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学术与人生,我的感悟是两点:一是学术的起点往往不是在进入专业学习时开始,而是在成长和人生选择的关键时期;二是过程远比结果重要。
野丫头与淑女 从小爱看书,很羡慕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做一个亭亭玉立的淑女是我梦寐以求的自我形象设计。 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中央广播事业局的编辑记者,家里气氛自由而温馨,少年时期主要生活在学校大院里,正是淑女的养成之所。可惜事与愿违,梦想并没有照进现实。 由于爸爸妈妈工作太忙,我半岁时就被送到实验幼儿园,后来又转到北京师范学院新幼儿园,从基本不接回家改为两个礼拜回家一次。每天在幼儿园,在两个比较有实力、控制着其他小朋友的男孩的“争斗”中幸福地生活着——趴在纱窗上大声喊叫或哭泣,于是淑女应该有的温柔、细腻的嗓音消失了;在院里疯跑玩耍的快乐时光,淑女应该有的矜持、内敛也飞到九霄云外。 左起宁静、宁卿(小妹)、宁欣(和和) 在学校,我不服男生欺负女生,于是向全班男生挑战,敢于应战的就与我比试摔跤,完全是中国式自由摔法,结果是我获得第二名,奠定了我的“大姐大”地位。我还曾参加班级小足球队,踢右边锋,速度快,传球也不错,平时勤学苦练,可惜比赛时体育王老师不让上场,说女生不能参加比赛。但场上队员都认为我踢的比上场的队员强,我只好做啦啦队员了。 幼儿园的快乐时光 在外人眼中,我与两个妹妹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学习好、表现好,我上小学直接当上大队委,这可是人人仰慕的职位,开大队会时,做护旗手,每周固定的时间去各班检查佩戴红领巾的情况。从八里庄小学转学到花园村小学,跳过五年级,直接上了六年级,还被全票选为大队长,从护旗手升级为大会发言人了,但我仍然钟情于护旗手的潇洒。我仰慕的对象是有一次参加海淀区优秀少先队员代表大会,全体代表齐唱队歌时,后排座椅上站起一位大队长,她举起指挥棒指挥前面的乐队,从容而潇洒,至今不能忘怀。 六年级毕业照:人生的交叉路口 作为初中六九届毕业生,大部分同学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兵团还有人在传我在小学曾参加足球队的经历,那时我虽然没有成为淑女,但也是学识“渊博”的具有一定知名度的才女了,沉稳而有良好的人缘,好像与野丫头渐行渐远了。但渴望和享受自由而宽松的心境始终没有变,不善修饰,具有遗传因素的不苛求自己、也不苛求他人的处事风格始终没有变,对趋炎附势或恶意伤人者的鄙视亦始终没有变。 儿童和少年时代的经历,虽然使得我能在自由而宽松的环境下成长,但也缺乏“培养”,再加上将近九年的“北大荒”经历,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的青年时代,没有系统的读书和训练,学养基础薄弱,在我进入学术研究领域后不可避免地存在许多不足和缺憾。东隅乎?桑榆乎?何谓得与失,人生和学术未必不如此。 不怕慢就怕站 在黑龙江兵团工作达十个年头(1969-1978),田间劳动中,老乡们经常说“不怕慢,就怕站”,对我此后走上的学术道路影响至深。或白雪皑皑,或野花盛开,装点着广袤的黑土地。而长长的的田垄伸展到山脚下,伸展到天际线,是我们工作的主要场所。由于是集体作业,铲地、割麦子、割豆子往往连队(后改为小队)几百人一字排开,闷头向前。新手基本是直不起腰的往前赶,快手则一路轻松有说有笑在前边,到地头回头接一小段,落后者感激不尽。几里乃至十里长的田垄,生手也好,起点落后也好,只要你坚持下去,中途不要懈怠,随着劳动技能的提高,终究会成为快手。 兵团回京探亲,人生还在迷茫中 学术之路亦是如此,我拿到初中毕业证书,就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去了。