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崇宁间,蔡京秉政,贪鄙者在位,于寄禄官俸钱、职事官职钱之外,复增供给食料。既请仆射之俸,又请司空之俸,其余侍从钱米皆支本色,执政皆然。其视元丰制禄又增矣。[126]
绍兴用兵,高官以上,各减三分之一,而小官之俸反增,于曩时所以责廉也。[127]高官因用兵减三分之一,为权宜之计,后皆复。
虽然,其间不能不扣除物价上涨的因素,但从总体分析,两宋俸禄呈现出益俸以养廉的总趋势,则是无可置疑的。
赵翼,对廿二史研究甚深,对各朝禄制有比较,有真知,在历举了宋代禄制诸色名目与数量之后,引出“宋制禄之厚”,劝导官员养廉奉公,是收到成效的,真、仁、英诸朝,如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等等,名臣辈出,吏治循良。至南宋抗金,岳飞、韩世忠、刘锜;宋亡国之际,文天祥、陆秀夫等,为国捐躯,这是不争的事实:
此宋一代禄制大略也。其待士大夫可谓厚矣!唯其给赐优裕,故入仕者不复以身 家为虑,各自勉 其治行。观于真、仁、英诸朝,名臣辈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犹多慷慨报国,绍兴之支撑半壁,德佑之毕命疆埸,历代以来捐躯捐国者,唯宋末独多。虽无久于败亡,要不可谓非养士之报也。然给赐过优,究于国计易耗。恩逮于百官者惟有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国其余,此宋制之不可为法也![128]
其三,宋代统治,强调阶级,下不能侵上,森严的等级制,是维护以皇帝为塔尖的金字塔式封建等层级统治秩序的需要。《编敇》:“禁军粮钱三百(按:每月料钱三百之禁军士卒)犯阶级者,斩刑”、“(厢军)本辖人员有犯阶级者,并于禁军斩罪上减等”[129]所谓犯阶级,即不按自下而上一阶伏事一阶的敇令,擅自反抗、或敢于陵轹上级者,军法处斩。军队等级森严如此。官僚队伍,等级同样分明,在利益分配上,则体现在俸禄高低差距悬殊。
首先是宰执官、贵官(带节度使等正任、遥郡官的宗室及武臣)与地方低层官员的等差悬殊。
以《嘉祐禄令》四十一等为例,最高等节度使,料钱400千,宰相300千,而最低等小县县主簿、县尉6千。[130]400千与6千之比,是66.6倍!而这仅仅是俸料钱一项。至于衣赐、禄粟、公使钱等其它各色名目尚不计在内。
其次是官与吏的差别更为悬殊。地方长吏除本俸、职钱、职田等收支之外,尚有公用钱。而吏人唯有料钱,“廪给不均”。且京师吏与州县吏不等,州吏与县吏不等。处于最低层的县吏,待遇更低。“县之有吏,非台郡(按:台指路监司、郡指州府军监)之吏有名额,有廪给……县吏则不然,其来也,无名额之限,其役(吏役)也,无廪给之资。一人奉公,百指待哺。”无编制之县吏无廪给,还得筹备过境官员迎来送往、食宿赏游之开支,备办县令、县官日用灯烛、薪柴之具,及生日送礼,备受痛楚。“彼财用何自来哉?非私下盗领官物,则背理欺取民财尔!”因此,宋代稍有资产之人,宁为百姓,不肯为吏。[131]。这也反映了宋代吏禄,只能涵盖京师至路、州一级胥吏,县吏禄仍不能得到保证。
