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开大学的时候是跟刘泽华先生学习的,他研究的是思想史。那时候我们基本上是“五四学派”,对全盘西化内心是认同的。原来对五四精神的继承,南开大学的刘泽华先生应该是全国的代表,他继承五四精神,彻底批判传统。我上大学的时候,觉得刘泽华先生像神一样,所言无不是。
在新疆工作期间,我觉得应该考研究生,还是打算往南开大学考,考到刘泽华先生门下。1987年,我虽然通过了考试,但因为一些原因,最终没去成,这对我打击还挺大的。之后又经历了“八九风波”,对我触动也很大。原来我觉得研究思想史,有意思、好玩。我认为实际上社会的领先部分是思想。在任何事件、行为没有发生的时候,人类的活动是先以思想的形态表达的,经过分析、研究,然后表达出来,最后这些思想才会变成行动方案,才会变成政治操作。这其中是有程序性的东西的,比如诸子百家都是这样,他们是先有认识,然后才有改革、变法的计划,再有像商鞅、李斯这样的政治家去推动改革。所以第一个新生事物一定是思想形态上的,我觉得研究这个挺好。但是“八九风波”让我觉得社会其实更重要。社会的基本群众、基本面貌,人们的所思所想,才是决定历史状态的根本原因。一个时代,社会是什么样子,不是几个思想家决定的,而是大多数人的行动决定的。所以我觉得研究历史的话,对社会的研究更重要。
正好当时新疆也没什么思想史方面的资料,所以我想还是研究社会史吧,于是我就开始全力研究吐鲁番文书。我最初有一个错误认知,以为吐鲁番出土的文书是社会基层的东西,其实那都是当时的政府留下的文书,虽然是一个小政府,但也是政府。开始研究吐鲁番文书之后,我的内心就沉静下来了。到了9月份,我就写出了关于吐鲁番文书的第一篇论文。
博士毕业后我到人民大学工作,又到南开大学跟着刘泽华先生读了在职博士后,那时候我其实已经不做思想史方面的研究了,我做的是敦煌民间结社研究。因为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接触了敦煌的史料后,我才发现敦煌才能做社会史研究,吐鲁番做不了。或者说吐鲁番的史料主要是政府文书,敦煌才有很多民间的东西。“民间结社”就是一个标准的社会史题目。我是从2000年开始研究敦煌民间结社的,三年以后,又把它变成博士后研究的课题,后来做成了博士后出站报告,2009年出了一本《敦煌民间结社研究》。
我觉得敦煌研究是两张皮,一是从事敦煌研究的人很重视敦煌的史料、具体的问题,但是敦煌的资料其实是需要提炼、需要提升的。我觉得我这本书研究的问题是一个挺重要的课题,它涉及中国民主传统的问题。比如孙中山先生说过中国有自由传统,但是没有民主传统,可实际上民间是有民主传统的。现在有人问起中国民主传统在哪儿?大家要不然就说没有,要不然就到朝廷去找,但朝廷哪有民主?朝廷的权力运行还是老一套,而民间是有民主传统的。民主是一种组织形态的表达,只有在人群组织中才可以讨论是民主还是集中,到底有没有民主这样的问题。敦煌民间结社是一个群众组织,它有组织运作的规程,这个规程其实就是民主式的,所以民主不是新的东西,它在中国的社会中早就存在,而且一直存在。它不是在朝廷里,而是在民间社会普遍存在。这不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吗?更广泛的人民群众都在使用的东西,那还不是传统吗?当然是,而且是重要的传统。所以我觉得我的《敦煌民间结社研究》研究的是一个重要问题。但是研究敦煌的人不重视理论问题,他们重视你的具体材料。而研究政治学、政治理论的人,重视理论问题,但是他们不重视敦煌的这些具体问题。所以我这本书出版以后,研究敦煌的人觉得这是一项研究成果,而研究思想史的人不知道有这回事。比如说我问他们中国有没有民主传统,他们会说,当然没有。我说敦煌有,他们就不置可否。因为他们不研究这些具体材料。我觉得运行中的民主组织,比谁说了民主思想还重要,因为它已经超越了思想这个阶段,属于社会行为了。那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那才是更大的传统。
我的书出版以后,一位在美国的学者给我写过一篇书评。他说这本书意义重大,一直说中国没有民主传统,孟老师这本书发现了中国的民主传统,但是在国内无应者。前不久去世的赵和平先生,跟我的最后微信就是讨论这个问题的,过去一直认为中国没有民主传统,现在同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