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宋代对宗教采取利用与限制并举的政策,各种宗教发展较为平衡。南宋临安是宗教重镇,因政教关系的调和和宗教的适度发展,使宗教在神道设教、祈禳除灾、心灵修为和学术更化等方面作为更大,对巩固政权、稳定社会、发展文化都有积极的功效。南宋临安的宗教发展有显著的世俗化倾向,而南宋政权对宗教的控制也主要是推行世俗化管理。这种管理有改变宗教价值观等方面的问题,也有沟通世间与出世间关系、规范教门管理的积极意义。
作者:吴晶,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主要致力于唐宋文学、历史和浙江地域文化研究。出版有《南宋美学思想研究》《李商隐传》《永嘉四灵: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合传》《西湖诗词》《洪昇与西湖》《百年一缶翁:吴昌硕传》《画之大者:黄宾虹传》《西溪与蕉园诗社》《杭州史稿》等专著。 周膺,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现为杭州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副院长,杭州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副主席,浙江省历史学会副会长,浙江省美学学会副会长。对中西哲学和文化史的比较研究有较多积累,涉猎历史学、考古学、经济学、社会学等较多学术领域。出版专著20余部,发表论文80余篇。
宋代宗教发展因政局变动、财政变化以及皇帝偏好等因素而消长起伏,但总体上呈现佛教繁盛、道教勃兴和政教调和的局面。临安既是南宋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宗教活动的重镇。由于佛教在吴越国基础极为深厚,北宋续兴,无可偏废,继续保持“东南佛国”的地位;道教则因更多的提倡扶持,不仅较前朝大有发展,后世也难有超越;民间信仰则因南北交融更加纷繁多样。政教关系的调和与宗教的适度发展,不仅促进了临安的文化繁荣,也维系了社会稳定。
宋代统治者大多认为“道、释二门有助世教”,所以重视改善政教关系,对宗教采取既利用又控制的政策,形成相互济用的形势。太祖以宗教“有裨政治”,一反北周世宗灭佛做法,复兴寺观,搜访译刊经书,不仅发挥了安定北方和争取南方诸国拥戴的功效,更是具有神道设教的作用。当时流传的佛教麻衣和尚谶言、定光佛(燃灯佛)出世谶言和道教陈抟老祖弈棋受禅预言等,有利于“陈桥兵变”起家的赵宋政权获得合法性。太宗以终南山道士张守真相助登基,主张以道教理念治世。太宗、真宗尊赵玄朗为先祖,真宗甚至封之为上灵高道九天司命天尊大帝。北宋时,除徽宗“崇道排佛”外,其他皇帝大体维持佛道平衡。徽宗的崇道,其实也并不限于宗教信仰,而有在党派斗争中扩张政治权力的目的。南宋初,有鉴于北宋灭亡的教训,加上国用不足,高宗曾有意控制佛教和道教发展。高宗初即位,即“罢天下神霄宫”,又“借天下神霄宫钱谷充经费”,“借东南诸州神霄宫及赡学钱助国用”。绍兴二十一年(1151),更借寺观绝产以赡学,二十八年甚至还借佛道像及寺观钟磬之属以铸钱。据《清波杂志》卷七记载,绍兴二十七年,礼部僧道注籍“道士一万人,僧二十万人”,僧道人数较北宋有所减少。不过,总体上并未改变北宋的一贯政策。后来虽然总体上继承徽宗“崇道排佛”遗旨,但对佛教也采取缓和政策,在朝廷大挪移的同时,随迁众神。孝宗是宋代诸帝中较为崇信佛教的,但并不贬抑道教,对宗教采取更为理性的态度。在他的影响下,南宋佛、道两教发展并行不悖,政教关系也处理得比较恰当。临安因此而成为宗教中心,也是政教融洽的典范。 南宋政权对宗教的“用”,主要表现在4个方面,即神道设教、祈禳除灾、心灵修为和学术更化。 为宣扬政权的合法性和祈保国祚延绵,南宋诸帝均兴神道设教。高宗渲染“泥马渡康王”和“四圣显灵”故事,利用磁州崔府君(崔缓)信仰在临安城南建显应观,绍兴十七年徙于西湖之滨。“祠宇宏丽”,而且“像设森严,长廊靓深,彩绘工致。铁骑戎卒,左出右旋,戈挺旗盖,势若飞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载:“建炎初,秀王夫人梦神人自称崔府君,拥一羊,谓之曰:以此为识。已而有娠,遂产孝宗。”又载:“延祥观,绍兴十四年建,以奉四圣真君。初,靖康末,上自康邸北使,将就马,小婢招儿见四金甲人各执弓剑以卫。