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仓先生1994级的硕士研究生,1997年毕业后留系任教,在仓师身边聆听教诲,至今已有整整十八年了。仓师对我在学业上的指导,工作中的提携,生活里的关怀,历历在目。仓师不仅是我学业上的导师,更是人生道路上的导师,指引着我沿着教学科研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回想往事,师恩如山,感念于心。
我在1992年浙江师范大学历史系读四年级时报考仓师的研究生,复习时在图书馆的书籍杂志上经常翻到仓师的文章,崇敬之心油然而生。考试结果公布后,专业课成绩优良,只是英语未上线,不能录取。仓师特地托人带信,鼓励我以后再考。毕业前,我路过杭州时前往拜访,才第一次见到仓师。仓师说外校学生专业课考得这么好很难得,答题思路清晰,以后要加紧复习英语。毕业后我分配在湖州师专马列主义教研室任教,到1993年提出报考研究生,学校不同意。仓师听说后还特意给校长写信,请予以放行。此次考试,终于如愿以偿地录取了。 仓师1994年招收我与师妹郜晏君两名学生,给我们开的专业课有中国古代史学史、中国史学名著研读、历史文献学、方志学、谱牒学等。中国史学名著研读课上两年,读《廿二史札记》、《史记》、《史通》、《文史通义》,半年读一部。专业课我们到仓师家里去上,这样方便拿书。仓师的书斋取名“独乐斋”,想必与司马光的独乐园寓意相似,都是神交千古,自得其乐。仓师的书斋是名副其实的书房,除了四壁到天花板的书橱,地上也堆满了书籍杂志,十几平方米的地面,几无下足之处。我们提起某书,仓师往往会说:“这书我有,只是压在下面,一时难以取出。”后来,仓师仅向苏州方志馆、泗阳县图书馆捐书就近3000册,有不少是大部头的地方志书,是用卡车来拉走的,藏书之多,可见一斑。 第一次上课时,仓老师说:做学问要先学做人,我的学生首先人品要好,正直坦荡,不计较名利。做学问可能出名,但不会有多少利可图。想以做学问来谋求名利,是行不通的。我一向奉行实力政策,治学就得坐冷板凳,潜心钻研,不浮躁,扎扎实实地写出有分量的论著,自然会得到学界的尊重。搞歪门邪道,走捷径,都是不会长久的,学界自有公论。他还指出,做学问要有浓厚的兴趣,能从艰苦的研究过程中品尝到乐趣,这是科研的动力。发表第一篇文章,出版第一本书,发现一个新观点,都是非常快乐的。仅将科研看作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不得已而为之,感受不到快乐,甚至痛苦不堪,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不如早点改行。 仓师在上课时,一般要介绍基本内容、研究动态、存在问题等。如讲到某些学者认为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是“剪刀加浆糊”,对此提出批评。后来我就写了一篇反驳文章,可惜寄出后石沉大海。在学习过程中,我们深切感受到仓师学界交往之广泛。我们提到当代某学者,仓师往往就谈起该学者的师承、学术特点、交往情景。其中,比仓师年长的学界前辈,就有朱士嘉、邓广铭、谭其骧、赵光贤、、张舜徽、吴泽、王钟翰、陈连庆、杨翼骧、陈光崇、徐规、陈桥驿、卞孝萱、章开沅、朱绍侯、吴枫、茅家琦、蔡美彪、林甘泉、杜维运等先生。由于朋友遍天下,大陆、台港澳、美国、日本、韩国等都有,仓师一年的电话费是惊人的。一次,有人上门推销电话卡,仓师一下就买了2000元。学者以书会友,仓师出了书必定要送出一大批。如果仅从经济效益来讲,仓师出一本书,大抵是入不敷出的。有几次陪同仓师去邮局寄书,发现那里的工作人员对仓师非常熟悉。仓师经常收到索书、咨询之类的信件,不管认识与否,必定妥善回复。他主编的《中国史学名著评介》五卷本,以一己之力,邀请到海内外八十多名学者参与,实在是空前的壮举,这也是仓师影响力与人格魅力的体现。 在上中国古代史学史课程时,我们与本科生一起听课,得以领略仓师本科教学名师的风采。由于身体原因,仓师坐着讲课,声音洪亮,时而起来奋笔直书,板书苍劲有力。他讲课富有激情,旁征博引,联系学术动态,纵横捭阖,极为生动深刻。