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别杭州求是书院诸生诗①

宋恕

（1902年4月2日）

光绪辛丑仲夏，应杭州求是书院延，教授高才生十余人。其时院生分六班，恕专课头班，二班以下则诸同职各行其是，弗敢稍与闻。孟冬辞席，诸生留，不可。季冬病温寓所，六旬不能起，诸生频来候，愧感厚意。今病痊，将如皖② ，作诗八章留别，约素旨，致忠告，末二章则专举吾浙先哲，以切勉焉！

壬寅季春，不党山人东瓯宋恕平子自序

教术深知世所迂，来杭一半为西湖。何期诸子不相鄙，乃许先生能举隅！夜夜共谈心物理，朝朝同对质文书。菊残桐尽拂衣去，别意王、吴未易图③。(一)

六旬危疾幸能愈④，落尽孤山处士花。更惜缘溪负林约⑤，未忘临镜问年华。大官落唾生珠玉，名士伸眉说国家。私议是非吾岂敢，但愁羞见赤城霞⑥。（二）

黄、顾、颜、王麟隐野⑦，唐、包、冯、郭鹤鸣皋⑧。遗民僻集犹多卓⑨，皇代诸宗各有豪。论史莫如章氏美⑩，谈经最是戴君高⑪。勿徒骄语毗陵派，千里平原自画壕⑫。（三）

伟哉东海征夷府，鼓舞衣冠读孔书⑬。原字辨名几艰著，伊藤、物部两鸿儒⑭。良知宗自中江唱⑮，《论语注》谁照井如⑯？和、采端须甘、白受，休随瞽者说蓬壶！（四）

竺乾论理宗因喻，希腊三言竟异同。宋后魔禅亡义学，欧西切讲振华风。大师幸可扶桑觅，灵境嗟曾禹域通。石栈重连定何日？勉强先后五丁功⑰！（五）

儒、佛同声苦劝仁，众生受惠数千春。区中久黜实权教，海外犹尊鸣、树伦⑱。求译藏编有西族⑲，列科京校是东邻⑳。文明果出慈悲种，太息时流误认新！ （六）

旷世超奇出上虞，《论衡》精处古今无㉑！六经朴学陈君举，三代良臣陆敬舆㉒。同甫意将吞北土㉓，水心文信冠南都㉔。张、杨派至姚江巨㉕，浙境从来足壮夫㉖！ （七）

未除豪气怜河右㉗，别有深情仰谢山㉘。《尔雅》邵能继樊、李㉙，《春秋》龚殆亚严、颜㉚。子高绝学知尤少㉛，壬叔奇功立孔艰㉜。莫逐盲聋处先哲，哲人谁不一生闲㉝？（八）

《宋恕集》下册，第856–859页

注释：

①原稿有初、改二稿，木刻本据改稿。初稿标题为《将之皖，留别杭州求是书院门人律句八章》。（原编者注）

②指赴安徽寿州励志学社讲学，孙宝瑄介绍，已收关约。(原编者注)

③王、吴指清代名画家王翚、吴历。原注：“诸生所业，例定于师，画一责遵，甲宜乙否，观鼻数息，受误良多。自恕承乏，取法象山，限规不立，经史子集任择从事，于是天性各适、思境大辟。然与同院中以浮嚣为新、闭塞为正者，遂皆冰炭矣。顷之，劳玉初吏部来作总理，于诸同职概续延，亦及于恕，恕未敢遽受，与约先开讲堂吐宗旨，视离合为去留。吏部不愿，即日辞席。”(原编者注)

④初稿下注：“辞席后出寓他所，于腊患温，六旬乃愈。”

⑤初稿下注：“客冬与友约：春初游西溪。”

⑥原注：“赤城在台，近敝州。”

⑦原注：“梨洲、亭林、船山三先生书，今世多有之。习斋先生则几无闻其名氏者。近德清戴君编《颜氏学记》，极力表章，穷愁以终，不能行其书。”

⑧原注：“《潜书》甚晦，《安吴集》似显未显，湘阴虽有一二小种行世，全集亦甚晦。《抗议》今世甚行，然不可以其行世而轻之。”按唐指唐甄（著《潜书》），包指包世臣（著《安吴集》）， 冯指冯桂芬（著《校邠庐抗议》）、郭指郭嵩焘（湘阴人）。

⑨原注：“如日本所刊之张燧《千百年眼》，尤其卓者。《魏叔子集》亦有可观，但不在僻列。”

⑩原注：“实斋先生《文史通义》似行非行，其学派出于司马子长、刘子玄、郑渔仲一流；文史论家，实斋之次则钱竹汀。”

⑪原注：“东原先生深于性理，所著以《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为大，被摈朱、阮，不能行世，行世者乃其小种。时贤未见其大，即加恶声，此为古今奇冤之一。恕癸巳年所著《先哲鸣冤录》中曾力鸣之。”（按初稿注云：“恕曾著《申戴篇》以雪之”。）

⑫原注：“庄、刘之学诚非凡近。然《春秋》文简。师说绝异，三家以外尚闻邹、夹，公羊述义亦有未安。时贤既欲尽黜诸宗，独尊一经，于此一经又欲尽黜他家，独尊一传，则其流弊又成狭陋矣。毗陵《恽子居集》亦有可观。”