上指示众,皆云不见。显仁后闻之曰:‘我事四圣,香火甚谨,必其阴助。’及陷虏中,每夕夜深,必四十拜。及曹勋南归,后令奏上,宜加崇奉以答景贶云。观在今西湖上,极壮丽,其像以沉香斫之。修缮之费皆出慈宁宫,有司不与。”《续资治通鉴》卷一二七《宋纪一百二十七》“绍兴十七年冬十月”载:“癸卯,诏建太一宫于行在。自驻蹿以来,岁祀十神太一于惠照僧舍,言者以为未称钦崇之意,乃作宫焉。”次年,又增建明离殿。卷一二八《宋纪一百二十八》“绍兴十八年五月”又记:“辛酉,权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沈该言:国家秉火德之运以王天下,望用故事,即道宫别立一殿专奉火德,配以阏伯,而祀以夏至。从之。后建于太一宫,名明离。”《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载:“明年宫成,凡一百七十楹,分六殿。大殿曰灵休,夹殿曰琼章宝室;别殿四:曰介福、金阙寥阳、明离、斋明。两庑绘三皇五帝至里域星官,凡一百九十五。”真宗于京城和曲阜建景灵宫以奉祖,高宗效尤,在临安建此宫。《宋史》卷二四《本纪第二十四·高宗一》载,建炎元年(1127)高宗即位第二日,即下诏于江宁府筑景灵宫,绍兴十三年又在临安建景灵宫,以奉累朝神御。 为确保祈禳灵验,南宋诸帝均十分重视斋醮。绍兴二十九年,高宗邀龙虎山正一派第三十二代天师张守真到临安斋醮。又命其长子张伯璟(后为第三十三代天师)主持龙翔宫,次子张可大领龙翔宫事。次年,复召至四圣延祥观传法,演诵上清三洞诸品宝箓。又命道录院将诸品锓木成书在四圣延祥观传度,并将版藏于龙虎山。乾道六年(1170)钱塘江水患,孝宗再召张守真入宫斋醮,赐以象简、宝剑和《清静》《阴符》二经,赐号正应先生。孝宗即位后不久,因两次派人赴上天竺祈雨均“灵验”,撰《观世音菩萨赞》。其全文如下:“观音大士以所谓普门示现神通力,故应迹于杭之天竺山,其来尚矣。朕每有祷祈,随念感应,曰雨曰暘,不愆晷刻,是有助于冲人者也。因为作赞曰:猗欤大士,本自圆通。示有言说,为宗之宝。明照无二,等观以慈。随感即应,妙不可思。”宁宗召洞霄宫名道龚大明入宫斋醮,赐号冲妙大师,赐紫衣、金币,并赐建演教堂。理宗常召洞霄宫住持孙处道斋醮,赐封号灵齐通真大师,御书“洞天福地”,赐《度人经》。并赐乌程、归安两县田若干,名为万年庄。真德秀撰有《内中后殿设醮祈祷丰稔岁康保国安民青词》。 孝宗是宋代诸帝中钻研教理颇深者,十分看重宗教的心灵修为。曾于乾道七年(或作淳熙八年,1181)撰写批驳韩愈《原道论》的《原道辨》(或作《原道论》),提倡三教合流。有别于前人的是,既强调三教兼容,又主张“以佛修心,以老治身(史浩《回奏宣示御制〈原道辨〉》等作‘以道养生’),以儒治世”的三教分立说。孝宗指出,佛教讲“不杀、不淫、不盗、不妄语、不饮酒”,而“不杀,仁也;不淫,礼也;不盗,义也;不妄语,信也;不饮酒,智也。此与仲尼又何异乎?”他认为,佛教与儒家的不同,只是给同一事物以不同的命名,名异而实同。扬雄言“老氏弃仁义、绝礼乐”,而事实上道教(道家)讲究的是“慈”“俭”和“不敢为天下先”。所谓“慈”,就是孔子提倡的“唯仁为大”,“俭”就是孔子提倡的“节用而爱人”,“不敢为天下先”就是孔子提倡的“温良恭俭让”。因此,道教既没有弃仁义,也没有绝礼义,与儒家并非背道而驰。儒、释、道互相排斥,大抵是“三教末流昧者执之自为异耳”。“夫佛老绝念无为,修心身而已矣;孔子教以治天下者,特所施不同耳。譬犹耒耜而织、机杼而耕,后世徒纷纷而惑,固失其理。或曰:当如之何去其惑哉?曰:以佛修心,以老治身,以儒治世,斯可也。唯圣人为能同之,不可不论也。”他曾对释宝印说:“今时士大夫学孔子者,多只工文字语言,不见夫子之道,不识夫子之心。唯释氏不以文字教人,直指心原,顿令悟入,不乱于生死之际,此为殊胜。”他对释宝印称赞北宋张商英所谓“学佛然后能知儒”表示赞同。孝宗既高度总结了三教合流既往的思辨成果,又合理规约了三教合流的发展方向,实为“三教圆融”意义上的“三教论衡”,使儒、释、道能发挥统制功能,但又不失各自的独立性。如清世宗所言:“三教虽各具治心、治身、治世之道,然各有所专。其各有所长,各有不及处,亦显而易见,实缺一不可者。”《原道辨》引发了相关讨论,史浩、程泰、朱熹等提出疑义,认为其贬低了儒学。孝宗将《原道辨》更名为《三教论》,但并未改变观点。 宗教在南宋也更深地影响了学术发展。一般认为,宋明新儒学是“三教圆融”的结果。任继愈甚至说,儒学至宋代已演变为儒教。孔子学说经历两次大的改造:第一次在汉代,董仲舒的神学目的论使儒学具有了宗教雏形;第二次在宋代,宋明理学是儒教的完成。