九年后回城考上心仪的北京大学历史系,比我小好几岁的年轻同学才华横溢、思维敏捷,我自己却深感基础薄弱,但我牢记了“不怕慢就怕站”这句田间劳动的经典语录,找到最适合我自己的节奏,不熬夜、不拼命,早起早睡,不吃安眠药,每天坚持锻炼身体,不轻易放弃我喜欢看的电影、话剧和非专业书,即便在期末备考期间,我也经常选在晚场九点半开演的电影场次,从图书馆直接到礼堂。大学期间,很多同学的学习时间保持在每天12个小时以上,但我只要求自己保证每天十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周六下午可以翻阅杂志放松一下,周日是和家人相聚的时间,轻易不占用。此后,研究生期间生孩子,入职北京师范大学后孩子尚幼,住房条件极差,研究进度和节奏自然放缓,再加上有考核和晋升的压力,一度心情也比较郁闷。但在郁闷的时候,仍然遵循“不怕慢,就怕站”这句经典语录,使我能够接受自己放慢节奏的现实,但始终在努力前行。 读书时光 我的历史学启蒙并非源于家学,但与家庭氛围和父母引导有很大关系。 应该说“文革”和“北大荒”黑龙江兵团工作时期是我人生的两个重要阶段。 我们从小受到父母酷爱读书的熏陶,姐妹三人都成了有名的小书迷。1966年,学校停课,也使我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家里的书除了马、恩、列、斯全集外,《毛泽东选集》四卷,革命战争回忆录系列的《红旗飘飘》、《星火燎原》,若干本《人民文学》等文学刊物以及外国小说(包上报纸皮,放在书架的最下面)等,都是我们姐妹三人如饥似渴的读本。古典名著和世界名著则采取“听书”的形式,“说书”人则是还未老去的“老爸”。此前已经给我们姐妹讲过《水浒传》《西游记》《聊斋》《格林童话》等。后来他就凭记忆给我们讲梁羽生和金庸写的武侠小说,目前只记得有《萍踪侠影》,初次接触到云蕾、张丹枫这样具有古典美的名字和传奇故事。 所谓的“北大荒”,泛指我国东北地区尚未开发的辽阔的荒原,后特指黑龙江嫩江流域、黑龙江谷地与三江(黑龙江、嫩江和松花江)平原的广大荒芜地区。“北大荒”北部是连绵的小兴安岭,西部则是土质优良、水流丰沼泽密布的松嫩平原区。新中国成立初期,有大批的转业军人奔赴“北大荒”垦荒,组建了最早的一批军垦性质的农场。我们六九届几乎是北京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到外地的知识青年,绝大多数人都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继续开发“北大荒”。我在随身的行李中,带了一本范文澜先生写的《中国通史》,记得是繁体竖排版。历史跌宕起伏、波云诡谲的画卷,在火苗摇曳的油灯下徐徐展开。这本通史成为我最早的历史启蒙读物。虽然反复翻看,但印象深刻的只有几个画面,就是禅宗六世祖慧能的两段偈语“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正是凭借这两段偈语,登上禅宗六世祖的宝座。我则从中看到人生坎坷皆如明镜,只有深谙有我与无我的境界才能进行跳出自我和当下的思考。此后,这两段偈语时时伴随着我,让我反思已经过去的跌宕起伏的蹉跎岁月,坦然面对身处当下扑面涌来的浪潮,用超脱的心态俯瞰可知的现实和遥望未可知的未来。 东北的寒冬,刚去兵团时燃料不足,无法保持整夜的取暖,室内温度曾降到零下40摄氏度,我们睡觉时都全副武装得戴上帽子、围巾、手套,但只要有书看,我的“一颗红心”就在兴奋的跳动,周身的热血就在不断沸腾。为了借到一本书,我甚至宁愿顶着迷漫的风雪走几十里路。夏天往往是麦子抢收、抢晒、抢运的“三抢”季节,晚上六七点钟收工,吃完晚饭还要去麦场“跃进”,即突击将麦场晾晒干的麦子装袋、入囤或送往粮库,一干就是十点开外。回到宿舍困乏交加,躺在床上按老习惯拿起一本书,但往往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早上起床时,书不是扣在脸上就是歪在枕边。 兵团生活给我的最深感受不是挥汗如雨和千里冰封,也不是疲惫的身躯和简陋的条件,而是无书可读的遗憾。一本从家里带来的书,包上封皮,在全团爱看书的战友之间流转。