其四,皇帝运用禄制作为笼络工具,优宠宗室,以此剥夺宗室参政的权利从而达到巩固帝座的政治目的。宋代君主对宗室干政严以防范,宗室不除官、不许参加科举考试(神宗朝以后开始放宽),不给予权力,然在俸禄制度上,却十分优宠,大大超过文武百官的俸禄数。如真宗大中祥符四年,皇侄以下要求出任地方官,真宗不许,宁可增俸,从初授阶官俸30千增至50千,再增至70千。相比之下,文臣初入仕为初等幕职官,料钱止7千,高下差10倍。宗室虽不掌事,然襁褓中或幼稚之年,即授予环卫官、遥郡、正任官之类,凡皇子出阁即封王。环卫、正任官之俸禄均已高,而皇子又另有特殊规定,如环卫上将军,料钱60贯,皇子充诸卫上将军即为200千(贯)。俸禄之外,宗室之公使钱,更是耗以巨资。如亲王岁给公使钱,高达5万贯,少亦给5千贯、6千贯。郡王初阶,公使钱2千贯。此外还有添支钱,多者3千贯。京师文官、武官、宗室皆支俸禄,以熙宁元年统计,京师百官月俸4万余贯、宗室7万余贯、诸军11万贯(以上均不含公使钱)。可见宗室俸禄之优宠,何止数倍于文武百官。[132]
其五,在禄制上,重武臣,特别是重军中战守统兵官。“右文抑武”是宋代国策,“抑武”旨在防范武臣擅权、尾大不掉,不过宋代皇帝深知军权出政权,因此他们通过豢养武臣,操控武臣,牢牢掌握军权,以为己用,这从禄制上已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宋代“右文”大氛围下,骨子里倒底还是重武的。正任官月俸钱,大大高出文臣:
节度使,四百千;承宣使,三百千;观察使、防御使,二百千;团练使,百五十千;刺史,一百千。[133]
而元丰新制,宰相才300千,副宰相200千,六部尚书60千,翰林学士承旨、翰林学士,五十千。[134]宰执官月俸超过200千,人数有限,最多十数人。正任官月俸钱最高,人数却不断增加,元祐时竟达到352员。[135]然而,这有增无已的势头不减,至徽宗朝,高薪的正任官竟然攀升至数千之多(按:其中一部分为宗室)!政和初,户部侍郎范坦上疏言:
户部岁入有限,用则无穷。今节度使八十员,留后至刺史数千员,自非军功得之。[136]
在待遇上如此重武轻文,当然引起朝臣不满。徽宗大观三年九月十一日,户部尚书、详定一司敕令所左肤等上奏:
臣等编修《禄格》,伏覩学士添支比正任料钱相辽邈。且如观文殿大学士,添支钱三十贯而已。节度使料钱乃四百千,傔从、粟帛等等称是。或谓大学士自有寄禄官料钱,故添支钱少。臣等以银青光禄大夫任观文殿大学士较之,则通寄禄官料钱(30贯)、添支钱(60贯)不及节度使之半,其厚薄之不均明矣!节度使或由行伍,或立战功,皆得除授,曾无流品之别,则朝廷顾遇大学士岂轻于节度使哉!而禄秩甚微,殊不相称。[137]
再看低级武臣——小使臣,其俸入也与文臣馆职官相当。宋代三班小使臣数量庞大,多差外任监当官之类。神宗元丰时,已达九千,徽宗政和时,竟至二万三千之多!而名为文学之士、储才之地的馆职官俸入,仅比小使臣。南宋馆职多时为十八员,而武臣小使臣则上万至于数万。不吝于小使臣之俸禄支出,却吝于馆职除授。这亦是宋代所谓“右文抑武”国策的奥妙之处,即在右文政策大环境下,又用金钱笼络住武臣:
政和六年正月五日,吏部侍郎韩粹彦奏:“契勘侍郎右选一员,元丰官制初行,小使臣止九千员,今年增至二万三千余员。人吏自元丰以来四次增添。今年欲乞添置郎中官一员。[138]
南宋绍兴五年八月,诏增置馆职十八员。这一纸诏书之下,乃因谏官上言:
唐太宗当兵戈抢攘之际,置文学馆学士十有八人,其后皆为名臣。祖宗辟三馆,以储养人才,盖本于此。今国步艰难,时方右武,故馆职犹多阙员。然临时每有乏才之叹,则储养之方,亦不可以兵戈而遽已也。一馆职之俸入,仅比一小使臣。小使臣动以万数,何独于馆职较此微禄也!乞如祖宗故事,通以十八人为额。[139]
因此,是年,新除秘书省著作郎、秘书郎各二人,校书郎、正字通除十二员,共除馆职十六人,因未除秘书少监与秘书丞,十八人尚阙二人。[140]除授文职清望却如此吝惜。
