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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克:在夏瞿禅承焘先生身边的岁月
来源: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作者:  日期:2021-03-16

先生,浙江温州人。忠厚长者,向无机心,不通政治,穆穆然,温温然,一学人也。


夏公不通政治,此举三例。


一是1958年“大跃进”时,北京大学中文系五五级学生鼓干劲,争上游,又红又专,组班子集体编撰的《中国文学史》公开出版,广受关注。一时间,复旦、北师大学子均有跟进成果。此风很快刮到了浙师院,中文系学生奋起效仿,提出了“超北大”的响亮口号,一鼓作气也赶出了一部。系古典组教师谁人不知,“大跃进”乃党中央三面红旗的组成部分,是当时最大政治,切不可以纯学术观点对待这一新生事物。说到原作得失,或附和,或委婉,莫不适可而止。唯我夏公直言不讳,评价不高,竟脱口说出了“超北大变成了抄北大”,当即遭到了学生的回击,终于被拔了白旗。


一是同教研室蔡义江兄告我,也是“大跃进”时,公问曰:“义江,三面红旗我知其二,国旗、党旗是也,唯第三面是军旗还是团旗,实不能定。”答曰:“全错。”公愕然。


一是1963年学期结束前,政治形势由于广州会议的召开,一度宽松,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报告引用夏公诗作“敢想容易敢说难,说错原来非等闲。一顶帽子飞上头,拿它不动重如山”,意在调整知识分子政策。一时间,无论教研室政治学习会,还是私下交谈,都显轻松,同仁间又露笑脸。夏公这时早把思想改造、反右、拔白旗、“灭资兴无”的挨批、检讨的经历,丢在了脑后,未免又“放肆”起来。可好景不长,“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角吹响,夏公对此,竟浑然不觉。


古典文学教研室老教授多,瞿禅公外,计有王驾吾焕镳、胡宛春士莹和平湖陆维钊诸公,济济一堂,向来是系甚至全校政治气候的风向标。开学后,第一次教研室的政治学习,本组教师外,还来了两位政治系(或马列室)的老师,校党委副书记兼中文系总支书记亲临主持,令人肃然,众皆默默。书记点名让我作好记录,要求原话一字不漏。我知不善,不禁惶惶,唯有领命而已。山雨欲来,风已满楼,久经运动,谁不谨言颂圣,唯我夏公仍唱暑期前之老调,毫不收敛。会后,书记嘱我带上记录到夏老家,让他认真审查一遍,不管他在会上原话如何,如想改,尽量改;不要马上带回,可以明天去取。书记的一番话,让我颇费斟酌,心思不定。这些话表面看来,是为批夏搞一份靠得住的材料作依据(经本人改定,难以推到记录之言非其本意身上),但我多年在他领导下工作,颇知他的办学理念和为人。凭这一句“想改尽量改”,似不难看出有些想放夏公一马的意思。怀着这样的心情,见了夏公。本想明确告知又一场批判风雨就在眼前,但实在不敢。问题是夏夫子实在太不懂政治了,他是政协常委,说不定在什么场合以表扬我的话说了出来,那我的下场比他老人家的被批,可就遭厄多多了。最后只能说一句“务必看看最近的报纸”,离开时又补了一句“别忘了啊”。本以为会有效果,谁料到修定之稿,凡改动处,都更直白、更明确、更露骨,让人啼笑皆非,徒唤奈何。后果自是可想而知了。


问题当然严重,可充其量也就是不容声辩的批判而已,对夏公而言,树大招风,这类经历已不止一次,多一次忧患,说不上伤筋动骨。坦然处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比起1957年反右期间,为保护自己早年博学多才的弟子任心叔铭善先生免受戴帽之罪,一度深夜失眠,多次劝任向党检查认错,并为其开脱而无果,弄得心力交瘁,公内心的压力与痛苦,恐不可同日而语。