我从东北兵团探亲回京,父亲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图书馆为我借书,我几乎用一天三本的速度阅读世界文学名著,囫囵吞枣、一目十行,丝毫不敢懈怠,因为东北还有一屋子的知青战友等着我在工余时间给她们讲故事呢,至今还记得他们渴望的神情。恢复高考后,我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有很多专业问题会向父亲请教,他的讲解很少,经常是给我开出一个书单,让我自己阅读。 最亲密的兵团战友 因此,家庭的熏染,使我养成了酷爱读书的好习惯,甚至废寝忘食。经历了不同的人生,使我更加珍惜能读书的美好时光。走上历史研究的学术道路,实际上具有偶然性,但我对读书的爱好和沉浸于读书后的愉悦与思考,最终会选择学术研究之路却是具有必然性。 父辈的身影 父亲一辈联系最多、关系最亲密的是父亲不称“老同学”而称之为“旧同学”的一群人,以重庆南开中学和北大“旧同学”为主,有的是两者重合,如汤一介、吴曾琪、赵立生、张岂之等先生;有的仅为南开或北大同学,如张昕若、田余庆、杨辛、杜光、曹健等先生,母亲刘淮和父亲既是重庆南开中学同学,又一起考取北大,因此他们的同学往往是同一群人。正如父亲在回忆录《流年碎忆》中的感慨,“旧同学”就像深秋树上叶子一样纷纷落下。如今,父亲和母亲也成了随风飘逝的落叶。 1963年颐和园 宁可先生与南开、北大旧同学合影 汤一介、吴曾琪和我们家,三家大人都是南开北大旧同学,又是关系亲密的朋友,于是三家轮流作东,号称“三家村”。改革开放后大家各忙各的,反倒见面的机会少了。21世纪以后,老同学和老朋友们都进入风烛残年时光,小聚开始频繁起来。经常参加的有汤一介乐黛云夫妇、孙长江孙伟夫妇、庞朴、沈昌文、余敦康等先生,他们的孩子们都已各奔东西,只有我依然陪侍左右,也近距离领略了父亲的旧同学、老朋友的晚年风采。他们指点江山、评议时政、忧国忧民、褒贬人物。当然,他们联系如此紧密的原因,一是人品,二是学问。如孙长江先生,不是他们的旧同学,但在关键时刻,他的“义举”得到老朋友们的赞扬和欣赏。他们的话题很广泛,关乎社会和时势,也关乎学术和友情,叙旧谈新,场面温馨,意蕴悠长,足以想见当年的青春风采与满腔热血。虽然时光流逝,仍是一群有着浓郁家国情怀的“少年郎”。 “学术圈”并非单纯地以学术论学术,父辈们的聚会,有学问、有情怀、有担当,正是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核心因素。做人、做学问无不如此。吾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相伴而行:万卷书与万里路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中蕴含的意义不言而喻。 在读书和以文献为主要依据的研究过程中,我追求的境界是“见人之所见,发人之所未发”,即便自己的选题与别人有所重叠,也可以在互相借鉴中使得研究更为厚重。所谓“文人相轻”,我理解为往往是在同一学术领域的“相轻”,但我从没有类似心态,我尊重同一领域学者的学术贡献,欣赏他们的才华,对他们的研究给予我的启示心存感激。研究结论可以各抒己见、仁智互见,可以商榷纠谬,而学人的合力正是推动历史研究不断深入和发展的动力。 和母亲一样,我热爱旅游,喜欢饱览自然和人文景观。最初的旅游是纯粹的游玩,进入学术研究的领域后,行万里路的感觉就完全不同。在旅游或考察途中,我对历史人文景观的兴趣逐渐加大,但始终徘徊在“走马观花”和“蜻蜓点水”的低层次,主要原因是不具备文物、考古乃至历史地理的基本常识。但不断的行走,开阔了视野,丰富了历史学知识的厚度,走南闯北的见闻,渗透到教学中的效果尤为显著。似乎历史在我身边走过、在我的脚下流淌,触手可及的感觉,不从事历史研究的人很难感同身受。山西五台山的佛光寺、四川的安岳大卧佛、吉林通化的高句丽墓葬群、甘肃敦煌的莫高窟、陕西西安的大明宫遗址等,都令人震撼。世界文化遗产,全国及各级文物保护单位,成为我近年参访的重点。 