“宋明儒教,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产物。它以儒家的封建伦理纲常为中心,吸取了佛教、道教的一些宗教修行方法,加上烦琐的思辨形式的论证,形成了一个体系严密、规模宏大的宗教神学结构。它既是宗教又是哲学,既是政治准则又是道德规范。这四者的结合,完整地构成了中国中世纪经院神学的基本因素。”尽管许多儒学家否定释、道,但新儒学吸纳释、道才完成学术更化,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程颢、朱熹提出的“理一分殊”,实际上以佛教华严宗的“理事说”来论证。陆九渊、王守仁所主张的“吾心便是宇宙”“心无外物”“明心见理”等,是禅宗“自心是佛”“本心生万法”“明心见性”的翻版。而南宋以后,儒、释、道并未失去各自的独立性。南宋前期程朱理学、陆氏心学和浙东事功之学三足鼎立。“庆元党禁”以后,陆氏心学和浙东之学衰变,程朱理学却因后继有人持续发展,并为统治者所接受和推崇,成为官学;元、明、清时期,更是成为统治思想。但南宋以后也没有真正的“三教合一”,而只有“三教论衡”。释、道并未因理学发展而消亡,而是获得了更深层次的发展,以深入人心为特征,也更多地进入意识形态层面。虽然不同思想的兼容可能使其相互之间边界模糊,也可能实现功能和价值提升,但被兼容思想的独立价值不会因此而消失。理学受到释、道思维方式的启发,增强了形而上的特性,但仍以自性为主;理学地位的提升,并不影响释、道的独立存在和发展。 在“用”的基础上,南宋临安形成了政治与宗教的良性互动关系。历经前代的政教冲突和磨合,南宋处理政教关系更加趋于成熟和理性。统治者积累了更多管理宗教的经验,制定了一整套较适度的政策。没有简单按照某些儒学家、理学家的意见,视宗教为异端而绝对排斥,而是通过积极利用和强化管制发挥其存在价值。如上述各方面的利用,以及从出家、受戒到赐予各种荣誉、寺观管理等方面的干预。又认同三教调和、三教平衡,避免狂热尊崇一教而排斥其他的现象。教徒也多主动与统治者合作。一些寺观设立为朝廷服务的御书阁、本命殿(元命殿、元辰殿),其中不少为寺观主动出资兴建。御书阁著名者如始建于北宋嘉祐年间(1056—1063)的下天竺灵山教寺御书阁,收藏的御书包括仁宗6件、高宗4件、宪圣慈烈皇太后(高宗皇后吴氏)2件、宁宗2件、理宗8件。本命殿著名者如北宋杭州洞霄宫徽宗本命殿、崇宁观徽宗本命殿,南宋临安东太乙宫高宗本命殿介福殿、孝宗本命殿崇禧殿、光宗本命殿崇福殿(介福殿改)、度宗元命殿申祐殿、度宗母皇太后黄氏元命殿顺福殿,万寿观高宗本命殿纯福殿,西太乙宫度宗元命殿德辉堂、度宗母皇太后黄氏元命殿明应堂,祐圣观度宗元命殿后殿,开元宫度宗元命殿申祐殿、度宗母皇太后黄氏元命殿顺福殿,龙翔宫度宗元命殿申祐殿、度宗母皇太后黄氏元命殿顺福殿,宗阳宫度宗元命殿申祐殿、度宗母皇太后黄氏元命殿顺福殿,四圣延祥观皇帝元命阁清宁阁,宁寿观皇帝、皇太后元命殿,显应观皇帝、皇太后元命殿。设御书阁、本命殿的寺观,得到更多的政治庇护。 宋代与唐代一样,建有许多为本家或本家先人积功德以求神庇佑的功德寺观。主要设于本家坟地,也有建于他处的香火(香灯)寺观等。见于记载的主要为宗室近属、宰执大臣、内侍首领、戚里所建。其中内侍首领似为宋代新增。南宋临安有吴皇后天竺时思荐福院、邢吴王崇因院、潘贵妃和李贤妃圣慈院等。功德寺观的主要特征是表现忠孝,一律由皇帝赐额,又受到主家制约。南宋与北宋一样设立内道场,即在皇宫内举行宗教祈祷活动的场所,相对固定于某些宫殿。主要功能是祈福禳灾、祛病祈寿、超度亡灵、福佑众生等,带有很强的为社会、为政治服务的色彩。教徒往往以能赴内道场为荣。有的教徒也在民间开展类似活动,并支持地方赈恤贫弱、兴修水利等,得到社会认可。这反映了政教关系的新变化。一方面,政府更加主动地引导宗教为政治服务;另一方面,教徒在为社会、为政治服务中更好地确认自身的存在价值,并获得政府或社会的支持,更加自愿地为社会变革作出努力。一些教养较高的教徒,在这方面还向职业化方向演变。南宋政府引导宗教在沟通天人、神人方面发挥作用,固然主要基于统治需要,但在客观上也收到缓和社会矛盾、促进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功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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