 二 


这是1963年间的事,离开我不担任夏师助手而专职执教于古典组,已有五六年之久了。回顾前尘,我是1956年开始担任助手的,时间不长,不过一年多,是老人家提名把我要来的。可是听夏师的课,早在1952年调到浙师,以及1958年初中止此职,直到难以正常授课前,除了下放劳动,从未间断过。尤其当助手期间,总是堂堂必到,悉心受教。先生深沉好古,早岁即浸淫经史,规循两浙学术,博极群书,精研奥义。执教以来,先后授课《诗经》、《楚辞》、《左传》、《庄子》、《诗选》与《词选》等多门。追源述流,胜义纷纶,时令学子叹为观止。每次登门请益,进室所见,先生不是手持书卷,就是伏案撰作,扬搉风雅,纚纚忘倦。献身学术,感人至深。毕生所嗜,则诗词一途。作为词学宗师,讲诗、说词,更是如数家珍。各派各家,知人论世,从无时尚的时代背景、主体思想、艺术特色以及阶级局限之类的说辞,均为诗话词话式的,点到即止,引人入胜。授课间,常脱离讲稿,即兴发挥。说着说着,突然停顿,唉的一声后,随即妙语如珠,脱口而出,山阴道上,又入胜境。讲说作品,无论《诗》、《骚》,乃至唐宋以降,堂堂篇篇,必吟诵玩味,肺腑真情,沁人心田。说到高兴处,不时告示诸生,这句画一个圈,那句两个圈,多则三圈,带给学子们无尽的艺术欣赏和想象的空间。


作为诗人,先生少年取法随园(袁枚)和两当轩(黄仲则),并从林半樱公学为词。上世纪20年代后期,公二十六七岁,与谢玉岑氏同执教于温州十中,结为莫逆之交。青年才俊,诗词唱和,均近于白石,业已声闻早著,为时传诵。谢氏早殁,公终生不忘。后,先生致力梦窗,晚年则出入苏辛。其尊高词体,自出机杼,从不为绮靡之作,《月轮楼词》之清丽温雅,匠心独运,广为学人所尊慕。当然,学人也往往是多样的,各有自己的性情与爱好。夏公从不冬烘,亦时尚。闲暇之时,偶与二三知己饮酒小酌,赋诗唱和,听听戏曲,看电影和汇演外,尤喜跳舞,且乐此不疲。上世纪50年代,社会上一度兴起交谊舞,一次夏公乘兴,在校礼堂跳到夜半仍不肯休,师母在家久等不归,亲身前往,满脸怒容,硬把先生找回了家中。知其事者,一时传为笑谈。


夏师对我,悉心培养,关怀有加。词学极盛于两宋,向重体格与神致。跟先生学词,亲授词诵词法,多承謦欬:强调研究诗词作家,以熟读、背诵各家作品,明音律、辨声调为先,重在基础,进而穷搜广求,细大不捐,综贯博考,勤于思辨,不拘于先贤之成说与时论,贵在个人之见解。先生重吟诵,曾为我详释吟诵节奏,一应本于原作情感,缓急、起伏之间,切忌雷同。诸如说辛词《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上篇写醉说梦,激扬奋发以身许国,紧接下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诸句,宜句句急下,一气呵成,不可停顿,以显示作者英雄豪壮之气,而末句五字“可怜白发生”则要拖长音节,一字一吟,方能力压全篇,与作者“老景沧浪,慨叹人生”,浑成一境,自成妙造。亲口咏诵,扣人心弦。其他如论稼轩词的“肝肠如火,色笑如花”种种,至今也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谈到治学经验,先生不时强调,切戒浮夸,要下笨功夫,嘱我慎写文章,“说有容易说无难”。当时年轻少知,感受不深,可有一个鲜活的例证很快就发生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与刘肇熏操南先生受教研室委派,于1956年赴金陵参加南京师院举办的文科科研讨论会,有篇探讨最早见于《玉台新咏》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的文章,作者上台报告,通过对该篇几个语词的考辨,认定作品时代不能早于“六朝”。我坐在离南京大学胡光炜小石教授不远处,先生年老耳背,话没听清,经身边助手相告,立即缓缓站了起来,斩钉截铁两个字:“不对!”当场朗朗背诵了几篇西汉碑文片段,文章所考几个语词赫然在焉。啥话没说,就坐了回去。无须讨论,这篇论文就被否定了。从此,“易难”之说让我终生难忘。随着马齿日增,读书越多越觉少,同样的课程越开越不敢开。