同时在寻访过程中,我还看到很多独特的人文风景,看到芸芸众生的千姿百态,行走到河北邯郸西南,寻访赵王城,曾有自称“赵王族后裔”的一群人树大旗、盖祭庙、有接待、有主事,盘踞于此,俨然“山大王”。行走到河北南北响堂山,山顶上的一块唐碑,曾被一个拾荒老婆婆圈在自己私撘的窝棚中,若想一睹“尊容”,不免要付出一些“银子”。行走到山西长治天台庵,掌管钥匙的子承父业的管理员,侃侃而谈,演绎了一段为我们所不知的围绕天台庵从建造到发生传奇的民间版历史。可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昔日之事为今日之史,而今日之事,也会成为他日之史。有“读万卷书”的底蕴,才能真正领悟“行万里路”的真谛;有“行万里路”的阅历,才能真正体会到“读万卷书”的乐趣。两者相伴而行,使我优游在历史研究领域而沉浸其中。读书与走路都是过程,享受这种过程,才是我从事学术研究的助推力。结论应该作为起点,而不是终点。在过程中,体会到历史的深邃而广袤,享受着探索和发现的惊喜与海阔天空。 穿越历史 研究历史要沉浸于历史,但绝非沉溺于历史,超脱历史乃至穿越历史才是我希望达到的境界。 、 与神同在:贺兰山岩画太阳神 尚未纳入世界遗产序列的函谷关原貌 我们经历和见证的历史,如20世纪的60到70年代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持续了十几年时间。我作为北京知识青年其中的一员,奔赴遥远的“北大荒”,从1969年8月到1978年年初,历经近十个年头,一直从事田间劳动。回城后的知识青年对这段刻骨铭心的历史通过各种形式进行反思。有一种观点认为“青春无悔”代表了经历上山下乡的百万知识青年在磨难中成长的心声;另一种观点认为这种提法是对那段蹉跎岁月、苦难人生的背叛。两种意见各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相持不下。若干年后,这种争论大概就会纳入“历史评价”的范畴了。我虽然身为其中的一员,在进入历史研究领域后,深感穿越历史才能审视历史。不同时代的人,会经历不同的考验和磨难,上山下乡运动正是我们这些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所必须承担的命运,与“无悔”或“有悔”无关。我们并不比其他时代的人承受了更多的苦难,如果我们生在战争年代,那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呢?作为历史工作者,是否能超脱个人的经历和情感,穿越历史,审视上山下乡运动的历史成因呢?简单地用“缓解城市人口压力”“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来解释,都是简单和肤浅的。正如历史上发生的事和出现的人,唐朝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饱含历史辩证法的精神,但隋亡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开凿运河吗?“水殿龙舟事”是否能够避免呢?历史无终点,对历史的探索也永无止境。 我们每个人的研究宛如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土,浩渺大海中的一滴水滴,享受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人类社会的历史以及对它的认识和研究正是在探索中不断前行。 宁欣老师与先生杨仁毅老师 本文初以“东隅桑榆:人生感悟点滴”为题,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1月19日第7版。 作者简介:宁欣,女,1953年生,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首都师范大学兼职教授。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