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黄时鉴 黄时鉴 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1935年生于上海,原籍湖南长沙。195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1958年-1979年在内蒙古大学历史系任教。1979年调至杭州大学历史系任教,1987年评为教授,1993年评为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蒙古史、元史和古代中外关系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迄至1980年代,主要研究领域为蒙古史、元史,从1980年代中期起渐渐把教学和研究的主要精力转向古代中外关系史,且渐渐专注于中西文化交流,其年代侧重于大航海时代以后。 编著书籍有:《黄时鉴文集(套装全3册)》(中西书局,2011年)、《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国图像》(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十九世纪中国市井风情——三百六十行》(整理及导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东西交流史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耶律楚材》(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元朝史话》(北京出版社,1985年)等。 2013年4月8日,黄时鉴教授因肺癌在杭州去世,享年79岁。 1985年出版的《元朝史话》。 1998年出版的《东西交流史论稿》。 2004年出版的《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与龚缨晏合著。 前天(8日)晚上刚到家,就看见朋友的微博上说浙江大学历史系的黄时鉴教授去世了。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觉得突然。我上周刚刚给他寄出最新的两期《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正准备与几位朋友去看望他,可是现在只能去送他最后一程了。 坐下来翻看这些年与黄时鉴先生来往的电邮,回想近十年来与他交往的点点滴滴,忽然又感到有些欣慰,在黄先生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生活得其实很充实。 黄时鉴先生是去年4月确诊罹患肺癌的,5月26日,我接到他的邮件: 四月中旬以来我的生活主要是在住院治病。我已确诊罹有肺癌,第一次化疗反应很大,这两周在治疗反应引起的病症。今天医院准我回家休息两天,见到您两次寄来的书评第185期和186期,我对了一下,缺了第184期,还望便中能补寄是盼。 这整整一个月,化疗使我十分疲惫,且已伤了身体。接下去,不能再做化疗了。可能要改做放疗,那就更要持久战了。 去年9月6日,他在出院后又给我发了邮件: 出院迄今已历五十天,身体在逐渐恢复之中。尤其在7月23日去看了中医之后一直在服中药,健康状况明显好转,近来友人们都说我的气色很好,我自感也很好,每天可以读些书报,并已恢复写字日课,但时间少些。我决意继续努力恢复健康,增强免疫力,用自己的生命力来与癌细胞进行对抗。希望会有一段保持一定生活品质的时光。 老伴状况依然如故,有住家保姆照顾,还胖了些。家务是忙不完的,人老了精力不济,应付起来更见困难,这就是生活,免不了的。 谢谢你的关心。201期也已收到。祝《上海书评》已出200期,有它陪伴,使我的精神生活充实了许多。 接到这封邮件后,为黄先生逐渐康复感到高兴,可是到了去年10月之后,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电话那头总是不停地咳嗽。去年12月30日,我参加完报社在宁波举办的年会后,直接去杭州看望他。黄先生虽然很消瘦,但是精神还不错,谈自己的病情,并且拿着最新收到的《丁元公工笔彩绘水浒人物图》翻阅给我看,介绍说,这本书是用全杭州唯一的一台电子分色仪制图的,所以做到了几乎完美的复制。我们谈了一个小时,临别时,他对我说:“你这样来跟我聊聊,我倒觉得精神好了不少。” 除夕那天我打电话给他拜年,那时他已经坐不起来了,是他女儿把电话拿到床边,我只能简单与他谈两句。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通话了。 2004年,我还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作为《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的责编,第一次与黄时鉴先生相识。这本书是他与龚缨晏先生(宁波大学历史系教授)花费了五年时间完成,将这一课题的研究水平大大提高。在编辑过程中,我几乎每周都要与黄先生通电话,报告编辑进度。从版式、字体、用纸以及最后的封面,他都与我反复商讨。由于此书有近百幅插图,他专门发来邮件,详细说明每一幅插图的位置、图说,反复叮嘱。每一次看校样,他都有非常细致的修订,由于修改量太大,以至于出了四次校样才全部改定。在拿到样书后,他打电话给我说:“这本书做得比较满意。”