当助手期间,夏师曾应出版社之约,签订合同,出版倚声赏析之作。为此,每周由先生口述两三首,我记录,据之整理成文,最后经先生改定。日积月累,书稿即将写就,由于形势起了变化,没有印成。日后,这些单篇先后发表在各类报刊上。撰作这类普及性读物的事,心叔先生并不认同,数次进言劝止,云从先生也不以为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可夏公自有主张,以普及词学为己任,一直不为所动。


在系多年,绛帐春风,受益难以尽述。自惭荒谫愚慵,缺乏形象思维,质木无文,无所建树,空费先生心血。60年代起,为应教学需要,改攻先唐,尤以先秦为主,精力所及多在经子、古史、古文献之间,唐宋诗词之学日渐荒落,早已无从置喙,愧对先生教诲,难再弥补。


 三 


回顾夏师往事,内心一片祥和,总想避开“文革”,不愿涉及,却老是挥之不去。既然记忆清晰,仅就个人所历所见,也说上几句吧。


“文革”对夏公而言,可谓苦难多多,几遭灭顶。万幸,总算挺了过来。运动来势汹汹,高深莫测,小将外,谁不惶惶。可开始批斗时,在杭大中文系,还是有人敢笑的。记得1966年的秋季,“文革”号角已经吹响,萧山有场文艺汇演。主其事者,邀请中文系教师莅临,夏公亦与焉,坐大客车前往。事被批判,所有教师,无论老青、党团员或群众,全部台上站定,一位学生开口就是:“锣鼓声声,跳下一车牛鬼蛇神!”不分青红,一律成鬼,禁不住受批者一片笑声。又一位批得更绝:“什么教授、权威,一堆狗屎堆!”他把“屎”误读为“米”,又一次哄堂。从此,“狗屎(米)堆”三字成了牛棚中同仁的自嘲语。


“文革”初始,是省委领导的,对杭大很快就定下了打倒原学校副校长林淡秋(时已调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和中文系夏承焘教授的“林夏战役”,树了两个活靶子。二人立即陷入了全校师生共讨之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几次批斗大会后,林困禁在杭大宿舍家中,小规模批斗、游斗、示众外,难得外出。直到造反派夺权后,才回到宣传部,与几位部领导关在了一起。夏公则几经周折,终被关进系之牛棚,大会小会,批斗连连。夏、姜(亮夫)二公,年近古稀,衰病缠身,劳动改造仍难获免,被命在校内挑担施肥浇地。一位血压不时高得吓人,一位双目视力低下几近失明,都无从迈步,蒙兵管小将施恩,改为两人一前一后合抬半桶,一步三摇,粪尿溅身,状不忍睹。在牛棚,学毛选,念语录,熟读甚至背诵老三篇,写汇报,作检查,挨批斗,自是常课。一次红卫兵进棚,指定夏公背诵“毛主席四个伟大”,老人家哪里背得出。呆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伟大的毛主席”,想不到一个耳光,打了个既清脆又响亮。可他始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啥挨了这一巴掌。有个阶段,集中学习《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目的是让棚中人交代反党言行,认罪伏诛。唯我夏公最为当真,反复思考,终于“深深体会到”自己实实在在就是共产党的俘虏。话说得越真诚,听的人越其妙莫名,一位终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寰宇的教授,手无寸铁,从未与党和解放军为敌,怎么竟成了解放者的俘虏?这算哪门子的“体会”,而且还是“深深”的呢!