如讲到司马迁高超的语言艺术时,举了周昌口吃的例子:“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仓师将两个“期期”说得惟妙惟肖,引来一片笑声。仓师讲课还有个特点是紧密联系现实,揭露时弊,发表议论,颇具“愤青”风采,深受同学爱戴。一次上课前,仓师先讲起乘车到校的经历,说久等公交车不来,刚坐上出租车,后面就来了三辆公交车。以此为例,说明做事须有耐心。虽然仓师时已年过花甲,但他的心却是与同学相通的,同学们私下亲切地称呼他为“仓哥”。 1995年暑假,历史系接受温州有关部门《王十朋全集》点校整理任务,仓师让我们参与编撰人名注释。搞了一个暑假,虽然最后因为篇幅过大,没被收入文集,但我们也从中得到锻炼。 仓师鼓励我们平时练笔写文章,说只看书不写,就好比蚕只吃桑叶而不吐丝。他指定一些争议性的文章,如关于陈寿《三国志》曲笔回护问题、《资治通鉴》编修分工问题的文章,让我们仔细研读。他建议我们看别人文章时,先看题目,自己考虑应该怎么写,然后再看别人是怎么写的,以此来提高写论文构思能力。1996年,经仓师推荐,我在《浙江方志》与《浙江学刊》上各发表一篇论文,其中一篇论文被全文收入人大复印资料,得了学校董氏优秀成果奖。当我第一次校对清样,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摩挲再三,终于体会到仓师所说的研究乐趣。1996年写毕业论文,受仓师启发,选题为王世贞的史学。为此,我到上海买了王世贞的《弇州山人四部稿》与《续稿》,并到浙江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北京图书馆等地查找资料。论文完成后,仓师请华东师大的谢维扬与胡逢祥两位先生评阅,论文答辩请徐规先生担任主席,顺利获得硕士学位。 仓师为了将我留在历史文献教研室,多次与校系领导沟通,并与徐规先生分别写了推荐信,终于获得批准。历史文献教研室是仓师创立,还有魏德良、陈仰光、刘连开诸位先生,开设中国古代史学史、中国近代史学史、中国历史文选、古代汉语、方志学等课程。我承担中国历史文选、古代汉语等课程。另外,作为新来的青年教师,担任系科研秘书、研究生秘书、班主任、党支部书记等,全系教师七十多人,研究生60多人,事务繁忙。我买了一个BP机,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只得同办公室人员一样,天天坐班,处理事务。仓师告诫我做好这些工作,但在行政事务之余,科研上还得抓紧。他举例说,农村妇女摔倒了,爬起来时还要拔一把猪草,因此,坐班空隙看点书,要利用一切机会学习。第二年,我准备报考徐规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学校人事部门以工作年限未到不同意。仓师又出面与有关领导沟通,说明我以前有过任教经历,终于获得批准,并顺利考取。 1998年原杭州大学、浙江农大、浙江医大与浙江大学四校合并,次年仓师光荣退休。在系里开的欢送会上,系领导高度评价仓师的学术成就与贡献,一本本书给系里挣足了面子。仓师退休后更忙了,讲学、开会、写论文、写书,没有片刻空闲。有时他到系里来,有时我到他家里送资料,每次见面,总是谆谆教导。有时是电话交流,实际上是对我进行电话教学。只要有机会,总是带我出去开会,如方志评审会、学术会议、历史文献年会等等,开拓眼界。他为了支持我,与我一起报了三个省重点课题。如《章学诚传》,最后让我单独署名。博士论文出书,仓师又慷慨赐序,并联系陈鹏鸣师兄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仓师自己发文章,从不求人,也无需求人,但为了我能发表文章,多次向学界朋友推荐。 生活中的仓师,戴眼镜,穿中山装,为人随和,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形象。张舜徽先生在《〈方志学通论〉题辞》中说仓师“文质彬彬,蔼然可近”,“吁!何其多也,非兼人之力不及此!亦由君治学勤奋过人,故精进若是之速也。余以是益敬之重之。”