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贤回忆录 史久光 （1945年6月15日） （一）求是书院与宋承礼先生 余十四岁时，随叔父之安庆，不逾一季，又至平湖、杭州二处。在安庆时，先三叔适在招商局差次，来往过客中，余曾晤及李仲轩总督。仲帅为文忠之胞姪，惜当时未多听取经验！邻近地方，有一寒士，寄身僧寮，写经为活，继以鬻文。余于此种情况，愿而乐之，又于贫民颇寄同情，上人偶有赐与，辄以施之，至今幸未腐化，或由习与性成也。既而随六叔于平湖县署任次，从黄锡珍先生习制艺，徐□升先生习策论。余于制艺颇苦束缚，而于古文则笃好之，盖此□□□《东莱博议》与《古文释义》。在天津时，即喜诵范文正先忧后乐论，此时颇自命不凡，实则羌无故实，惟已读《策学统宗》等书，略通历史经学绪余。新议宋楳成姻丈于县署。宋先生实一经学家，与徐先生皆为名孝廉，于余颇多樊□焉。到杭州后，矢志欲进一新式学堂，乃访得城内蒲场巷有一求是书院，居然考入，此书院即浙江大学前手也。由是从东瓯宋承礼燕生先生学，兼问业于孙耦庚，袁文薮、汪曼锋、陈仲恕、项兰生诸先生。宋先生殆为有清一代，顾、黄以后最大文豪，虽王壬秋、章太炎不如也。太炎之名，过于先生，先生反觉湮没不彰。孙、袁、汪、陈、项诸先生亦当时名士，至今不能表章吾诸师，是余之过也夫！宋先生之学，淹贯三教九流，兼通自于科学，以四十余岁归道山。其在求是书院年仅三十九岁，至今不解先生天才工夫，何以发达至此？先生与任公及谭、唐两浏阳，皆有至交，多疾病而不废学。见知于李文忠，文忠惜其才，谓：前朝决不能收容。暂屈以北洋天津水师学堂汉文教习，与同事严几道意见不合，拂袖而去。其实严、宋皆大才，不过宋之学更精于严，而世人至今犹仅称道严，而少及于宋。盖幾道《天演论》之译文，为全球所称道，英人谓其□过赫胥黎原文。其实严先生东方主张，含而未发；而宋先生目击天下滔滔，预言非革命无以救中国。余与松坡、百里二公，由保皇一变而为革命，任公言革命反后于余等，其在于余实发蒙于宋先生也。忆定庵有题水调歌头词，下书：“风雨竟昼。检视败簏中严江宋先生遗墨，满眼凄然，赋此解。风雨飒然至，竟日作清寒。我思芳草不见，忽忽感华年。忆昔追随日久，正把心魂相守，灯火四更天。高唱夜乌起，当作古人看。一枝榻，一炉茗，宛当前。几声草草休送，万古遂茫然。仙字蟫饥不食，故纸蝇钻不出，陈迹太辛酸。一掬大招泪，洒向暮云间。”噫！宋先生已矣！定庵之宋先生，又一宋先生也。人异感同，言之能无慨然！ （二）蔡藿青（孑民）先生 余在求是又新识蔡藿青先生。先生后易其号为孑民，亦当时保皇党，而与余等同时变计革命者。先生当时，由沪，役于杭，住求是书院间壁之三忠祠。三忠祠者，许景澄、袁爽秋，立山三公之祠也。袁公爽秋，为余父执，惜未见之，后读先公遗墨而知公。蔡先生心平气和，至老不变。惟嫌人太忠厚，刻意求新，而于俗之情伪，不如宋师之明察。宋先生之文，骈散俱精，骈文具见《六斋卑议》，散文散见《经世报》，惜其著述不多，不爱沽名，为世遗忘。世有知者，觅此书于大图书馆中一浏览之，当有以知先生之理义明，而文章达，决非当年名流，及近今浅学所能望其肩背。惟不知何处图书馆中可以得之？或者先生故里永嘉，必有□□而传诸后人者？先生于文，颇推重太炎，谓其直追两汉，并驾昌黎，而于太炎之作一读之，实有以信其必然。痛哉二公！人琴俱亡矣。太炎之谈革命独早，然自许革命之才，惟其鼓吹之方良多。平心论之，其功尚不若任公表章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力量之大。余与松坡、百里，实首得力于《明夷待访录》。此书之博，未必及《日知录》，然“原君”、“原臣”、“原法”三篇，鼓吹民权与法治，实为千古卓绝之论，可以救当时空疏庸陋之失。 （三）留东同学单 余因私课同学罪辫文一案逃亡海外，先至上海，寓蒋自由先生家。同时藿青先生、林畏庐先生亦在上海，以余逃亡，爱护尤切！自由先生并嘱当时苏报馆主笔陈梦坡先生，于《苏报》中力为揄扬。同学翁振伯坚欲伴余游于海外未成，随即追踪东土，良可感也！到日本横滨后，亡友百里及江西熊慕遽先生到海滨相迓，旋入任公所办之东亚商业学校肄业，并练习日语。蒋、熊皆同校，故余等实任公弟子。然任公不常到校，因任公当时先后办《清议报》、《新民丛报》于横滨，余等去访，必勖勉备至，由此获益不少耳。 余至日本后，本未决定学习何种科目，因范君静生与余同居一室。范君专攻教育，并未入大学，余乃决定学习教育。入广应义塾专攻日语后，即入东京三崎町日本法律学校教育科。同时涉猎教育专家言论集颇多。