说到挂牌游斗,校园内已无印象,记忆清晰的是一次头戴高帽、胸挂黑牌招摇于三街六市。监管者为照顾老人和体弱者,批准彼等集中乘公交车,余众由大右派陈公企霞领头,敲着锣,不时高呼几声“我是牛鬼”,途经保俶路,沿湖畔,直奔市中心解放路十字路口南侧。一座高台业已搭就,上面方桌叠方桌,直到高顶单桌一张,上再加凳子一个。“牛鬼”一个个先后爬上,东西南北各鞠一躬,低头认罪,配以高音喇叭,揭发罪行。年轻人尚可勉强,对老衰者而言,真是危哉险矣。印象中夏、姜、王驾公诸老,蒙准未上高层,人身安全尚称无虑。可轮到老病号副系主任孔成九却难获免。不敢仰视,只能默默祷告。万一他唱了“伐子都”,这位1938年参加工作的曲阜孔老夫子后裔,就真的是有来无回了。上帝保佑,大家都平安回到了学校。


终于熬到副统帅折戟沉沙的“文革”后期,牛棚散伙,所有“牛鬼”大都回家不再劳动。想不到在中文系甚至全校几乎只剩下夏公和陈公企霞两位,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个别人,处境没有任何改变。陈的事,省里也做不了主,要等北京,那时江青还在风头上,谁都懂得。可夏公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天要跑一站路,到系的公共场所扫地,搞清洁卫生,风雨无阻,让人实在难以理解。禁不住跑去问系里负责人——“你问我,我问谁?你也不想想,这样的名教授,是系里能做主的吗?!”自知他说得不错,可仍难解谜团,不死心。过后又当面问了校领导,回答同样无解:“学校无权,这是上面的意思。”话说到这个份上,谁敢再问“上面”,对普通群众而言也就到头了。以窃之见,校领导或者另有什么人其实知道而不想明说,那就不可强求,只能闷在肚子里。话虽如此,难免与二三友好私下议论,均以为问题应在于原省委决定的“林夏战役”,需要等待省里新的批示文件。


过后不久,1975年间,夏公申请离杭去京定居并获准成行。居京两年后,粉碎“四人帮”,大地回春,举国欢乐,1978年底终于告别妾身未分明的处境,等到了杭大党委为先生发文正式平反昭雪。晚年又逢盛世,旧交新知,社会贤达,宾客盈门。吟咏唱和,促膝谈心,广受尊崇。1986年5月2日以心肌梗塞住院,11日病危,期间,林乎加、贺敬之、吕志先、叶至善、王顾明等多位同志到病房探视问候。抢救无效,遽归道山,在京八宝山殡仪馆礼堂举行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四百多位各界人士参加告别,习仲勋、乔石、胡乔木、邓力群、张劲夫、张爱萍、赵朴初、叶圣陶等敬献花圈。先生的词学贡献得到了高度评价,享尽哀荣。


图片

夏承焘先生

1974年 在杭州西湖断桥


先生晚年居京十多载,心系故土,素有回杭意愿,平反后,学校不止一次派专人商谈均无果。1983年后窃因公赴京,校领导亲口嘱咐我以学校代表身份,再行探望争取,并谓原住房等诸多问题,尽量提出,全可妥善解决。见到先生,悲喜交加,恍如隔世。那时先生思路已不甚清晰,然其怀恋故土之情仍不能已,问长问短,话不外此。可有心无力,难以成行,也就只能徒唤奈何了。


先生生前虽未能再回杭垣,幸者遗愿实现,骨灰归葬于浙江淳安千岛湖青山丛林之间。享年八十有七,名扬中外的“一代词宗”,永远安息在湖光山色之中。笔者有缘,曾会同浙师院三位中文系首届研究生班老毕业生樊维刚、姜海峰、何均地,于1995年10月间赴千岛湖扫墓祭奠,距恩师仙逝已近十年矣。


(本文选自中华书局出版《掌故·第二集》)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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