特别是南宋时期,因对外用兵,依仗前线统兵战守官抵御,因此即使中央财政收入困窘,也要保证其高收入。高宗绍兴初:孝宗隆兴、更长道间,宰执官、宗室的料钱、米、麦均减三分之一或一半,但唯“统兵官依旧全支”。如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淮南西路安抚使郭振,“诸般请给可特支全俸。(户部)勘当,统兵战守之官,合支诸般全部请给下项:料钱四百贯,禄粟一百五十石……小麦四十五石。元随五十人,各每月粮二石,计一百石,每石折钱三百文。”诏:“依已降指挥全支。”[141]总计郭振月收入料钱400贯,禄粟与元随月粮总计250石,年收入俸钱4800贯、米麦3000石。对比一下,(北宋仁宗朝)淮西路蕲州县全县县官(县令、县主簿、县尉)年总收入料钱不过1538贯,米、麦共309石。虽然,北宋与南宋相比不是很恰当,但作为一个参数,还是多少能看出战守统兵官高额收入,非文臣地方官所能望其项背。[142]
日本学者衣川强评论道:“把在京官的料钱压得很低,以致与上述将士的费用相差得非学悬殊。虽不能仅举出在京官的例如子以概括所有文官,却可以说其俸给的总数较武官为少,且与实际指挥军队的武官或士兵的费用比起来,文官的费用实在少得可怜。”[143]
其五,俸禄与地望挂钩。州县户口升降,地望随之升降,而俸禄则与地望升降挂钩。
宋代州县有等级,州有州格,县有县等。宋代诸州,按州格分为六级:
凡州之别有六:曰都督、曰节度、曰观察、曰防御、曰团练、曰军事。凡诸使赴本任或知他州,皆不签书钱谷事。[144]
不同州格正任官,官品有高下,以南宋绍兴后《官品令》为例:
节度使,从二品;承宣使,正四品;观察使,正五品;防御使、团练使、诸州刺史,从五品。
与之相连,系不同州格正任官俸禄有差等,以元丰新制《官品令》为例:
节度使,四百千;承宣使,三百千;观察使、防御使,二百千;团练使,百五十千;刺史,一百千。[145]
凡宗室或文、武官系某州正任官,皆依州格请领正任阶俸禄。州格就成了武官阶高下所系州名,凡遥郡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剌史,必冠以州名。如桂州观察使;莱州防御使,莱州之格应为防御州;岳州团练使,岳州之格应为团练州;宜州刺史,宜州应为军事州。节度观察留后(后改承宣使)不入州格,但作为武阶除授,节度观察留后冠以节度军号。节度使冠名,较特殊,即不用节度州之州名,而挂节度州之军额名。每个节度州,均有军额名(少数无军额名),若节度州苏州,其军额为平江军;节度州润州,其军额为镇江军;节度州鄂州,其军额为武昌军[146],等等。例如“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岳飞”[147],“清远军”为节度州融州之军额。凡以上挂州格之诸使,均不赴州任事,表示一种阶位,获得相应待遇,包括俸禄。以宗室赵孝参(英宗孙、神宗侄)升迁为例:
元丰二年(1079)四月赐名、授右武卫将军;八年六月,迁和州刺史(军事州);元佑元年五月,迁通州团练使(团练州);三年十月,迁睦州防御使(防御州);绍圣二年十月,迁庐州观察使;元符三年二月,迁保信军节度观察留后(冠以节度军号);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迁奉国军(明州)节度使,封信都郡王。[148]
其赵孝参之俸禄即随正任官所系州格之升,而递增,但他本人并不赴州上任,这是官阶,没有实际职务,止决定其俸禄。
宋代县之地望,按户口分赤、次赤、畿、次畿外,其余为望、紧、上、中、中下。建隆元年(960)十一月诏:“天下县,除赤、次赤、畿、次畿外,重升、降地望,取四千户以上为望,三千户以上为紧,二千户以上为上,一千户以上为中,不满千户为中下,五百户以下为下。自今仍欲三年,别取诸道见管户口升降。”[149]《宋史·地理志》记载有诸路州府军监与诸县的地望。[150]县官俸禄与县地望挂钩。真宗咸平四年二月,诏:
格式司 自今如有不切子细勘会升降户口,参定料钱,干系人吏重行决罚。[151]
格式司职责,需随时掌握诸路州、县地望升或降的信息,并据以重新调整相关升降州、县官员的俸禄。大中祥符六年,从权吏部铨慎重从吉奏请,格式司按《十道图》所规定州县地望定官吏俸给。[152]
元丰元年五月二十四日,中书奉诏:
选人禄以户口定数,令吏房立法。欲令逐路转运、提点刑狱、提举司同约州县繁简,分三等至五等以闻。乃随等等定俸。[153]
其六,宋代俸禄与中央财政 宋代官吏俸禄,在国家财政支出中的比例不是最大,最大的是军费开支,其次是宗室,百官月俸居第三位。神宗煕宁时有一个不完全统计,《能改斋漫录》
熈宁月俸 唐子方谓:“熈宁元年,京师百官月俸四万余缗,诸军十一万缗,而宗室七万余缗,其生日、折洗、昏嫁丧葬、四季衣不在焉。”[154]
财用不足,皆起于养兵。十分八分是养兵其他用度止在二分之中。
今天下财用费于养兵者十之八九,一百万贯养一万人。今日民困,正缘沿江屯兵费重。[155]
这个情况,与北宋时大致一样。陈襄《论冗兵劄子》称:
臣观治平二年天下所入财用大数,都约緍钱六千余万緍,养殖兵之数约五千万,乃是六分之一。[156]
五应麟引《庆元会计录》关于户部岁入与支出情况记载:军费占调用部财总收入的十分之七,官吏俸禄占十分之三,俸禄占比略有提高:
熙丰间,月支三十六万,宣和末用二百二十万,渡江之后,连年用兵,月支百二十万,大略官俸居十之一,吏禄十之二,兵廩十之七。[157]
可见,宋代冗费根源在军费庞大支出,而不在官吏俸禄。南宋后期,吏禄超出官员俸禄,说明宋代政府机构中,吏员人数大量增加。
结 语
以寄禄官为核心的宋代俸禄制度,其源可追溯到周代爵禄制。春秋战国时爵与禄开始分离,催生了秦汉秩石禄制,与爵禄制并存。魏晋南北朝,爵禄制消退,官品禄制登上历史舞台,与秩石制形成双轨制,进而向官品定禄一元制演变。隋唐官品禄制定型,但又因使职的大量出现,对品禄制造成冲击,导致职事阶、官品复合禄制的出现。到了宋代,官品已不能决定官员俸禄,宋初以职事官本官阶定禄秩,其后,神宗元丰改制,一种崭新的俸禄制度诞生,这就是寄禄官为核心的俸禄制度。不过官品与俸禄关系并没有完全切断,它以“行、守、试”分等形式,成为寄禄官官品与职事官官品高下调节“行、守、试”三等俸禄的载体。宋代俸禄制,源远流长,经过历史上近四个阶段的演变才最后确立,即使寄禄官离周代爵制已相隔辽远,近二千年之久,周代爵制尾巴犹以封爵带食邑、食实封遗传下来。宋代俸禄制,载入《官品令》中的“禄令”。《宋史·职官志》保存了北宋《嘉祐禄令》和《元丰禄制》,《宋会要辑稿·职官》保存了《熙宁禄令》。[158]由此得以窥见宋代俸禄制度的大体概貎。本文从纵向与横向对两宋禄制进行研究,对宋代禄制的分期、分类、支付方式、发放机构及流程作了全面深入的分析,并从宋代实行“益俸”政策的角度讨论了俸禄的厚薄及其养廉的成效。宋代俸禄制度,显示了宋代祖宗家法的二手:一是“益俸以养廉”政策,二是隐性策略:在权力上抑武重文、待遇上重武抑文,相互牵制,从而保证了赵宋王朝内部统治的稳定。
宋代俸禄制,在后世有所扬弃。以货币支付为主,辅以实物支付,养廉政策,宗室特殊优渥,封爵食邑之遗存等等,为明清禄制所继承或加强,如明清出现了养廉银、世爵世禄之制等。然宋代寄禄官决定文武官俸禄月俸的创新改革,明清没有沿用,却恢复了以官品定禄的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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