余于日语不过费三月之力，听诵皆能大体不误。学习教育两年，人文之学，已得要领。为革命计，必须学习陆军，于一般社会科学，幸不失为门外汉。然一则得力于范君静生，一则得力于蒋君百里。百里早在求是同学，与余极相得。余之读《天演论》与《明夷待访录》，及宋、元、明儒学案，皆百里所声劝也。既而同学求是者，来东愈多，于是湘省时务学堂、浙江求是书院人才，颇轰动一时，此两学堂谈革命为最烈。于时湘省有蔡君松坡，李君炳寰，陈君国祥，秦君力山，周君伯勋，浙江则有蒋君百里，王君伟人，周君赤诚，李君斐然，施君调梅，丁君伯华，汤君尔和等；江苏则有翁君振伯，李君立元，成君谷来，丁君在君，李君伯瑜，顾君甸青及余。丁君伯华与绍兴秋瑾女士同谋革命未遂，七窍流血而死。汤君后翱翔于教育界，虽晚节传闻异词，当时固一铮铮者。振伯不幸于抗战后无疾而终，赤诚隐为鱼贩，二李早夭，调梅、谷材犹健，两君皆好拳术。成又极喜声律，深得养生之道。在君为余妹婿，与余最相得，留日未久，赴英学习海军未成，改习地质，中文素养极优，卒于抗战前赴湘采矿，死于煤矿。其见知任公，较晚于余，而于中年以后过从甚少。其事为外间所知，不更续述。李君伯瑜刚毅木讷，今不知何往！顾君甸青，年少多才，以家庭关系，不克游于外洋，弱冠早夭，玉折兰摧，为在君所痛惜。百里最初为唐佛尘先生信徒，以考试当时杭州东城学舍，论文为杭州知府林公及其幕府高啸桐先生所赏识。入求是后，隶头班，其言论丰采，受影响者，以余为最。百里仅长余三岁，论交谊实在师友之间。百里投笔后甫半岁，余乃以文字狱追踪赴日本。今百里已作古矣！追思往事，历历如昨。大抵百里之长，在读书能见其大，文论学定菴，得其精髓，其高者虽任公却步焉。惟百里有魏晋之风，研求哲理成癖，故知人论世，有时与余相异。然西安事变，临大节而不屈，卒能随委座于患难之中，相与终始，亦可见文章自有真价矣。王君伟人与嘉兴金君继冲最相得，金君为稚辉先生弟子，肄业上海南洋公学。该处亦得风气之先声，而王君亦吾求是高材学生，与百里同时出洋，今亦归道山矣。当时同门，隶湘籍者，蔡君既享大名，李君至今无消息，陈君不幸以肺病死于日本，秦君愤慨时事，侘傺以死。周君于宪法独具心得，今亦鸿飞冥冥。 余在日本习教育者两年，专攻物理者一期，后乃致力于军事，振武学校、世田谷炮兵联队、士官学校及炮工专门学校，皆余旧游地也。炮工之毕业，乃在回国任职以后，被派前往，毕业于辛亥前，计所得实以联队为最多。余所最不能忘者，即日本之将校团，知此事实为军国兴废存亡关键，解释此理必须以军事哲理明之。委座之着眼于军事哲学，良有以也！百里之着眼者为征兵，然二者皆为当务之急。炮工专门之学，与陆大异者，除政治、经济等科目不讲，其要目实以高等军事学为经，自然科学为纬。谈野战须求之陆大，谈要塞与阵地攻防须求之炮工。余之入此校，实由熟读□江保《拿破仑传》而起。盖拿破仑乃炮兵出身，法国至今特重炮兵专门学校，设此校于□天不老，实纪念拿破仑而欲昌大其学，以保存其军国国粹之所寄。然卒以重视要塞与阵地攻防，过信马其诺防线，为德所摧败。继又以过信野战万能，不能于军事哲理推求其远大者，致出英美下。可知用兵之学至难，法与德皆不免赵括之失也。十年之中，余曾一度至山东鼓吹革命，盖陈君汉生于假期中，介绍回祖国，在济南高等学堂教授历史地理，虽执教鞭匝月，复返东瀛，在事期间，下课后辄谈革命。当时学生多半年长余，有刘君冠三，及李秀卿者，最喜饫闻余之议论，谓山东首倡革命者为余。辛亥年革命，至欲推举余为都督，余不敢自信，重让于人，迄于今幸未腐化，此一让殆有力焉。士官毕业后，余与周君赤诚同经朝鲜，过沈阳，入旧都，循海道南下。赤诚事前文多未及此，此有守有为，而性过刚直。辛亥革命被推为浙江总司令，卒以落落难合辞职。今闻蛰居海上，鱼贩为生，亦可悲已！南下后到粤，承前辈孙少江先生介绍，入江北提督徐老之幕，缘是兼任江北陆军学堂监督。军训部谭和甫、陆大童芾卿，皆当时高材生。谭、童犹健，老而好学，不伎不求，可喜也！既而人都应试，得与髫龄时故旧金君益卿，及当时大学堂监督刘幼云表姑丈，及故人陈榥，何燏时相见，略睹北京文物之盛。试毕留京，供职陆军部科员、科长者一岁。亲送今参谋总长何公、渝市长贺公、甘肃军政当局谷、朱二公至日本，入士官学校。余亦不久入炮工专门学校，毕业后而大革命起矣。 《前线》民国三十四年第五期① 注释：①《前线》，1938年4月11日创刊于绍兴，绍兴抗日自卫委员会负责编辑和发行，创刊后为周刊，亦称《前线周刊》，1939年2月第2卷起改为旬刊，又名《前线旬刊》。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