当时我听了长出了一口气,按照黄先生的要求,这对我是极高的奖赏了。后来复旦大学周振鹤教授在书评中说此书“让人有一种完美主义的感觉”。周振鹤先生说得很到位。由于黄时鉴先生一生工作、治学都在追求完美,也让我很幸运地能分享这一完美主义的过程。我在出版社工作期间,此书毫无疑问是做得最过瘾的,也是最值得骄傲的。 2008年,我到《东方早报》工作后,每期的《上海书评》都寄给他,从一开始就得到他的鼓励,并且给了很多建议,9月7日,他来信说: 你寄来的《上海书评》,从第一期起,期期收到,迄至昨天共有八期,而且决意将它们一一保存下来。每期来后,我都马上翻阅一过,然后读它几篇。 从第一期起,每期总有我想读的文章,而且多半在读后觉得有所收获,有的更得到一些触动或启发。最注意读的,自然是作者或被评述者我是认识的……当然也关注其他一些领域的书评,能增长不少见识。总的感觉是,《上海书评》呈现出比较开拓的视野,文章言之有物,又各具风格,可读性也强。如果持之以恒,必将行之愈远,在中国书评界产生很大的影响。 张广达先生的作品,是这几十年内中国史学最重要的学术成果之一,还宜组织学者写分量重的书评。 中国学术界的泡沫和腐败,原因之一当是没有正常的监督和评判机制。《上海书评》如果要在这方面起作用,拙以为还可以增加严肃而又实事求是的批评文章,如《西塞罗的愤怒》这样的。 除了谈《上海书评》,每次电话或见面时,黄时鉴先生总会说自己又在哪里发现了新的图像史资料,可以推进自己的研究。从60岁左右,他开始专注于图像史的研究,特别是从古地图中展现的中西交流史,近70岁时出版了《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2008年,他已74岁了,还专程到意大利访学,寻访古地图;2009年,他又应台湾“中研院”院士黄一农先生的邀请到台湾访学一个学期。为了及时看到《上海书评》,还特别叮嘱我在那段时间将报纸寄往台湾。他经常来信告诉我与台湾学术界交流的情况。有一次“中研院”史语所安排张广达先生和他做一个题为“地图 文本 文化交流”的讲座,他很高兴地来信说:“也不知是谁安排我和张老师‘同台演出’,不过我很高兴得有这个机会,张老师显然也是这样。那天天气较冷又下雨,听众竟还不少。提问的是所内人士,讨论也较深入。自从‘中研院’单独成立语言所后,史语所传统中的语言学内涵明显削弱,但所内还是想重现Philology的特点,他们以为我们这个讲座是含有此学此道的,将促使他们拟新设第四组的事。” 对于晚年在学术上的孜孜以求,黄时鉴先生一直充满豪情:“我现在写文章写得特别愉快,因为要赶时间了。我现在七十多岁了,也许多搞几年,关于中西文化交流的综合著作可以做出来。可是我就算再做十年,做到85岁,能行吗?就算能写一点文章,但是已经不可能构架一个几十万字的东西了,这是奢望了。只能放弃这种大的目标,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我老是提醒自己要收,可是只要在做,又会不断再放出来。有时候看到新的材料,本来不是自己关注的主要方向,可是由于这些问题本身的魅力,一投入进去就又花掉几年功夫。可是我从来不后悔。” 2010年,受朋友所托,想请黄时鉴先生做一期学人访谈。正好那时他在编订自己的文集,系统地梳理自己的学术经历做回顾。那年6月,在黄先生家中,我与他的学生、美国普吉湾大学艺术史教授洪再新先生一起听他畅谈。那天,黄先生兴致极高,从自己的小学时期一直说到北大求学,以及在内蒙古大学、南京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大学工作的经历。谈他“文革”期间在内蒙古大学工作时,因为不想每天开会写大批判文章,与同事一起主动向翁独健先生请缨,要求参加《元史》的点校工作,因为点校二十四史是最高指示,得到工军宣队的大力支持,可以公开工作到深夜而不被批判。谈自己在快60岁时,为了能直接阅读法语文献,在邻居魏老师为研究生开的法语课上旁听,并且要求魏老师对他要像对其他学生一样,最后考试还得了全班第一。谈自己在美国访学期间,在皮博迪·艾塞克斯博物馆入馆研究一个月,不分昼夜地整理中国外销画资料,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他就像发现了一屋子玩具的儿童一样。从上午9点一直说到下午2点,仍意犹未尽,中间还不停地翻检出几十年前的听课笔记、学术期刊给我们看。此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他赠送的三卷本《黄时鉴文集》,此书勒口上的画像,就是请我的同事李媛绘制的。 2011年夏天,洪再新先生和我再次去拜访黄先生,这一次漫无边际的闲谈,黄先生依然兴致盎然。临别时,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丁元公仿陈老莲的“水浒天罡酒牌人名”真迹让我们观赏,在洪再新先生的鼓动下,将此珍品复制出版。现在回想起来,我最后见黄时鉴先生时,他对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部作品,依然实现了追求完美的愿望。 昨天(9日)凌晨,洪再新先生发来的邮件说:“令人宽慰的是,时鉴先生走过的路,还是很完美的,家庭、工作和个人爱好,没有什么不全。他30多年来,一直影响着我前行,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他这种完美的人生。” 对于黄时鉴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我当然没有资格判断,只能以这些零星的回忆来纪念他。 (作者系《上海书评》记者) |