(今苏州)。如春申君一度分封此地。而春申君的活动遗迹,据《越绝书》等文献记载,基本上都是在苏州、太湖一带。可以想见,当时杭州地区的统辖,当是听命于吴。如果杭州地区已有了地方政权,如一些学者推断的那样——钱唐县在楚国已经存在的话,那么钱唐县的上级统治机构,也必当在吴。 因此,从某种角度来说,战国中期开始,杭州地区再次属吴。 而且自此之后,直到隋代建立杭州为止,杭州地区一直基本上都属于统治中心在吴的政区管辖。从楚国的春申君时代,到秦朝的会稽郡时代(治所在吴),再到汉代开始直至六朝的吴郡时代,一直到陈朝最末两年的吴州时代,一直都是如此。 这充分说明,杭州地区和吴(苏州)的上下级关系是非常稳定的。换句话说,吴的区域中心地位的稳固,恐怕是杭州迟迟没有“独立”的一个重要因素。回头来看的话,这个起点,可以说就是在战国时期,在楚国占领此地区之后,杭州地区完成了“由越到吴”的转变。其实,这个转变也是必然的。毕竟,隔了一个钱塘江,让会稽来管理杭州地区,总是比较麻烦的。进入了大一统的时代后,统治者可以自由调整,他们可能更要着眼于管理上的有效和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