张先生对仓师的印象,正是学术界朋友对仓师的普遍印象。 仓师精研章学诚之学术,在《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发表《研究、纪念章学诚应当发扬他的三大精神》一文,大力表彰章氏的独创精神、敬业精神与批判精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仓师同样具有这三大精神。古往今来,歌功颂德易,直言批评难,仓师尤其具有批判精神,不怕得罪人。譬如遇到挡路石,有些人绕过去就算了,仓师却是尽力将它们一一搬走,以方便后来者。面对学界不正之风和错误观点,本着对社会高度的责任感,敢怒而且敢言,“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具有侠义风范。一次在华东师大开会,90多岁的北京大学张芝联老先生一出电梯,见到仓师,当即拱手道:“仓公啊,我们的仓公!”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在传统文化领域的大师、大家越来越稀缺的年代,我非常荣幸,能成为仓先生与徐先生两位德高望重的学界前辈的弟子。世易时移,如今我竟成了两位先生在系里唯一在岗的弟子了。两位恩师言传身教,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与人为善,我永远铭记于心。 师门问学记(郜晏君) 1994年秋,我开始跟随仓修良老师学习中国古代史学史。回想起来,拜在仓老师门下学习也是一种机缘巧合。 记得在1993年即将升入大学四年级时,对自己的未来感到非常迷茫,无法接受毕业后按部就班去中学做教师,几经考虑决定报考研究生。最初并不确定自己想要攻读、努力的方向,偶然间在学校图书馆发现了老师所著的《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仔细翻阅后即决定报考。当时受客观环境的限制,对于考试的书籍、范围等等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而复习时间却捉襟见肘。焦急、无奈之下,试着写了封信寄到杭州大学历史系。寄出后其实内心并不抱希望,两周后却欣喜地收到了老师的回信。信上,老师不仅对我的报考给予了真诚的鼓励,还热心地罗列了杭州大学历史系学生使用的书籍名称、出版社等,对我的复习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 经过三个月天昏地暗的复习,最后我侥幸地考上了老师的研究生,开始三年的研究生生涯。老师为人极为和善,但治学相当严谨。老师上课时常引经据典、字字句句演绎论证。亦要求我们写文作题时,每一观点每一论断必须皆有出处皆有来源。在固定的授课之余,老师每周还指定一定的书籍要求认真研读,在授课时细细询问后,针对疑问,或旁征博引、答疑解惑或结合相关学术问题进行详细讲解。在老师身上常常可以感受到老师一直坚持的精神:治学如做人,半分马虎不得。 研三时,经老师同意,毕业论文选定为述论清代学者杭世骏学术成就。但当时有关杭世骏生平及思想、著述的史料记载非常少,跑遍北京、杭城等地图书馆,收获极少。写文途中遭遇困难重重,几次想要放弃。此时,老师给予了非常多的鼓励,从材料收集、观点提炼到文章架构、行文方式等等都给予了细心的指导,在老师的帮助下,《杭世骏学术成就述论》终得以成文。 老师对于史学、方志学均造诣颇深,在中国史学界享有很高的声望。但因自己的疏懒,几年的学习并没能掌握老师学术学识的万一。毕业后,阴差阳错下更是从事了与专业毫不相关的企业工作。但在日复一日平凡的生活与工作的忙碌中,却一日不敢或忘自己是老师的学生,亦常记起老师当年在专门赠予我的《章学诚评传》扉页上所题的词:“希望晏君同学学习传主‘学必求其心得,业必贵于专精’的治学精神”,以此自勉,不断鞭策着自己的做人与做事。老师给我的巨大精神财富,将使我获益一生。 钱茂伟、叶建华主编《执着的史学追求:仓修良教授八十华诞庆寿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