⑬原注：“日本明治前德川氏世袭征夷大将军数百年，开府江户，节制诸侯，右儒典学不遗余力。明治初创行西法，遽得精神，识者归功于德川氏之养士矣。”

⑭原注：“伊藤仁斋著有《语孟字义》，正谬洛闽在东原前。物部徂徕著有《辨名》、《辨道》，正谬尤力。然徂徕于仁斋但钦其德行而不折其学，由是别为两宗。”

⑮原注：“良知宗唱于中江藤树，和于熊泽蕃山，自是日盛。”

⑯原注：“德川一代多《论语》家，伊、物后闻以丰岛子卿之注为最，未得见。庚子春，从日友假写本照井螳螂斋之注一读、不觉五体投地，私谓自何、皇至伊、物皆弗及也。”

⑰原注：“《因明入正理论》为印度论理学要藉，自窥基作注后，唐、宋间说者数十家，讲经义者多问津焉。及禅盛而义衰，禅入魔而义几亡。净宗诤禅，稍救其弊，然亦不重讲义，盖因明之荒久矣。独日本师承不绝，至今益盛，禅、净之秀亦皆治之焉。西洋论理学祖希腊按理氏、按理氏立三句法，破魔之功极大。”

⑱指马鸣、龙树二高僧。(原编者注)

⑲原注：“闻数年前美国开地球宗教大会，日本遣长于西语之佛者数人赴之，登坛申佛，答难如流，卒服西哲。于是乞将禹域译文全藏《内典》转译英文，日人慨然许之，已开馆从事矣。”

⑳原注：“日本大学文科列印度哲学，教授佛经。”

㉑原注：“《论衡》单行本虽校刊不精，然案头必须置一分。”

㉒原注：“《宣公集》极易得，必须置一分。”

㉓原注：“金华之学，龙川不若东莱之平实而才气过之。初学宜先读《龙川集》以去腐，后读《东莱集》以化粗。”

㉔原注：“永嘉之学内圣外王，陈、叶外尚多佳集。近温州孙氏搜刊《永嘉丛书》，校勘甚精，然骤难全读，宜先读陈、叶两集。陈直斋《书录解题》亦永嘉不朽之著也。”

㉕原注：“横浦志伊尹之志，其论学直捷痛快，最近象山。慈湖为象山高弟子，吾浙良知中之两祖也。”

㉖原注：“王伯厚《困学纪闻》亦有可观。”

㉗原注：“西河学派亦出姚江。”

㉘原注：“谢山品评宋儒，不免依傍门户，未有独见。然好作表章忠义之文，情深者也。”

㉙原注：“姚江学派至梨洲而趋重经史，二云亦学乡哲之学，世但见其《尔雅正义》，轻为小学家，失先生矣。”按樊指汉樊光（著《尔雅注》）、李指汉李巡（著《尔雅注》）。

㉚原注：“公羊派入湘而魏默深出，入浙而定庵父子出。”龚指龚自珍、严指汉严彭祖、颜指颜安乐”。

㉛原注：“德清亦治公羊，而尤服博野之说及姚江之《待访录》，百年来表章博野者，一人而已。”

㉜原注：“海昌与德清同时，闻其痛恨洛闽甚于德清，每入孔祠，必指洛闽神主而骂，骂已则泣，其与西士译《几何原本》后九卷，奇功也。”

㉝原注：“黄、章两先生已见第三章，不复举。自南宋以来，吾浙先哲之多，甲于禹域，非两章所可尽举其源流分合，恕曾著《浙学史》及《永嘉先辈学案》，颇详之。”

附 许寿裳：《宋师平子先生留别求是书院诸生的八首诗》

（1944年4月30日）

这八首诗,原是木刻的薄本，后来收人《敬乡楼丛书》中，抗战期间，很不容易购得。第一首先叙教法，质文兼顾，“夜夜”两句，确是实际的情形。末联则一往情深，溢于言外。第二首的“大官”两句，讽刺极为深刻。其时康有为采取常州今文家的绪馀，傅会改制，从而和之者甚众。先师不能完全赞同，告戒我们不要墨守师说，不要单独抱住一经或一传。第三首的末联“勿徒骄语”云云，便是为此。先师最重逻辑，亦即谊学，一字之加，必出审慎，所以他的用词都是坚确不可移动的，例如末了一首的首联“未除豪气怜河右，别有深情仰谢山”，因为毛奇龄少年苦志，晚节不终，所以用个“怜”字，因为全祖望故国情深，表扬忠义，所以用一个“仰”字，他的文理密察，可见一斑。先师质文兼顾，已知上述。再举一个例罢，他推重戴望表章《颜氏学记》，所以称为绝学，推重李善兰续译《几何原本》,所以称为奇功。总之，这八首诗劝勉周至，亲切有味，使我常常默念它，每次念及，连那夜中侍坐，静听说教的心影，也就很清楚地追现出来，好象还是在目前一样。

一九四四、四、三〇

（原载1944年《浙江大学校刊》，今录自倪墨炎、陈九英编《许寿裳文集》下册第551-557页，百家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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